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陳默用手勢在空中比劃。
「一般人掃雷是從一點展開,就像探路一樣,從左往右,從上往下,逐個按數字和位置線索排雷。你教他的時候,是不是這樣?」
「嗯。」
「但他是跳著點的。」陳默大言不慚地解釋,「跟我一個思路。」
「什麼思路?」
謝嵐洗耳恭聽「神童」思路。
「如果把無雷視為0,有雷視為1,雷區就是一群拆散的數字電路元件,我們的任務就是把他們一一接上線。這時候我們關注的是全域的邏輯門,一旦邏輯理清,就如同電路所有的連綫都接上了,一上電就全部導通。」
「然後,喏,比如從他這個點輸入一個信號,全圖就亮了。別問我怎麽一一接上綫,你多拆壞點電路板就知道了。」
謝嵐聽得一臉懵逼。
又發覺他每次說起電路什麽的,就像接通了導綫,整個人都在發光。
「聽不懂就對了。不是,我是說,彬彬的思路顯然異於常人,他這個年紀,不可能懂得數字邏輯電路,所以不是神童是什麼?」
「他應該只是玩得多了,憑經驗吧……」
「這個不是經驗能解釋的,有的人玩一輩子也沒這樣的境界。」
謝嵐乾巴巴地說:「比如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係。」謝嵐撇撇嘴,她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天賦异禀那種人。
只見掃雷窗口正中的笑臉戴上了墨鏡,彬彬又結束了一局,136秒。
對於四歲的孩子來說,的確是個奇蹟。
而這更堅定了謝嵐要送他去自閉症康復中心的信念。
彬彬機械式地點擊「游戲」又要開始一局--
可是指針突然不聽使喚了。
他一開始輕輕動了下鼠標,看沒什麽反應,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然後繼續反復地來回晃動鼠標,動作越來越劇烈,表情也顯得越來越煩躁。
謝嵐按了下caps lock鍵,鍵盤右上角的指示燈沒有亮。
「好像死機了。」
王春芬說:「這電腦最近總這樣,開機沒幾分鐘就熄火。」
她又去安撫彬彬,將他從電腦面前抱開,「過會兒重啓就好了。以前附近小學淘汰的電腦,捐過來的,質量次得很,用了沒兩年就這德性。」
彬彬不肯離開電腦,激動地嗷嗷叫。
陳默彎腰看了下主機箱側面,感慨道:「哇,這走綫也太奇葩了吧,把散熱和風扇全擋住了。」
他長按住啓動鍵,將電腦强制關機。
「你們有沒有螺絲刀,最好再來個小刷子。」
王春芬把彬彬交給謝嵐,「我去拿。」
謝嵐問:「你要幹嘛?」
「清下灰,重新走個線。 」
「你確定是這個問題麼?」
「這台破機器除了Xp系統什麽都沒裝,除非硬件壞了,不太可能是別的原因。」陳默主機後面的各種綫一一拆了,抱起機箱往外走,「先清個灰試試。」
他一站起來,彬彬發狂似的從謝嵐手中掙扎出去,撲向他懷裡的機箱。
「啊啊--」
「修一下,再還給你。」
彬彬拽著他的褲子死不放手。
幸好那褲腰用繩子扎緊了……陳默求助式地看著謝嵐,怎麽辦?
謝嵐無奈,「讓他在一旁看著好了。」
陳默抱著機箱,謝嵐抱著彬彬。他們來到室外,陳默很快打開了機箱蓋,彬彬像個小監工一般站在一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陳默的操作。
陳默順路就給他介紹:「這是內存條。」說著打開活扣,將內存條□□掃了掃灰,又重新插進去。
「集成顯卡。」
「cpU風扇,下面是cpU,我們沒矽脂,這個不能拆。」
「s電池。」
一大一小兩個男孩蹲在地上。
彬彬不再哭鬧,神情專注的樣子,完全不像個四歲的孩子。
「好了,灰清完了,我們走個背綫……」
旁邊的王春芬見了嘖嘖稱贊,「你同學真不錯呀。」
「嗯。」謝嵐想到易馳科技公司,說,「他家是開……」
「修電腦的。」陳默很自然地接話。
王春芬了然,「哦,難怪……年輕人學一門本事就是好,比我兒子管用多了,他呀,只會玩游戲。」
陳默朝謝嵐做了個鬼臉。
「快修電腦。」謝嵐笑。
半個鐘頭後,機箱被抱回房間,電源綫重新接上。
「這配置是該淘汰了,不過只用來掃雷的話,也沒什麽關係。」開機後,陳默打開掃雷程序,自己來了一局。
69秒。
「這盤運氣不大好。」他一點兒也不謙虛。
倒是彬彬第一次容忍另一個人當著他的面占領他的電腦。
他們兩個你一局我一局,玩得不亦樂乎。
準備離開福利院的時候,已經快五點了。
雨停了一陣子,天空還是陰沉沉的。
王春芬送謝嵐和陳默去門口。
「下回來別再破費買東西啦,我們這也不缺什麽,不過聽那個心理醫生說,自閉症兒童就是要什麽……多陪伴。他跟這些孩子也玩不上來,多虧你們常來看他。」
陳默從善如流,「應該的。」
謝嵐:「……」
王春芬笑得開心,「小謝啊,你這個同學跟彬彬真是投緣。」
送出大門,謝嵐向她道別。
王春芬也揮揮手,「好好唸書,下次有空再來。」
兩個人一起坐了公交車回白港,謝嵐要在這裡轉車回女人街。
陳默卻不知該去往何處。
「陪我吃個飯吧。」
「我媽做了飯在等我……」
「打個電話給她。」陳默拿出手機,塞到她手上,「我陪你一下午,你就陪我吃頓飯,都不行麼?」
說不出什麽原因,謝嵐想起中午時,在這個車站見到雨中的剪影……
她收回了習慣性的拒絕。
「好,不過我請客。」
陳默笑,「不是我的謝師宴麼?」
「你自己考得好,又給我發了獎金,應該我請的。」謝嵐打了個電話給章愛萍,然後抬頭問他,「想吃什麽?」
「隨你。」
「白港這邊我不熟。」
「我也不熟,邊走邊看吧。」
白港從前是個港口,後來水位下降河道變窄,這裡鮮少再有船舶往來。政府將這裡改造成濱江商業城,沿河建起大大小小的購物中心和酒吧飯店。
入夜後華燈初上,十里如畫,堪稱洛城一景。
兩人並肩走在繁華的河畔,陳默有意無意靠近她一些,謝嵐又不著痕跡地與他保持距離。
經過那些酒吧時,總有一兩個熱情似火的男人或者女人上來拉客。
「今天酒水打八折。」
「情侶可以參加抽獎免單。」
「消費滿100送100!」
「你挑一個?」謝嵐問。
「好學生也會去酒吧?而且他們不接待未成年人吧……我是說你,我一看就很成熟。」
他拽拽衣襟,中年男人必備之polo衫和西裝褲。
謝嵐笑了,「試試就知道咯。」
人家做生意的,又不要培養社會主義接班人,爲什麽拒絕鈔票?
「算了。我中午沒怎麽吃,找個吃得飽的地方吧。」
陳默還是覺得這種地方不適合她。
謝嵐指指前方,「要不前面那個火鍋店?」
「好像還行。」
火鍋店人不多,兩個人進來點了菜,不一會兒盤子上了一桌。
陳默還要了兩瓶啤酒。
「你不是餓了麽,怎麽還喝酒?」
「慶祝一下。」陳默問,「你喝不喝?」
「不喝,聽說酒精會影響記憶力。」
「哈哈,難怪我背書一秒忘。謝老師,你是不是一切爲了考試服務?」
「……」
火鍋底煮開了,翻滾著紅色的油湯。
陳默舉杯,「來,乾一個。」
謝嵐以茶代酒。
兩個杯子輕輕一碰,陳默仰頭一飲而盡。喝得太急,嗆得咳了一聲。
「你真的能喝酒?」謝嵐皺眉。
「開玩笑!就我們班馬一川那種貨色,見過吧,不黑不吹,我能一挑四。」
可她怎麼看都覺得陳默一點喝酒的經驗都沒有。
謝嵐看著他大快朵頤。
「陳默,我有件事想問你。」
陳默嘴裡包著牛肉丸,「唔?」
「你物理那麽好,爲什麽也隻考了及格分?」
他隨便咬了兩口,就把滾燙的牛肉丸吞下去,燙得直吸氣。
「一下子考那麽好,以後不是都沒驚喜了?就像你,天天考年級第一,累不累的?」
累不累?謝嵐問自己。
「累。」她坦言,「考第一和別的不一樣。你考第九,下次考第十,沒人覺得會怎麽樣,可以如果每次都第一,下次却考了第二,所有人都會覺得天塌了一樣,包括我自己。」
她從沒跟人說過這種奇特的體會。
「你考過第二?」
「上中學以來,好像還沒有。」謝嵐看向一邊,「但我能想像那種狀態。」
陳默又倒滿了一杯酒,「……來,爲了你一輩子考第一,再乾一杯!」
怎麼聽起來有點諷刺……
謝嵐端起茶杯,說:「你少喝點。」
「辣。」他呼呼吐著氣。
「你怕辣?怎麽不早說,就要個鴛鴦鍋了。」
「沒事,辣一辣,更健康。」說完還是一口氣灌下去整杯啤酒。
「你中午在白港飯店吃的麽?」
「嗯。」
「就你一個人?」
「沒。」陳默往鍋裡倒了一盤萵笋,輕描淡寫道,「我跟我爸吵架了。」
「你們不是一直在吵架?」
陳默哈哈大笑,謝嵐也跟著一起笑。
笑完,他開了第二瓶酒。
「你跟你爸關係怎麼樣?」他問。
「我爸死了。」謝嵐淡淡地說。
安靜了幾秒。
「……對不起。」
「沒關係,活著也沒什麼好,他從來不管家裡的。」
謝嵐像是在說一個不相干的人。
陳默低嗤,「我爸以前也不管……現在却要當著那個女人的面,裝作很關心我的樣子,對我和我媽說三道四。呵呵,憑什麼?」
第二瓶他都懶得倒杯子裡,直接拿起酒瓶吹。
湯底漸漸變得渾濁。
「憑他是你爸啊。你再不喜歡他,他也是你爸,就像家一樣,再不高興也是要回去的。」謝嵐勸他,亦像是在勸自己。
「憑什麼……」他喋喋不休地問。
謝嵐伸手奪下他的酒瓶,「不能喝還要裝。」
陳默透過火鍋冒著的騰騰白霧看她。
如果謝嵐能看得清,就會發現,陳默這時候的眼睛是澄澈而清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