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撩僧記06
杜陽鎮的施粥已經結束,災民們也得到了官府的妥善安置,所以觀逸便準備帶弟子們回梵天寺去了。小圓崇再見到元臻臻,開心地抱著她眼淚汪汪:“元姐姐,圓崇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元臻臻摸著小沙彌光滑的頭頂:“這不是回來了嘛。圓崇不捨得姐姐走嗎?”
“嗯。”他悶聲道:“姐姐做飯好吃,別走。”
元臻臻撲哧笑出來,其實她也很苦惱啊,作為女子,跟著一群和尚去寺廟總是說不過去的,但她又不能真的放棄青澄。到底要怎麼辦,才能跟著去呢?
青澄能感受到她的不安,他又何嘗願意與她分離,一顆心七上八下,寢食難安,結果卻是觀逸大師先找到他說:“元姑娘心地純善,也是孤苦可憐之人,若不嫌棄,就隨我們回寺罷。她可以住在寺外,與秋鹿為伴,幫她打打下手。”
青澄將原話轉告元臻臻,後者大喜,又親自去向觀逸大師道謝。青松看在眼裡,事後對青澄笑道:“師弟莫不是動了凡心吧?”
青澄面色一緊:“師兄慎言。我……不過是看元女郎可憐罷了。”
青松樂呵呵的:“師兄又不是那般死板之人。你不曾見過元女郎樣貌,卻還傾慕於她,可見是真心愛她。如若兩情相悅,你同師父告罪一聲,還俗去成婚便是。寺裡又不是沒有過類似的事,師父應當是同意的,不然也不會叫元女郎跟咱們回去了。”
見青澄臉色微紅,垂眸不語,青松歎了口氣:“師弟,你以為只有剃度為僧,才算修行麼?在紅塵中修心,可比在禪院中修行,艱難多了。浴於俗世紛擾,知難而上者,才是真勇士。”
元臻臻並不知道他們師兄弟之間的對話,青澄在眾人面前,對她還是謹言守禮的。眼看車馬離梵天寺越來越近,她又有了新的憂愁——不知今後有什麼機會能與身處廟中的青澄接觸啊……
梵天寺原本只是山間一座不大的寺廟,每日來拜佛的善男信女也是寥寥。後來它家來了一位廚子,做的素齋極為美味,不僅寺裡的和尚們愛吃,還迷倒了一眾香客。盛名傳出,香火就慢慢豐盛了起來,來參拜並品嘗素齋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還有從臨縣慕名趕來的。以至於觀逸大師不得不制定門檻,每日素齋只接待三十位元客人,需要預約排隊才能吃上。
成就梵天寺這一美譽的不是別人,就是眼前這位特地下山來迎接他們的秋鹿夫人。
“各位師父你們回來了!真是太好了!”秋鹿夫人一早就候在這兒了,此刻裙擺上沾滿了露水:“真是多事之秋,好在大家都平安無事。”
她一邊說一邊打量青澄,青年面容平靜,規規矩矩地站在觀逸大師身後。
彷彿知道她在擔心什麼,觀逸念了聲佛號:“我佛慈悲,有驚無險,青澄亦是無礙。”
秋鹿如釋重負,喜盈盈道:“聽說你們今天能到,我早就備好了飯菜。大師們先回去歇息,我很快就把飯菜送進來。”
觀逸微微躬身:“勞煩夫人了。”
“大師客氣。”秋鹿目光一掃,發現了躲在最後面的元臻臻:“咦,這位是……?”
觀逸說:“這位是元女郎,也是家中洪災逃出來的。她略通醫術,這次施粥幫了我們不少忙。青澄被虜,也多虧了元女郎幫襯,才不曾受辱。”
秋鹿的目光一下子熱切了許多:“原來如此,合該謝謝女郎!”
元臻臻本想低調,奈何躲不過去,只得慢慢走出來,僵硬地笑著行禮:“久聞夫人廚名,小女子元臻臻,不得已前來打擾,多謝諸位師父收留。”
“好嬌俏的女郎!”看清她模樣的秋鹿面上笑容不變,心裡卻是一緊:一是驚訝于這少女的美貌氣度,二是……她怎覺得她有些眼熟?
她確定自己絕對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女郎,但腦海中隱約有一道似曾相識的虛影,怎麼也抓不住。
元臻臻感覺到對方有意無意的打量,頭皮一陣發麻。從第一眼見到秋鹿,她心裡就在打鼓了,原因無他,秋鹿正是古墓裡那幅畫的主人。
這個世界的考官大人。
看似爽朗和善,但這種性格和你要好時是極好的,但一旦不對付起來,也很要人命。
秋鹿很快明白了觀逸大師的意思:“我正好缺個伴,元女郎來了,正好可以同我住在一起,還望女郎不要嫌棄我老婆子事多煩悶。”
元臻臻忙道:“哪裡的話。小女子得夫人收留,已是萬幸。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還請夫人明示。”
一行人隨後上山,秋鹿和青澄並肩走在一起說話。元臻臻看在眼裡,好奇地詢問身旁的青松,青松解釋道,青澄小時候似乎是哪家高門大戶的公子,秋鹿是他母親身邊的大丫鬟,後來遭逢厄運,家人都死了,只有秋鹿帶著青澄逃了出來,一路乞討為生。被路過的觀逸大師搭救的時候,主僕倆都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口氣。
觀逸把他們帶回梵天寺,收了七歲的青澄為徒,而秋鹿不願離去,想一直看顧著小公子,便在寺外搭了一座小院住下。偶然間發現她極擅廚藝,觀逸大師索性讓她為寺裡做飯,每月支付她工錢,也算一份穩定的收入了。
這次聽聞青澄遭難,秋鹿心急如焚,日日不得安眠,而一旦得知他們平安歸來,她便忍不住趕到山門去迎接。
元臻臻聽明白這層關係,不由暗暗頭疼。考題不難猜,無非就是秋鹿不滿意她,會阻攔她和青澄在一起。那麼她現在去和她同住,便是一個展示自己聰明美麗懂事大方的機會。雖然……用頭皮屑想想也知道不會很容易就是了。
抵達梵天寺門口,便要分道揚鑣了,走在最後的青澄忍不住回了一下頭,元臻臻也望著他,明知他看不見,還是朝他抿唇一笑,心裡默默地歎了口氣。
秋鹿敏銳地捕捉到這一幕,眼底閃過一抹詫色,然後不動聲色地指引元臻臻向右方一座籬笆圍成的小院走去。
也就是普通村戶的院子,地方不大,功能俱全。有廚房和雜物間,屋子後面還有一大塊自留菜地。東廂房是秋鹿的臥房,元臻臻很是拎得清地幫助秋鹿把西廂房收拾了出來。
見少女態度謙和,手腳麻利,秋鹿看她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暖意:“不瞞女郎,寺中素齋日日爆滿,我也缺個做飯的幫手,今後便要麻煩女郎幫襯了。”
元臻臻忙道不敢:“我生性愚笨,只會做些簡單小菜,還請夫人多多指教才是。”
於是就這樣安頓了下來。
雖然梵天寺的僧人們只吃兩頓,但中午還有三十位客人要用素齋,所以秋鹿每天都很忙碌,天不亮就要進寺。那時僧人們已經下山把食材採購回來了,她忙著做早點,沙彌們在一旁洗菜揀菜切菜。
等寺裡早課結束,大家都去吃早點了,秋鹿才開始做客人們的午膳和僧人們的下午膳,這一下得馬不停蹄地忙到申時三刻,才能收工。
她刀工極為出色,能閉著眼睛同時揮舞兩把菜刀,任何食材落在她手裡,都能在幾息之間,變成厚薄均勻、粗細無差的切片。
元臻臻跟看雜技表演似的,對她贊服得五體投地。
熟悉流程之後,元臻臻便開始上手,秋鹿驚訝地發現這位看似嬌貴的女郎竟然真的會做飯,雖然味道比不上她這做了十幾年的,但創意和心思還是挺不錯的。
於是便讓元臻臻當她的副手,分擔僧人們的早晚膳工作,這樣一來她就輕鬆了許多。
元臻臻來這裡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當廚娘,她發現自己在寺裡忙碌的大半日,還是有機會能見到青澄的。僧人們用飯的堂屋就在廚房外頭,到了飯點,大家輪流排隊來取餐,有點像現代食堂視窗打飯的樣子。
青澄自然也在其中,元臻臻本來躲在後面偷看,等快輪到青澄了,她便假裝去給派飯的僧人送菜,順便和對方說幾句話。青澄看不見,她只能用這種方法讓他知道她的存在。
青澄一開始聽到她的聲音,神情緊張中暗含一絲激動。心意相通之人,不必明說也能很快領悟對方深意,此後他再聽到那道歡悅清鈴的嗓音,知道她就站在不遠處望著自己,他便會面朝聲音的方向,微微翹起嘴角,儘量不惹人注意地向她示意。
青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回到寺中之後,身邊一下子清冷下來,那些在山村教書的日子、在無定觀囚禁的日子,彷彿只是一個綺麗的夢境,他想要伸手抓住,卻越飄越遠。直到在飯堂中重新聽見那熟悉的女聲,他冰封的心頭才像被啟動一般,重新歡悅起來。
每日兩次飯堂用膳,成為他一天中最為期待的時刻。
流動在兩人間的小小默契,其他僧人沒有注意,秋鹿卻是留意到了。她心裡五味陳雜,半是歡喜半是憂慮。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幾年,大約也不會有人再注意到小主人的容貌,她自然是希望他能還俗成家,延續沈家香火的,但就怕他自己過不了那道坎。
就要看這元女郎有沒有本事把他從佛前帶走了。
元臻臻沉浸在秘戀的甜蜜中,沒有注意到秋鹿夫人故意分派給她許多零活,讓她有更多的機會到飯堂裡去。元臻臻姿容出色,常常惹得幾個年輕僧人看傻眼,後來她就用面紗把臉遮住了,反正那人也看不見,她只消發出聲音讓他聽見便好。
在這個世界,普通百姓家都是一日二餐的,只有富貴小康的人家才一日三餐。寺廟裡講究苦修,只有負責種地墾田的僧人才吃三餐,其餘人都是二餐。元臻臻本來也不覺得有什麼,直到有一日撞見圓崇偷偷跑來廚房找東西吃,小沙彌肚子都餓癟了,扒著灶台直哭,元臻臻不忍心,就塞給他一個饃,讓他吃了再回去。
於是便想到,小孩子尚且挨不住餓,消耗更多的大人豈不是更難受?她開始擔心青澄會不會餓肚子,旁敲側擊地問了問秋鹿,秋鹿說這是觀逸大師定下的規矩,她以前想去給僧人們送點心,還被大師責怪了一通。有心讓自家公子過得更好,卻苦於無門,她也只好作罷。
等下一次圓崇再以打開水之名,跑來找她的時候,元臻臻便暗搓搓和他商量:“以後你每天中午可以來姐姐這裡吃一個饃,但是你要幫青澄師父也帶一個,而且不能說出去,被人發現了也不能說,能做到嗎?”
圓崇拼命點頭:“能能能!”
“你要是偷吃了怎麼辦?”
圓崇認真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偷吃我就是小豬崽!”
元臻臻撲哧一笑:“那若是被人發現了,你怎麼說?”
他機靈地眨眨眼:“是圓崇自己餓得受不住了,去食堂拿的!”
元臻臻滿意地和他拉勾勾:“不用說偷拿,就說是我給你的。”
“嗯嗯!謝謝元姐姐!”
大功告成,元臻臻看著圓崇狼吞虎嚥地吃掉自己那份,再把一個菜餅包好了揣在衣服最裡面,這才提著水壺離開。
午休時間僧人們可以自由走動,圓崇竄來竄去的小身影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於是當青澄收到來自廚房的貼心小禮物的時候,也是愣住了。
“是元姐姐讓我帶給師叔的。”小沙彌趴在他耳邊悄聲道,然後像完成了什麼重大任務一般,興高采烈地溜出去了。
青澄握著尚且溫熱的菜餅,有些不知所措。明知違反戒律,心底卻有絲絲縷縷的喜悅不受控制地流淌出來,甜得他靈魂都為之戰慄。
這就是心悅於人的感覺嗎?
秋鹿對元臻臻的小把戲瞭若指掌,經過幾天的觀察,她發現元臻臻不僅人美心善,而且聰明肯幹,不怕吃苦,最重要的是她真心愛她家公子,對他掏心掏肺得好。這樣的女郎,的確配得上公子,就是老爺夫人在天之靈,也會喜歡的吧。
“盛州人都愛吃甜,但我和青澄是東北過來的,所以其實口味偏酸,青澄他最喜歡吃酸溜溜的東西。”
是嗎?元臻臻回憶起在村裡給他做飯的時候,他好像是對村民們送來的醃野菜情有獨鍾,每次吃飯都會讓她舀一疊出來?
元臻臻明白了,投、其、所、好——考官這是在幫她呢!
遂對秋鹿的提點連聲道謝,並試探道:“我聽幾位小師父閒話,說秋姨您是青澄的姨母?你們怎會流落至此呢?”
秋鹿搖頭:“我不是他姨母,我是他母親的陪嫁丫鬟。”
她對元臻臻和青澄的事樂見其成,便也把她當成半個家人。此刻見左右無人,低聲道:“公子原來姓沈,十幾年前,他爹娘被歹人陷害,早早就去世了,只有公子還留得一命,我怎忍心他再受人欺辱、讓沈家斷了香火,便尋了機會抱他逃了出來。”
她面露傷痛:“說來都是我的錯,一路上為了避人耳目,盡從深山裡走了。公子年幼,經不得餓,看著果子就抓進嘴裡吃,我一個沒看住,他就吃了那傷眼睛的勞什子……”
回憶起當年的苦難,秋鹿雙目通紅,滿是恨意:“我也知道那冤案再無轉圜餘地了,可是一想到老爺夫人死不瞑目、公子眼盲出家,仇人卻還在逍遙快活,我這一口氣就咽不下……”
元臻臻見她呼吸陡然急促,連忙上前輕拍她背,勸慰道:“秋姨別再想那些了,氣壞了身子,可不更叫親者痛仇者快。現在青澄哥哥還好好地活著,將來也不是沒有可能報仇的。”
她沒想到,青澄竟然有這樣淒慘的身世。他來寺中時已經七歲,對家事也有記憶了,可從他平日的表現來看,卻不像是沉溺於這些痛苦往事的,彷彿那些仇恨早已隨風散去,他一心向佛,不染塵埃。
元臻臻聖母心爆發,決定對青澄更好一點。喜酸是嗎?她開始回憶現代羅宋湯的配料,同時向秋鹿夫人討教酸菜的做法。從此以後,每日進廚房最早、離開最晚的不再是秋鹿,而是想給男朋友做溫暖牌外賣、刻苦研究廚藝的的元臻臻。
梵天寺的僧人們很快就喝上了素版的羅宋湯,酸中帶甜,滿口津香,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就連秋鹿夫人也對她的手藝讚不絕口。
又過了幾日,圓崇再去給小師叔送外賣,帶的話就變成了“這是元姐姐親手給師叔做的酸菜包子,別人都吃不到的!”
想了想,小沙彌決定再幫一把對自己超好的元姐姐:“其實羅宋湯也是姐姐為了師叔而研究出來的!”
她調整配方的時候,他可就站在旁邊一邊啃包子一邊看著呢!
青澄聞言怔然,溫熱噴香的包子握在手心裡,久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