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她追了上去。
走廊的盡頭是一扇緊閉的電梯門。
門上的數字從4開始往下跳, 3,2, 1--
叮地一聲,停下。
沒等到1,謝嵐掉頭進了安全通道,順著樓梯往下跑。然而等她氣喘籲籲跑到一樓的時候,那台電梯已經重新去了頂樓,拖著行李箱的人也不知去向。
她篤定那個人是陳默,於是又去醫院門口等了會兒,仍然什麽都沒等到。
所以他應該走了。
可不回家的話,他還能去哪兒呢?
謝嵐被曬得滿頭大汗,醫院門衛室的大爺探半個頭出來,問:「小姑娘,找人呢?」
她茫然點頭。
「哪個科室?或者哪個病房?」
「他不是醫生,也不是病人。」
「……」大爺問, 「你有他電話麼?」
「……沒有。」
「那你找誰?」
「……不找誰。」
神經病吧--
大爺想說,我們醫院沒有精神科。看在她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學生模樣,忍住了這口氣。
烈日當空。
謝嵐想回去找老蔡要陳默的手機號碼,却不敢回那個病房。
試圖找陳默的那些狐朋狗友,可她一個都不知道怎麼聯繫。
她耳邊突然響起老蔡的話--
路不能越走越窄,窄到只剩下她一個人。
太熱了。
雖然是工作日,謝嵐還是决定去朱盛家碰碰運氣。
無人應門。
看來陳默也沒有來過。
晚霞與霓虹燈一同染紅了天,謝嵐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章愛萍隨口一問。
「我去醫院了。」她有氣無力的。
「哦,那個副總怎麽樣了?」
「她沒事。」
「那就好……要不然出了什麽事,指不定會怪到我們頭上。」章愛萍搖著扇子,「那個男孩子是你同學嗎?」
「嗯。」
「也是夠皮的……不過我怎麼好像在哪兒見過他……」
謝嵐沒敢再往下接。
如此悶熱的天氣,風扇完全不管用。
晚飯她隨隨便便吃了兩口,吃完拿了本書,坐在巷口乘凉。
若有似無的風,有一搭沒一搭地,吹不散她的不安。天色將暗,直到她再也看不清一個字--
一抬眼,却看見對角不遠處一個紅底白字的燈箱亮起。
桃源賓館。
她像得了某種天啓的指示,起身將小板凳和書放回店裡。
「媽,我出去一下。」
章愛萍剛洗完澡,正在裡面換衣服。
「快八點了呀。」
「同學喊我出去玩。」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那別玩太晚。」
「嗯。」
謝嵐衝進夜色裡。
她推開那間小旅館的門,一個漠然的聲音說:「歡迎光臨。」
旅館的光綫很暗,前臺只有一個女人。
「小姐,請問……」
「誰他媽是小姐?!」
「…………」
前臺的女人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幾歲,方形臉,頭髮披肩,刻意描了個帶峰的眉形,瞪眼的時候尚且有幾分淩厲。
謝嵐喘了口氣,「我想問一下,這裡有沒有住進一個叫陳默的中學生。他很高,穿黑色t卹,還拖著一個黑色拉桿箱。」
方臉女人好奇地看著她:這年頭中學生也來查房?
「我們要保護客人隱私的。」她冷冷地說。
「他不滿十六歲。」
「那又怎麼樣?」
謝嵐以爲提醒得够到位了,沒想人家非要她把話挑明。
「他沒有身份證,你們賓館入住不用登記身份證嗎?」
「我們這裡沒有未成年,小妹妹。」她輕笑。
謝嵐:「那我只能問下警察叔叔了。」說著佯裝去摸口袋。
「302。」她摔筆,「從你後面那個門進去,走樓梯。」
樓梯間十分逼仄,雜物胡亂堆放,空氣中有股難聞的味道。
謝嵐上到三樓,沒走幾步路就找到那個房間,用力敲門。
「陳默!」
沒反應。
又敲了幾下。
她沒來由地篤定,陳默就在裡面。
「我是謝嵐!」
傳來玻璃摔碎的聲音。
過了會兒,她聽見脚步聲,門開了--
她被一個猛力拽了進去。
門又被一脚踹合上。
房間裡沒有開燈。
那個少年環住她,整張背彎曲著,頭垂向她的肩窩,半個身體壓在她身上。
像抱住了一個宇宙。
「你怎麽來了……」聲音悶悶的。
強烈的酒氣從她的耳邊竄入衣領。
謝嵐背上一麻,鼻子莫名發酸。
這次她沒有推開他。
由他撒個嬌好了,她默默地想。
半晌,陳默啞著嗓子說:「我不是故意的……」
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她僵直地站著,只能輕聲安慰:「沒事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又說了一遍。
胸腔之間的顫動,她似乎能感觸到他的悔與恨,還有無路可去的徬徨。
「我知道。」
「我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陳默驟然歇斯底裡,「我不是,我媽也不是……我們都不是故意的,為什麼每次都這麼巧!她很可憐麼?憑什麼裝成那個無辜的樣子?!」
他放開謝嵐,轉身要往裡走。
謝嵐握住他的手腕,「別動。」
陳默停下。
她摸到墻上的開關,摁了一下,亮起橘色的光。
那面墻因發黴而脫落了一些白漆,帶著黴斑的墻皮外翻。房間裡什麽家具都沒有,只有一張木製大床,和兩個簡易床頭櫃。
一地狼藉。
行李箱倒在一邊。
十來個橫七竪八的啤酒瓶,床上幾個,門口幾個。
床前還有一個摔碎了的,綠色的玻璃渣濺灑得滿地都是。
「小心被割到了,你去床上坐著。」
房間悶得像個蒸籠,酒氣與汗味交雜在一起,謝嵐從床尾繞過去開窗。
她拉開窗簾的一瞬,陳默忽然問:「謝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謝嵐回頭,只見他已經上了床,又開了一瓶酒,正在往嘴裡灌。一切靜下來的時候,她能清晰地聽到那酒入喉時有節律的吞嚥聲。
「沒有,今天我要謝謝你。」她說。
窗打開,酒氣散了一些。
陳默笑,「你也討厭那個女的吧?」
他喝得越多,臉色越蒼白。
一張青澀的面孔逆光中沉淪,光影讓他的輪廓看起來既堅硬、又脆弱。
謝嵐彎腰把酒瓶子一個一個撿起來,放回床邊的紙箱裡,一邊平淡地說:「我跟她反正也沒什麼交集。」
「呵,我要像你一樣就好了。」陳默垂著頭。
「那你別喝酒了,小心考不上大學。」
「我有你啊,怕什麼。」
喝醉了又耍無賴。
「…………」謝嵐不再搭理他。
「別生氣,我說著玩玩的。」
「想太多沒意思。」他又說。
他爬到床邊,俯身下來,學謝嵐把喝完的空瓶放到紙箱裡。結果沒放準,箱子裡的酒瓶稀裡嘩啦地全倒了,謝嵐嘆了口氣,又去跟著收拾。
陳默看著她重複的動作,笑了會兒,覺得腦袋沉得不行,終於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轟然趴下去,雙手垂在床邊,如同溺水之人。
他是真的喝多了。
謝嵐扶著他的肩膀,將他翻過來,往床中間拖了一點,又拿來一個枕頭,給他墊在脖子下面。他比她高大得多,幾個動作下來,謝嵐出了一身汗,陳默的t恤也被不小心捲起來,露出腰腹一段。
他很瘦,腰綫兩邊明顯地窄進去,小腹却因爲喝了太多啤酒而稍稍凸起,隨著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似在掙扎。
謝嵐移開視綫,扯來泛黃的床單一角,給他蓋在肚皮上。
剛要走,手指被他倏地握住--
「你別走。」
「……好,我不走。」
她勾著手在床邊蹲下,陳默側了個身,看向她,目光迷離。
「你不會離開我吧?」
謝嵐沒懂這個離開是什麼意思,她總不能夜不歸宿吧?不過她還是點了下頭。
「你不離開我,我就一直跟你好。」他像個孩子一樣低喃。
寂靜的夜裡,謝嵐聽得到自己不規則的心跳。
因為酒精的關係,他的眼神都變得遲緩。
「我媽以前也這麽說,但搞不懂爲什麽,她現在一點都不愛理我,總把我往外面推,甚至叫我跟那個女的一起過。我每次回去找她,她都找理由出去,你說這是爲什麽?」
謝嵐想了想,說:「我不知道,可能她比較忙,你想多了。」
陳默否認:「不是的,她以前不這樣。」
是哪樣?
他好久沒再開口,似乎又睡過去了。
手却沒鬆。
謝嵐蹲得腿都麻了,剛想活絡下,又聽他沉悶的聲音響起。
「以前她到外面演出,都會帶著我。」
「那年冬天我跟她去歐洲玩,爲了趕回來過年,我媽改簽了機票,提前三天回來。撞見那個女的在我家裡,我媽氣不過,跟她動了手,然後她就跟今天一模一樣……」
他翻身過去。
「怪我們麼?還不是怪她自己?」
「不怪你。」謝嵐輕聲說,「你別想了,早點睡,今天還好,她沒出什麽事。」
「我都聽到了…… 」他把腦袋悶在枕頭裡,肩膀在輕微地抖動,「我還聽到我爸說的那句話……他憑什麽這麽說,是他先錯的!」
「六年級那次,我跟他吵,他朝我肚子踢了一脚,我媽才下决心跟他離婚……我以爲這輩子都不用見他了……」
「你說好笑不好笑,結果我媽也不要我了…… 」
「我就這麼招人厭麼……」
他喋喋不休。
謝嵐以前聽說,喝醉酒的人話多。
其實他們只是壓抑了太多苦,平時說不出來,只好找個契機藉著酒精釋放。這種時候,他們往往對著空氣也能滔滔不絕。
而她有幸成爲了那片空氣。
「沒有,我喜歡你。」
你哪裡討厭。
睏意襲來,陳默的呼吸聲逐漸平穩。
他並沒有聽到這最後一句話。
謝嵐輕輕抽出自己的手。
他又握了一握,却握空了,眉心輕微地皺起一個尖。
還好沒有醒。
她關上燈,又將床頭兩瓶還沒開蓋的啤酒帶走,悄悄離開了他。
屋子重陷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