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他們發現是個半大的小子在搗鬼。
個兒還賊高。
兩挂鞭炮劈裡啪啦幾下就炸完了。
只見陳默拖著個行李箱,大搖大擺地橫穿馬路過來。
「這麼熱鬧,過年呢?」
他似乎天生帶著一種黑洞式氣場,到哪兒都能吸走所有的目光。
陳默的視線卻始終鎖在溫妍身上。他甚至都沒有多看謝嵐一眼,徑直走到溫妍面前,停下,近乎是面對面的距離,朝她一勾手指頭。
「嘿,我又回來了。」聲音很輕,輕得就他們兩個能聽得到。
「小默……」溫妍囁嚅著。
陳默恢復了正常音量,「中午得安排頓大餐吧?美國東西真難吃……哦對了,你要不要也回去炒兩個菜,記得你做飯還可以好像。」
陽光亮得晃眼,他修長的手指蹭了下唇角,似在回味。
溫妍的表情像吞了隻蒼蠅。
電視台的工作人員也不高興了。
「你什麼人?市電視台拍攝,閒人讓一讓,有什麼話等頒獎典禮結束再說。」
「我?」他笑著朝溫妍抬抬下巴,「你問問她?」
他居高臨下俯視著她,看得溫妍又燥又噁心,快要吐了出來。
「他……是陳總的兒子。」明明說一個事實,她卻像在說什麼不堪的事情。
「哦--」不知道是哪個沒眼色的,恍然大悟還要配一下音。
「你們在弄什麼?頒獎典禮?」陳默抬頭看了眼橫幅,晃晃蕩蕩走了兩步,「不是吧,就這破地方?」
他好像剛發現謝嵐手中的大型「支票」。
「才五千塊錢???有沒有搞錯,我們堂堂易馳公司,資助個狀元就這麼點錢?還挑這種破地方頒獎?陳總呢?他自己怎麼不來,叫個副總來是什麼意思?看不起我們中考狀元?」
溫妍被他問得快要崩潰,額頭和鼻翼涔出細細密密的汗珠,洇濕了精緻的妝容。
她吸了口氣,强壓住翻江倒海般的胃,柔聲道:「小默,別在這兒胡鬧。等阿姨做完這個活動,就回去給你做飯。」
陳默冷笑,「那好,我等著你。」
他真就抱臂站在她旁邊,直面各種鏡頭,滿不在乎地勾起唇角。
幾家紙媒此起彼伏地按下快門。
溫妍忙制止他們,聲音都在顫抖,「別拍了別拍了。」
「幹嘛不拍啊?」陳默斜眼看她,「易馳副總陣仗這麽大,出行不得隨時有記者媒體跟拍,才能體現您的高貴身份?要不這樣……」
他指著幾家紙媒的攝影師,笑得像個痞子。
「你們一會兒跟我回家去,拍一下易馳副總是怎麽在家相夫教子的,估計比這個破頒獎典禮好看幾百倍。」
記者們看熱鬧不嫌事大,一個個興致高昂。
校長大概遭遇了他職業生涯中最尷尬的一天。
「那個……要不今天就這樣算了吧,該走的程序都走得差不多了,大家都看到了易馳公司回饋社會、支持教育的一片誠心,我們謝嵐同學也得到了應有的資助。不如,就到這裡吧?」
他示意了一下電視台主持人。
主持人掂量了會兒,實在掂不清陳時嶼的二奶和親兒子哪個更不好惹。
「那今天的活動,到此為止。」
他宣布,回頭,魂都差點飛了--
溫女士身子搖搖欲墜,一頭栽向前方。
有個人也傻了。
救護車呼嘯而去。
該散的都散了,該走的人也都走了。
平價超市門口又恢復了往日的蕭條,只餘一些彩紙碎渣,還有一地淩亂的紅布和條幅,一張價值五千元的「支票」,一堆從對面酒吧借來的桌椅板凳。
章愛萍開始清理這些垃圾,老蔡也上來搭把手。
「老師你先跟他們回去吧,天氣熱,放著我來。」臨近正午,她揮汗如雨,脖子上那根滑稽的絲巾不知何時變成了擦汗的手帕。
「沒關係,這點熱算什麽,想當年我們學農的時候,這會兒正在幹雙搶……」她拿著一個大塑料袋,將那些廢弃的橫幅布條塞進去,用脚填實。
「扔了麽?」
「扔了。」
「扔哪兒?」
「就扔路邊,有人收的。」
章愛萍揚聲道:「嵐嵐,去給你們老師拿瓶冰水。」
老蔡剛想推辭,看見謝嵐已經從店裡出來,一手拿著瓶冰礦泉水,另一隻手扯掉了身上挂著的紅綬帶。
她把水遞給老蔡,自己走到路邊丟了那根紅底金字的綬帶,又折回來,默默地搬上兩把椅子往對面酒吧走。
老蔡把水丟一旁,也提了兩個圓凳跟上她。
「謝嵐,今天還好吧?」
謝嵐朝她擠了個笑容。
「學校做法欠妥,這事兒我該跟你道歉。」老蔡說。
「蔡老師您別這麼說,其實……沒什麽不好,是我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有點不太適應。」
謝嵐放下椅子,推開酒吧的門,冷氣沁入心肺。
酒吧白天除了幾個服務生,沒有一個客人。
她們把椅凳交還給其中一個人,老蔡拉著謝嵐在附近一張小圓桌邊坐下。
「來,老師有些話想跟你說。」
嗯?
「你一直都是我的驕傲。」
怎麼貿然說起這個……謝嵐低下頭。
「蔡老師教過很多學生,像你這樣三年來從不讓人操一點心的,沒有。」老蔡發自肺腑地說,她停頓了一下,「但你還可以更優秀,謝嵐。」
謝嵐凝視著她,眼中因疑問而有了晶瑩的神采。
「你馬上就要步入高中階段的學習,初中這些同學和老師,對於你來說,也許就是生命中的過客,你不曾把他們放在心上,他們對你的記憶可能也只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名次。可是你越長大越會發現,不管你再優秀,你的人生路上,不能只有你一個人。」
謝嵐靜靜地聽著。
老蔡語重心長,「說點實際的,你多參加一些學生活動,豐富自己的履歷,鍛煉人際交往能力,對你以後個人發展也會有好處。謝嵐,路不能越走越窄,而且道路寬了,選擇多了,你也會過得更快樂一些。」
「蔡老師,我明白了。」她輕輕地說,「謝謝你。」
「你們這屆是我投入感情最多的一屆,老師把你們就當自己孩子一樣看待……」老蔡說著說著就有點感傷,她又想起那個永遠不讓人省心的孩子--
陳默。
她抓起手機,從通訊錄裡找到個號碼,撥過去。
「喂,李校長啊,那邊怎麽樣了?沒出什麽大事吧?」
「哦……」
「好,好。」
「嗯,我知道了。」
「嗯,我懂。」
謝嵐的心跟著這些無意義的字節一同上下起伏。
老蔡掛掉電話,說:「我得走了,唉,鬧出了這麽大的事。」
「溫阿姨她沒事吧?」謝嵐問。
老蔡突然想起來,「哦,你認得她的,你以前給陳默當家教呢。我怎麽忘記這碼事了……老了老了……這人也挺有意思,你們都認識,她倒是裝的像和你頭一次見面一樣……」
她一面喋喋不休,一面從包裡拿了把防曬傘出來。
「校長說還在檢查,應該沒什麼大事,我要去看看才放心,順便看看陳默在不在,我得跟他好好說道幾句。」
「在哪裡?」謝嵐抿抿嘴,「我說溫阿姨。」
老蔡:「第二人民醫院。」
「我可以一起去麼?」
老蔡轉頭看她,謝嵐幷沒有什麽顧忌地回視。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沒有一絲雜質。
「我們打輛車走。」老蔡說。
她們趕去第二人民醫院,老蔡又打了個電話給校長,才知道溫妍已經醒過來了,正在病房裡休息。
既然在休息,那應該沒什麽大礙了。
老蔡鬆了口氣,帶著謝嵐去病房慰問兩句,以示禮貌。
陳時嶼也從公司趕來了,她們却沒有看到陳默。
「那個混賬東西,他敢來?!!」陳時嶼怒氣騰騰。
「病房裡請保持安靜。」有護士路過提醒。
陳時嶼克制著嗓門,「他害得小溫差點流産!」
溫妍眼眶又一熱,蓄了好久的泪順著眼角流入鬢髮。
老蔡嘴巴張了張,「哦喲,這麽嚴重,之前知道懷了麽?」
溫妍抽泣,「都怪我大意了。」
「才一個多月。」陳時嶼心情煩躁,「我要是知道,也不會讓她來做這個活動。」
校長息事寧人,「還好沒造成什麽不可挽回的後果。」
老蔡問:「那陳默現在在哪兒呢?我教過的學生,我去跟他談一談。」
「鬼知道,他敢出現在我面前,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他聲音不自覺又大了起來,病房裡來檢查的醫生淡淡看了他一眼,陳時嶼才意猶未盡地閉嘴。
然而餘怒未消。
過了幾秒,恨恨地嘟囔一句:
「果然是從他媽肚子裡出來的,一個臭德性。」
「……」
在現任面前談起前妻,在場的人都不知道怎麽接話。
沉寂中,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
「他不也是您生的?」
謝嵐不知道哪兒借來的膽氣,衝口而出,像一記脆生生的巴掌,摑在了陳時嶼臉上。然而發泄完她又有些後悔,她一向自詡冷靜沉穩,怎麽也變得跟那些中二少年一樣容易被憤怒衝昏了頭腦?
看得出來,陳時嶼的一邊唇角正在抽搐。
「對不起。」
不等他再度發作,她衝出了病房。
老蔡想拉住她,又猶豫了。
謝嵐一離開病房區域,驀然停住了脚步--
她忘了來時的路。
向左還是向右?
她望著醫院冷冰冰的走廊,到處都是鋪天蓋地的白,白得晃眼。醫護人員行色匆匆,病人家屬滿面愁容,人來人往,她却覺得天旋地轉,世界都靜止了。
軲轆軲轆--
一隻黑色行李箱在地磚上拖行。
那個人影從轉角處一閃而過。
她在心裡喊了句陳默。
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