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酒足飯飽,兩個中學生從火鍋店出來。
雨後的夜風凉得似是入了深秋。
尤其吃了火鍋出了汗,風一吹,熱氣迅速散發,便更覺得冷。
陳默的袖子和褲腿都太短,鞋子還是濕的,沒走幾步路,就聽到他打了兩個噴嚏。這人還很有偶像包袱地壓著喉嚨打噴嚏,聽起來有點像咳嗽。
謝嵐遞給他紙巾,「現在回去?」
「……嗯……鼻炎。」
「一會兒可能還得下雨。」
「你不是帶了傘麼?」
「那你怎麼辦?」
陳默想說,我倆不是一起的麼?
一對對小情侶從他們身邊經過,挽手搭腰,有說有笑,荷爾蒙在空氣中肆意揮灑,看得陳默心裡有頭小怪獸一直蠢蠢欲動。
他想像了一下兩人共撑一把傘走在江邊的畫面,手不自覺地從褲兜裡拿了出來--
飛馳而來一輛摩托車,濺起路面的積水。
陳默跳了跳脚,回頭咒駡了一句,人還在照常往前走,脚下不慎踩了半塊磚頭,一下沒站穩……他腦中靈光一閃,乾脆踉蹌著摔到旁邊的謝嵐身上,順路就去抓她的手……
謝嵐比他反應更快,抬手隔著一層袖子扶穩他。
「看你這個樣子,還是打輛車回去吧。」
…………
裝醉也無濟於事。
陳默嘆。
「渴了,去買點水,在這等我一下。」
他小跑去馬路對面的奶茶鋪,沒幾分鐘就回來了。
謝嵐原先站的位置多了一輛出租車。
司機搖下車窗朝他喊:「小夥子,快點快點!」
彎腰透過玻璃一看,謝嵐就在後座上,陳默臉一黑,拉開門坐進副駕駛的位子。
「去哪兒?」司機問。
謝嵐:「先把他送回香樟山,然後再去女人街。」
司機看了眼後視鏡,「哎喲姑娘,這不得繞個大圈……」
陳默扔了杯奶茶去後座,回頭生硬地跟司機說:「先送她。」
「這才對嘛。」司機踩下了油門,「小姑娘外地來的?你要不是碰見我,隨便哪個黑心點的師傅,這一趟就能要你200多。哎,出門在外,要查清楚路綫再打車,小心被宰。」
謝嵐將吸管插入杯口,配合笑了兩聲。
「你剛才說去哪兒?女人街?小姑娘你一個人,怎麽住到那裡去了?那個地方小旅館是便宜,就是……不安全,嘿嘿,不安全。」
「香樟山就不錯,有錢人的地盤啊。」
「剛吃的火鍋吧,這味兒……」
兩個人都在默默地低頭喝奶茶。
二十分鐘後,這輛出租車駛入女人街。
這裡雖然房屋老舊了些,但和白港一樣,夜晚也是燈紅酒綠的。
可空氣裡却漂浮著酸臭腐敗的氣息,即使剛剛被雨水洗刷過一次。
「師傅,前面那個巷子口停一下。」
「好嘞。」
謝嵐下了車,關上車門後還去敲敲駕駛座的窗。
「師傅,麻煩您把他送到香樟山28號。」
陳默有一臉不高興,「你就這麼看不起我?兩瓶啤酒就讓我找不著北了?」
「怕你亂跑。」
怕你不回家。
謝嵐淡淡笑了下,讓他頓時沒了脾氣。
司機笑著點點頭,腳下一踩,發動機轟轟作響。
「這小姑娘是你……?」
「表姐,跟我媽一樣。」陳默不耐煩地說。
「看著還是學生吧,你怎麽自己住大別墅,叫表姐住這裡哦……」
陳默看著那街邊一排粉紅色的髮廊,和霓虹燈下衣著暴露的站街女……
五味雜陳。
現在快八點,章愛萍吃過了晚飯,還是照例坐在雜貨店門口。
她掃了眼謝嵐手上的奶茶,「打車回來的呀?」
「嗯。」
「和同學吃飯?」
「嗯。」
「男同學?」
謝嵐想,以她媽的望遠鏡式的目力,應該看到陳默了。
「一起去福利院看彬彬的。」
章愛萍嘆:「那個孩子也是可憐,八成附近哪個要死的小姐丟的,生了又不養,還往我們家門口丟,不知道我們自己都揭不開鍋麽… …不過你也初三了,學習緊張,以後還是少去一些。」
「媽,我月考還是第一。」謝嵐很少跟她提起成績。
章愛萍一怔,轉而道:「好好好,媽不管你。」
但她還是有些糾結剛才出租車上的那個男生,女兒性子早熟,可是才初三就早戀的話……
自己當年就是這樣,小小年紀跟著些不三不四的人混,成績一落千丈,考不上學校,才落得今天這個下場。
「明天還出門麽?」她忍不住問。
「不出了。」謝嵐回。
「正好,明天早上我要去進貨,你幫我看半天店啊。」
「好。」謝嵐往裡走,「媽,我去洗澡了。」
「嗯,去吧。」
章愛萍起身去裡面拿鑰匙,想著雨天本來就人少,趁早關門算了。
她剛拿了鑰匙出來準備拉捲軸門,來了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
他理著寸頭,上身字母t卹,下身深藍色牛仔褲,腳穿大頭皮鞋。
皮鞋上沾滿了泥水,其中一隻鞋脚跟還有點歪。
「萍姐,買包煙,三五的。」他拿出兩張十元紙幣,左眼邊一道疤在日光燈下被毫無保留地揭開,「不用找了。」
章愛萍沒聽,從玻璃橱裡取了一包烟,又打開抽屜拿了兩枚硬幣,扔他手上。
「十八就十八。」
「媽,沒熱水,我插電燒會兒。」謝嵐從後間出來,正看到這個男人收下烟和錢。
他夾了根烟出來,然後將烟盒與錢包塞進褲兜,又掏出打火機點上。
章愛萍轉身跟她說:「燒吧,一會兒我也得洗。」
「嗯。」謝嵐又多看了一眼這個其貌不揚的刀疤男。
馬路邊停著一輛快要散架的三輪車。
男人咬著煙,一跛一跛地往外走,走到三輪車前時,回頭大聲道:「萍姐,明天早上我帶你過去?那個新批發市場我熟。」
章愛萍婉拒,「我們小店進不了多少貨,我也就去逛逛,用不著勞你跑一趟。」
「那行,明天我來接你。」
他像是聽不懂人話,雙手握住車把,一捏離合器。
突突突--
小三輪跑了個沒影兒。
「汪浩,以前去老批發市場進貨的時候認識的。」章愛萍跟女兒閒聊,「最近老來買煙,還說要帶我去進貨,一口一個萍姐萍姐的……」
「他比你小?」
「小五歲吧,才三十五。」
「哦,看著挺滄桑的……」
章愛萍笑了,「勞苦人的命唄,瘸了條腿,還得天天給外面酒吧夜總會送貨,風裡來雨裡去的,三十多歲了也沒個媳婦……」
第二天放晴,章愛萍一大清早就出門進貨。
汪浩來晚了點,只有謝嵐留在店裡。
「萍姐去哪個市場了?老的還是新的?」天不熱,他身上卻帶著汗味。
謝嵐搖搖頭。
「你是她姑娘吧?」
謝嵐點頭。
「聽說學習特別好,萍姐好福氣。」
汪浩又買了包烟,然後開著他的小三輪走了。
謝嵐一邊做題,一邊應付零星幾個顧客,時間過得併不怎麼快。
尖子生也有偶爾無法沉迷學習的時候。
她洋洋灑灑寫了滿張草稿紙,在一堆紛繁雜亂的綫條和字母中,眼前漸漸虛化成一個黑衣少年,背後是灰色的天幕,那些綫條化爲了雨絲將這幅黑白圖塗抹得不那麽清晰……
「老闆,買瓶水。」
謝嵐聞聲抬眼,楞了一秒。
「你怎麽來了?」
「不能來啊?」
陳默隨手從貨架上開了一瓶農夫山泉,咕嚕嚕灌了好幾大口。
水順著他嘴角流下來,順著衣領淌進胸口,他也沒管,笑著說:「有個重大消息要告訴你。」
看樣子這少爺不打算付錢。
謝嵐自掏腰包,丟了一元硬幣進抽屜,又低頭在稿紙上演算著什麽……演算什麽,她自己都不知道。
「餵,你不問的?」他拉了一下她的馬尾辮。
「別碰。」謝嵐奪回馬尾辮所有權。一抬頭,對上他發紅的雙眼,眼底布滿血絲,人也頽了不少。
「你昨晚沒睡好?」
陳默打了個哈欠,「睡得挺好,兩個小時。」
「因爲喝了酒麽?」
「你真當我廢物啊。」陳默不滿地把礦泉水瓶砸在桌子上,「爲了這事兒,我查了一晚上資料呢。」
什麼事,你倒是說啊。
謝嵐偏偏能沉得住氣就不接他茬,陳默只好自己挖的坑自己填。
「……說來話長,你知道nao麼?」
腦?
「nao就是一個可以寫程序進去的類人機器人,能用來做很多事。嗯,昨天有個叔叔送了我一個……」
「然後昨晚我回去查了一下nao的應用方向,發現國外有人在研究怎麽將nao運用到自閉症治療上面。大概就是教會nao一些簡單的動作和語言,讓它可以和自閉症患者交流,從而來改善那些小孩的社交障礙。」
謝嵐撐著頭,感覺像是在聽天書,也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讀的那些書都是廢紙一坨。她努力跟上陳默的思路,「你是說,你可以讓一個機器人來陪彬彬玩?」
「理論上是這樣的……」陳默不無驕傲地點頭,「我查了資料,有研究認爲,自閉症兒童可能更容易與機器人之間建立交流關係。」
謝嵐抓住了重點,「理論上……那實際上呢?」
「實際上是,這個好像有點難……」
謝嵐眼神一黯。
「那個……謝老師,講道理,我們才讀初三,我要是會做這個,早上天了,還上什麽學啊。我的水平,大概頂多能讓那個機器人學會賣礦泉水就不錯了。」
其實謝嵐還是很佩服幷且感激他的。
「那我們現在能做什麼嗎?」
陳默吹了一大通牛皮,到頭來聳了聳肩膀,「沒戲。」
前一秒興致勃勃,後一秒當場認慫。
「……」那你說個錘子哦。
他不懷好意地看了眼外面停放的單車。
「所以今天來,是想帶你去見一個高人,他說不定能幫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