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聽著電話那邊的聲音， 白晗沈默了一會兒， 終於開口，叫了一聲：「媽。」

　　「哎， 」那邊的聲音應道， 似是有些局促：「你， 你現在在北京啊？」

　　「……嗯。」

　　這明顯是沒話找話，她既然打來了， 一定是知道自己的現狀的。

　　「哎喲，」萬靜芬的聲音有點尷尬：「你看我這當媽的，現在都不知道你人在哪，在幹甚麼，你怎麼也不跟家裡說說呢？」

　　白晗又是沈默。

　　從他上大學以來，前幾年還每年給家裡打個電話， 放假也基本沒有回過家， 後來差不多和家裡斷了往來， 最多到過年前打個電話過去， 確認一下彼此安好，說上幾句也就掛了。

　　包括他大學剛畢業那年，他說自己畢業了，萬靜芬才問了他一句，那你現在在做什麼啊？

　　白晗說， 模特。

　　他以為那邊會問問他怎麼不做專業相關之類的， 結果她什麼都沒有問， 只是「哦」了一聲。

　　白晗心裡一直清楚， 自己來自她人生中最不想回想的一段時光，是那個被她憎恨的男人遺留的產物，她恨不得將自己從她生命中抹除，當他從來沒有存在過。

　　自此之後，白晗再也沒有跟她說過自己的事。

　　白晗後來出演的角色都很冷門，她可能確實是一個都沒看過，也從來沒想過要去搜索自己的名字，所以不知道不足為奇，而現在，《新月傳》紅了，她終於知道了。

　　她現在知道自己是「當媽的」了，還問自己為什麼不告訴她。

　　白晗不想回答，只能保持沈默。

　　萬靜芬等了一會兒，見白晗不說話，又自顧自地解釋道：「哎呀，你看你，這沈悶的性子怎麼也不知道改改呢？要不是你弟弟告訴我，我都不知道我兒子現在成了大明星了呀。」

　　「……嗯。」白晗表情毫無波瀾。

　　「你看，你弟弟還是關心你的，那天他給我打電話，可開心了，他說：‘媽你是不知道，我哥現在出名了！我們同學都知道他，好多小女生都喜歡他！’，你看，這麼多年了，你也總不回家，他心裡特別記掛你。」

　　白晗靜靜地聽著，嘴角勾起一點冷笑。

　　他很少這樣笑，現在卻忍不住。

　　他拿著手機在屋子里走動，路過鏡子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表情，心想，幸好沈燁沒有在家，沒有看到自己這麼陰沈的表情。

　　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問電話那頭的人：「您有什麼事嗎？」

　　萬靜芬也許是沒想到他的語氣這麼冷漠，被他問的一愣，過了一會兒，才吶吶道：「也，也沒什麼事兒……哎呀我就是想說，你弟弟啊他現在也在北京上大學呢！現在也快畢業了，你別看他小時候皮，長大了之後成績可好了！」

　　萬靜芬說了一個學校，白晗心想，這學校，有我當年考上的那個大學好嗎？

　　「我是哪個大學畢業的，您還記得嗎？」白晗問道。

　　萬靜芬那邊誇小兒子的聲音瞬間停住，半晌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白晗啊，你從小自己就特別有主意，不用怎麼管成績就很好，媽其實一直特別為你驕傲，真的！媽知道，你怪媽這些年不關心你，但是你也知道的，你王叔叔他對你有偏見，我雖然是他老婆了，但是說到底，咱們娘倆當初不還是仰仗著他生活的嗎？不然小時候誰給你飯吃呀？他不喜歡你，我，我就也一直不敢給你打電話……」

　　白晗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裡升起一股怒意——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那您現在怎麼就敢了呢？」他的語氣冷冰冰的。

　　「你這孩子，」萬靜芬大約是聽出了他語氣中的嘲諷，語氣瞬間有些不好，卻又壓了下來，和顏悅色道：「我畢竟把你養了這麼大，怎麼說也是你媽，我背著他也得給你打個電話，看看你過得怎麼樣呀——你看，你的號碼我現在都記得。」

　　——您記得我的號碼，可是自己換了號碼的時候，卻沒有告訴我。

　　白晗心裡這樣想著，終究還是沒說話。

　　萬靜芬等了一會兒，見他還是不說話，自己又說：「你小時候媽對你不好，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但是我畢竟是你媽呀，母子之間哪有什麼隔夜仇啊，是不是？媽現在離你遠，也不好去看你，但是你弟弟他現在就在北京，也馬上就快畢業了，他跟我說他想你呢，我讓他去看看你。」

　　「不用了，」白晗立刻說道，他深吸了一口氣：「我現在挺好的，不用你們掛心。」

　　萬靜芬聽他語氣冷硬，立刻說：「哎呀，晗晗，你這是還在怪你弟弟小時候欺負你嗎？」

　　「……沒有。」

　　「我就說嘛，親兄弟哪有隔夜仇啊，你們兩個都這麼大了，又在同一個城市，怎麼說也該聯絡聯絡感情不是？他跟我說他想你想的厲害，我就把你的電話給他了，回頭讓他給你打啊。」

　　白晗皺眉：「不了——」

　　「我聽你弟弟說你也結婚了，」萬靜芬打斷他：「這麼大的事兒怎麼能不跟我說呢？我聽你弟弟說，對方是個富家公子哥，是不是？他對你好不好？」

　　白晗沈默了一下，想到沈燁，方才陰沈的心情就舒暢了很多，他說：「他對我很好，不勞掛心。」

　　「那就好那就好，我聽你弟弟說，你就是因為跟他結了婚，事業上才起來的？那你可跟人家好好過，可不能得罪了人家……回頭讓你弟弟也去見見他呀，他好歹也知道你家裡也是有人的……」

　　白晗覺得心口一陣難受，原本想徹底拒絕，卻又想到，沈燁不知道會不會想見見他們。

　　雖然他知道，沈燁和自己一樣討厭這一家人，可是……從基因上來說，那畢竟是沈燁的血親，無論是好是壞，他或許都會想要見一見。

　　而且依照沈燁的性子，可不會像自己一樣受欺負。

　　他心想，如果沈燁在的話，和母親的這段對話可能會全然不同，他插科打諢和懟人的功力可是一流的。

　　白晗忽然就有些想笑，忽然覺得，也許自己不應該用自己的方式去應對。

　　——或許，自己可以用沈燁的方式去應對？

　　「你看你們都在北京，回頭你也幫襯幫襯你弟弟，你們小時候也是一起長大的，見了面也不生分是不是……」

　　萬靜芬還在絮絮叨叨，白晗卻進入了演戲狀態：他站在鏡子前，一手插在褲袋里，看著自己臉上漸漸露出和沈燁如出一轍的神情——

　　帶著一絲仿若天生的驕傲和不屑，他說：「誰說我跟他不生分？我憑什麼要幫襯他？」

　　萬靜芬似乎沒有想到他說話會這麼尖銳，愣了一下，幾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地說：「他可是你弟弟！」

　　「他是你兒子，不是我弟弟，」白晗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覺得像是沈燁在背後支持著自己，他冷冷地說：「我在外奮鬥的時候你對我不聞不問，現在卻讓我幫你兒子？」

　　萬靜芬瞬間就被激怒了：「你怎麼這麼不近人情！他不是你弟弟是什麼！你們都是我生的！你上大學的時候家裡是什麼條件你不知道嗎？我沒給你出大學的學費嗎？我從小把你拉扯這麼大就白養你了是不是！」

　　「那你以前經常打我出氣的事情你都忘了？！冬天我只穿了秋衣秋褲被你趕出家門的事你都不記得了？！而且你也只給我付了大學第一個學期的學費！」白晗提高了聲音，聲音冷冰冰地：「既然你覺得以前對我付出很多，那好，你把以前在我身上花過的錢算一個總額，我給你十倍。」

　　「……你！」

　　……

　　空氣中一陣靜默。

　　白晗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才發現自己眼眶已經紅了。

　　他在想，萬靜芬為什麼沈默？

　　她是不是真的在計算，那是多麼大的一筆錢？

　　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卻再次開口，竟然還帶了些哭腔：「你看，你都離開家裡這麼多年了，我就是想讓你們兄弟兩個聚聚，別那麼生分，你們都是我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怎麼能說得像我想訛你的錢一樣！」

　　「……」

　　白晗瞬間就洩了氣，他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跟哭哭啼啼的人講話。

　　寶寶忽然在他肚子里翻了個身，他這才發現自己情緒波動有點大，這對於現階段的他可不是一件好事。

　　必須速戰速決。

　　於是他直接問道：「那你不想要錢，你想要什麼？」

　　「我不想要什麼！」

　　「那王一航為什麼讓你給我打電話？他想要什麼？」

　　那邊的啜泣聲忽然頓住了，躲躲閃閃地說：「他……他沒說什麼，就是說想你這個哥哥了唄……總之，你有空了就見見他，見見他也不費你多少時間。」

　　「所以，」白晗忽然笑了：「果然就是他讓你打給我的是不是？」

　　「……」那邊沒說話。

　　「如果他不讓你打給我，你根本就不會打這個電話，對不對？」

　　「我……」萬靜芬哽了哽，說：「我還是關心你的……」

　　「我知道了。」白晗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露出一個幾乎有些惡毒地笑容，說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您在他們父子倆面前跪的是越來越習慣了。」

　　「你！」萬靜芬似乎處於極度地震驚中，聲音都在顫抖：「你怎麼說話呢！什麼叫……你！我是你媽！你怎麼跟我說話呢！你還說我……當年要不是你王叔叔你就餓死了！你怎麼能這麼跟我說話！你跟著我好歹有一口飯吃！你要是跟你爸早就餓死了！說不定跟他一樣長成一個不知廉恥的小偷！你——」

　　白晗掛斷了電話。

　　他還是盡量裝作自己是沈燁的樣子，他想像沈燁一樣什麼都不在乎，可是卻發現不行。

　　掛了電話之後，他的手有些顫抖。

　　他走到桌子旁邊扶著桌子慢慢坐下，然後緩緩地趴在桌子上，拼命告訴自己，沒事的，明明知道他們就是這樣的，怎麼講道理也沒有用，他們還是會那麼理直氣壯，再怎麼刺痛他們，他們還是會反過來刺到自己。

　　……我不生氣我不生氣，為了寶寶我也不能生氣……

　　……我已經不是以前的白晗了，他們沒辦法真的傷害到我的……現在的我有的是辦法對付他們……

　　……白晗你怎麼能這麼軟弱呢，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學不會調節自己的情緒呢？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錯的，你怎麼能用她的愚蠢和無知來懲罰自己呢？

　　……

　　白晗試圖跟自己對話，用盡了曾經讓自己從那段抑鬱中走出來的方法，可是負面情緒卻像是黑洞一樣將他席捲進去，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這樣不行。

　　他趕忙起身，到廚房去倒了一杯水，撫了撫自己的心口：不能想不能想……

　　開始還是忍不住難過，還是忍不住覺得委屈。

　　他意識到自己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不能就這樣自己忍下去，不然連寶寶都要抗議了。

　　他端著水杯坐在沙發上，兀自鎮靜了一會兒，直到自己的情緒不算太激動了，才拿起手機來，給沈燁打了過去。

　　——這時候正是上午十點多，沈燁才離開家裡不久，他應該正在忙，自己不應該這時候打擾他的。

　　——可是，沈燁又說過，有什麼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他。

　　——自己現在就很不舒服。

　　鈴聲響了一聲又一聲，白晗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心裡竟然生出一股委屈來，那感覺大概就是——沈燁你竟然敢不接我的電話！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白晗有些怔愣，甚至方才的憤怒都變得有點淡了。

　　這時候白晗才發現，自己最近被沈燁寵成了什麼樣子——自己的每一點情緒都會被他照顧到，只要在一起，他的目光總是會落在自己身上——這個時候，白晗竟覺得一秒都等不及。

　　一直到鈴聲響完，沈燁都沒有接電話。

　　然而白晗的心竟然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

　　可就在他還在發愣的時候，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正是沈燁。

　　「餵？」白晗說道。

　　「怎麼了？」沈燁的聲音中帶著明顯的擔憂——因為白晗幾乎沒有在他工作的時候來過電話：「剛剛開會忘了拿手機，秘書聽到了，看見是你，才遞給我。」

　　白晗聽著他溫柔的聲音，剛剛平復下去的委屈竟然莫名地又起來了。

　　他的眼眶有點濕，卻盡可能讓自己保持平穩的語調，他說：「沈燁，剛剛我媽……我是說萬靜芬，她打電話來了。」

　　「什麼？！」電話那邊傳來椅子挪開的「刺啦——」的聲音，沈燁明顯瞬間炸毛。

　　「她說什麼了？」沈燁暴躁地問道，還沒等白晗回答，又問：「你現在怎麼樣？」

　　「我……」

　　白晗能想想到沈燁皺著眉頭站起身來原地打轉的樣子，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他下意識地想說「我沒事了」，可是話到了嘴邊，又猶豫了。

　　最終他說：「我心情不太好……」

　　「……」沈燁那邊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等著，我馬上就回去。」

　　「不是在開會嗎？」白晗想到這裡，又有些愧疚：「你忙完了再回來也可以……」

　　「回頭再開，」沈燁打斷他：「你在家裡可別自己悶著啊，那邊隔音好，心情不好了就自己嚎幾聲釋放釋放——我這就回去！」

　　「好。」白晗發現自己忍不住笑起來，又在掛斷電話前趕緊交代：「不要太快，注意安全。」

　　「那是一定的，」沈燁笑道：「等我。」

　　掛斷電話之後，白晗發現自己的心情已經好了很多。

　　沈燁於他而言，簡直就是一劑治癒良藥。

　　白晗發現，現在再想起方才萬靜芬說的話，就像是隔了一層什麼似的，他好像已經不是那麼生氣了。

　　他繞著客廳走了兩圈，又想到沈燁剛才說的「自己嚎幾聲釋放釋放」，還是覺得有點羞恥。

　　但是……阿姨出去買菜去了，反正也沒有別人。

　　於是白晗站在客廳中央，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喊了出來：「啊——！！！！！」

　　心中的那一股郁結之氣彷彿借著這一聲呼喊，被盡數釋放了出來，白晗站在原地，放鬆地笑起來。

　　忽然，寶寶在他肚子里踢了他一腳。

　　白晗有些驚訝地摸了摸肚子，又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喊出聲來：「啊啊啊——！！！王八蛋——！！！」

　　寶寶又踢了他一腳，這次好像更狠了一點。

　　白晗忽然意識到什麼，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囧囧地說：「王八蛋不是說你的……」

　　說完了自己又笑起來，於是又喊：「神經病！！！不要臉！！！當我好欺負啊！！！你讓他來找我啊！我一定欺負回來！！！」

　　喊完之後，白晗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得到了釋放，身上甚至出了一層薄汗，每一個毛孔都是舒暢的。

　　當然，更讓人舒暢的是，沈燁就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