第四十章
汾喬自然也害怕挂科,便也選擇了像衆人一樣邊聽邊埋頭抄筆記。
在這之前已經有師兄師姐們留下多年的經驗,這門《文化哲學與文化産業》上課不發講義,期末不劃考試範圍,全靠學生的記憶力和課堂筆記。
僅僅上了一個星期兩節課,汾喬的大筆記本上已經記了滿滿三四頁,別的同學只比她還要更多。
新生嘛,在剛入學時候總是充滿了動力,整個教室一片沙沙的記筆記聲,也有跟不上的,直接開了錄音筆。
忽略期末考試的嚴苛,姜教授平日裡講課的風格也和她人的氣質差不多。說話溫柔如水,只是講著講著,她却突然停了下來。
汾喬抬頭,却見薑涵轉身正注視著講台下方的衆人。
汾喬停下筆,正奇怪,却聽姜教授溫聲對台下衆人詢問道︰「筆記跟得上嗎?」
確實跟不上。
不是姜教授講得有多快,而是這本就是一門需要貫通理解的課程,即使全神貫注,也很難在抄全筆記和認真理解之間兼顧。
「那就把筆記都收起來吧。」姜教授溫柔的女聲開口命令。
衆人都有幾分遲疑,大家面面相覷,都很清楚這門課程的難度,如果沒有筆記,這門課十有八、九是挂了的。往年的師兄師姐們也沒說過教授不讓抄筆記呀?
「汾喬?」
姜教授朝點名册看了一眼,開口叫了一個名字。
汾喬猝不及防被點了名,闔上筆記,從座位上站起來。
教室裡百來人,衆人集中的目光注視下,汾喬覺得自己耳邊一聲尖銳的鳴響,手心開始冒汗,整個人像踩在浮板上,一不小心就踩空掉下去,極度沒有安全感。又焦慮又慌亂緊張。
「你也記筆記了吧?」
「記了。」汾喬的手心開始輕微顫抖。人群的關注對她的影響是極大的,長期抑鬱讓她對社交的恐懼發揮到了極致。
她攥緊了衣角,强迫手停止不自覺得發抖。汾喬的自尊心是極強的,她的驕傲使她無論在任何時候,都完美掩藏自己的異樣。
「恩……」姜教授沉吟半晌,「就請你說說對我剛才講的這個專題的理解吧。我也看看你們記筆記的效果。」
這對汾喬來說幷不是一個很難的問題,如果羅心心私下問她,她完全能說出讓人耳目一新的答案。
可這不是。
身後近百人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臺上的姜教授和男助教也把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覺得自己大腦裡的答案全成了一片空白,原本清晰的思路在此刻混亂不堪,甚至有神經突突地跳動,在她腦海裡瘋狂叫囂起來。
她動了動唇角,說了幾個音節,聲帶却沒有發出聲音。
失聲。汾喬意識到這一點,更慌亂了。她拼命把手指扣在手心裡,强迫自己發出聲音。
長時間的沉默讓教室後方有了些議論,姜教授依舊抱臂看著她,沒有催促。
「我認爲…文化産業産品也是…商品,」汾喬終於發出聲音來,還有些停頓和吞吐,但她確實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克服,她努力排除所有的雜念去搜尋大腦裡的答案。
「比如美國文化產業…一開始走的就是市場化的道路,實用主義明顯。它採用nAIca分為三大類,利用本身強大的傳媒機構,滲透到世界各地。」汾喬從磕磕巴巴到說的越來越快,幾乎不再思考,只想把她腦子裡所有的東西倒出來,然後趕緊結束。
「作爲一種外向型文化,它沒有□□的監管,不具有太多的本地特色,産品可以迎合世界各地的大衆,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世界文化産業的發展和走向。」
「以上,就是我的理解。」汾喬說出結語時,手不再抖了。可如果這時候有人摸她的手心就會發現,她的手裡全是汗。
「說的不錯,請坐。」薑涵轉身回到講桌前,關上了講義。「其實貿然停下來,是想告訴大家︰在大學裡,抄筆記幷不是一種最好的學習方式。」
「剛才這位同學回答出了我的問題。但下面的每一位同學,你們能確保自己對我的課程內容有自己的理解嗎?」
「考試絕不是崇文的終極目的。」
……
汾喬幾乎是機械地坐下來,大腦裡昏昏沉沉,如同訓練了幾個小時的間歇游,腿都是軟的。
不同的是,訓練完的時候,她雖然累,心情却是愉悅的,而現在,她覺得自己的內心無比壓抑,焦躁難以忍受。
她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一個精神疾病的患者,可沒有哪一次像這樣,渴望成為一個正常人。
無論別人能不能看出她的异樣來,她自己很清楚,別人看來簡單的交流,輪到她却要花費幾百倍的努力。
她害怕別人憐憫的、厭惡的、復雜的目光,害怕別人看透她、拆穿她。這種害怕却又另外成爲一種新的壓力源頭,她越努力僞裝成正常的樣子,壓力就越時刻與她捆綁。
那種無力感,如同掙扎在沼澤,越努力却越陷越深。
……
正是下午,游泳館裡游泳的人驟减,安靜了不少。
碧波翻涌的訓練池,汾喬一個人在其間獨自練習8x25自由泳快速游。
「……嘩嘩…嘩……」
觸壁,折返,觸壁、折返。
不知道練習了多少組,直到她累的速度慢到不能更慢時,才恍惚聽到一個聲音。
「汾喬,別再游了,你快上來休息一會!」
汾喬茫然抬頭朝岸上看去,隔著泳鏡,視綫有些不太清楚,可她仍然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羅心心擔憂的神情。
汾喬自從中午校隊解散後就一直在訓練池裡練習。羅心心午覺睡醒,發現校隊的訓練時間已經結束了,汾喬却遲遲沒有回來,手機也沒人接聽,這才想到來游泳館看看。
站在泳池邊上半天,卻始終不見汾喬休息過,也完全沒發現她的存在。
羅心心覺得汾喬的情緒似乎有點兒不太對勁。
「上來休息會,」羅心心見汾喬停下來,繼續勸道︰「你瞧,游泳池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
汾喬遲疑了片刻,游到岸邊,爬上岸。
上岸還喘著粗氣,雙腿和手臂都在打顫,渾身都被泳池的水泡皺了。
其實汾喬從早上課堂的那一場提問之後,就一直陷入一種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的狀態,焦慮焦躁。
她本是想通過運動讓自己平靜下來的。可惜這一招在大部分時候有效,今天却好像失靈了。劇烈的運動之後,她的心情也沒有更好一點。
在岸上走到氣喘勻的時候,汾喬在羅心心身邊坐下來。
從泳池起來就有些冷了,站著還好,一坐下來,皮膚接觸到冰凉的座位,汾喬就感覺得小腹墜疼,這感覺幷不陌生,汾喬面色一白。
「怎麽了?」羅心心見汾喬面色不對,「是不是因爲游太久了?」
「沒事…」
羅心心見汾喬捂著小腹,頓時明瞭。「反正游不了,先去換衣服,我扶著你回去吧。」
汾喬的經期提前了。
大賽在即,這對汾喬來說並不是一個好消息。崇文游泳女隊隊員會在經期休息一星期,一個星期不能下水,這相當於汾喬比別人少了一個星期的練習時間。
游泳需要持之以恒的練習,大賽前更應該保持競技狀態,一天不練習都會退步,更別說一個星期。
勉强撑著身體在洗澡間衝洗乾淨,換好衣服。過上外套才走出更衣間。
羅心心趕緊兩步上前,扶住汾喬。
汾喬一出更衣室,她就覺得汾喬虛弱地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地了。瑩白色的皮膚成了蒼白,眉毛輕蹙,神色之間有幾分無精打採,行動間帶上了幾分病弱感。
頭髮也是衝洗過還沒有幹的樣子,她看著都替汾喬覺得肚子疼。
回到宿舍裡,汾喬爬上床直接躺下了。
她裹著被子,蜷縮成一團,對著墻的方向。一直沒說話,只聽見呼吸聲,羅心心只以爲汾喬睡著了。
大姨媽來還進行了這麽劇烈的運動,回宿舍的路上,汾喬也是一直捂著肚子的,肯定是疼極了。
羅心心想了想,跑到出宿舍,跑到最近的食堂外面的奶茶店,泡了一杯熱紅糖水。
端到汾喬床前,紅糖水也還是熱的,試好了溫度,羅心心才踮起脚來,喚了汾喬兩聲。
汾喬睡的是上床,踮起脚來羅心心才發現,汾喬其實幷沒有睡,一直睜著大眼睛,茫然看著黑屏的手機發呆。
聽到羅心心的聲音,汾喬回頭,却只見遞到面前的兩個瓶子。
「一瓶是熱水,捂在肚子上,一瓶紅糖水,喝了就不疼了。」羅心心就要把東西擺在她床頭,突然笑道︰「有沒有突然覺得我男友力max?」
閨蜜在肚子疼的時候幫忙泡紅糖水,這在別人身上也許並不罕見,汾喬卻是人生第一次體驗。
她唇角微微動了動,看著羅心心,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都不知道要怎麽才能表達出自己內心的感動讓羅心心知曉。就好像人對在意的人發信息的時候,在草稿欄裡遣詞酌句,寫寫又删删,却始終不能找到更好的字詞來表述自己的內心,遲遲發送不出去。
她的朋友少極了,但倘若是羅心心這樣的朋友,只有一個也沒有關係。
見汾喬沉默,羅心心輕輕放下熱水瓶,「那你好好睡一覺哦,我一直在宿舍呢,要做什麽就叫我一聲。」
「心心!」羅心心收回手的時候,汾喬一把拉住了她。
「謝謝。」那眼神是真摯而專注的,眼眸黑曜石般漂亮,如同在說話。那認真而無比純淨的眼神。羅心心覺得,教任何人看去,都會是和她一樣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