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沒帶傘麼?」
公交車站人聲嘈雜,汽笛鳴響,將她的聲音淹沒。
「什麼?」
「你淋雨幹什麼?進來躲一下吧。」
「哦,忘了……」
這也能忘?
他是真的腦子突然放空了,方才那一瞬。
陳默撩了一把滴著水的額發,躍過一灘積水,兩步跨到她身邊。
水珠順著他的眉心落下來,黑色連帽衫基本上完全濕透。
「入秋了,淋雨會生病的。」謝嵐遞來一張紙巾,「你要回家麽?」
「嗯……不回。」
「那你去哪兒?」
陳默拿紙巾胡亂地揩了下眼睛鼻子上的水:「不知道。」
她回頭望了一眼身後不遠的白港飯店。
高大氣派,卻又與眼前這個雨中少年格格不入。
「下午不是和馬一川他們約了出去玩麽?」
陳默想說「你還記得啊」,話到嘴邊,又變成:「不去了。」
與此同時,他掏出手機,發了條短信過去。
【下午沒我,你們玩。】
「你呢?你不是要看書?」他一邊問,眼睛掃了下她手中那個「白港城」的購物袋。
謝嵐微紅了臉,「我沒說啊,我只說有事。」
「你搞地下工作的哦?」他彎下腰,臉貼近她耳邊,「反正我沒有傘,要不你就讓我…… 」
「車來了。」謝嵐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躥了出去。
陳默二話不說,一起跟著上了車。
他沒公交卡,搜了半天也搜不出零錢,還是謝嵐替他投了兩元錢解圍。
「你跟著我幹什麼?」
「誰說我跟著你了,公車只許你一個人坐啊。」
「……不許沒帶錢的人坐。」
下雨天出行的人不多,謝嵐找了個靠窗的位子,然後把濕漉漉的傘懸在車窗扣上,陳默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長腿無處安放。
水花敲打著玻璃車窗,淅淅瀝瀝的雨水一綹一綹流淌下來,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就連空氣也是潮濕入骨。
「我要去看一個小朋友。」
「小朋友?你親戚啊?」
「不是。」她聲音輕得,似乎在對著玻璃上斷斷續續的水紋說話,「他叫彬彬,以前我和我媽在家門口撿的弃嬰。養了半年,後來因爲資格不符,辦不了領養手續,而且我們家也……所以就送到福利院去了。」
女人街那種地方,出個弃嬰也不是什麽難得一見的新聞。只是那孩子恰巧不巧地丟在了她家店門口,便結下了一段緣。
「那行,我陪你一起去看他。」
「你去幹什麼?他又不認識你。」
陳默吸吸鼻子,「今天見一次不就認識了,我小孩緣很好的。不是我說,師太,你太高冷了,小孩子見到你不會害怕麽?」
「……我哪裡高冷了?」
陳默抱臂,好冷。
洛城兒童福利院是在一個廢弃幼兒園基礎上改建的,左右兩排二層小樓房,正中留出一個空曠的大院子,院子一角堆放了一些生銹的兒童游戲器械。
因為在午睡時間,大院裡見不到幾個小孩。
謝嵐在門衛室登記後,帶著陳默一起進去。
她撐起傘,艱難地舉過他的頭頂,卻被陳默輕飄飄地把傘接過來。
「彬彬跟別的孩子不大一樣,你別嚇著他。」
「哦。」
「你不問怎麼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謝嵐說,「他不大喜歡和別的小朋友玩。」
「跟你一樣?」
「……」
「小謝?」一位中年婦女抱著盆洗好的衣服,「又來看彬彬啦?」
屋檐下拉了幾根曬衣繩,長長短短的小孩衣服搭在上面,像萬國旗似的。
她正朝這邊走過來,就被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冷不丁從後面撞了一下。
「王媽媽!」他回頭嘿嘿笑了下。
「又是你!雨天地滑,你小心點兒,別又摔著了……」
「臭小飛,你站住--」另一個男孩大喊。
「哎呀--」小飛兩手一舉,拔腿又跑開了。
王春芬笑瞇瞇地看著謝嵐說:「這麼大的孩子就是皮,不好好睡午覺。」
「彬彬在裡面吧?」
「在呢。」她挂著衣服,一面注意到了謝嵐身後那個又高又瘦的男孩,「這位是?」
「我同學。」
「您好。」陳默居然有禮貌地向她問好。
「小同學長得真帥氣。」王春芬由衷讚賞。
「……」謝嵐也隨她目光看了一眼陳默,是挺出衆的。
雨下屋簷。
他的笑容,和他的棱角。
是屬於少年人的溫暖,與少年人的孤傲。
「你等一下,我帶你們一起進去,他們午睡還沒醒。」
「好。」謝嵐點頭。
「也就這會兒耳根清靜點,等那幫小不點醒了,吵死個人……」
王春芬一個人念念叨叨,她知道謝嵐話不多。
謝嵐幫她一起晾衣服,看了眼墻邊的陳默,「王老師,你們有沒有可以給他穿的衣服?我同學淋了雨,怕要感冒。」
「不用,不用的。」陳默忙擺手。
王春芬甩甩手上的水漬,不由分說摸了一下他的帽衫,「嘖嘖,黑衣服看不出來,濕成這樣!小夥子,別仗著自己年輕,就不拿身體當回事,這個天氣,最容易得病!」
她打量了下陳默,又皺了眉,「不過你這個子……我們衣服你也穿不上吶……」
「那就算了,我沒事。」
王春芬想了想,「要麽我去問問院長,他一米七幾,但是胖,碼子大,可以試試看。」
謝嵐:「麻煩王老師了。」
「客氣什麼,在這等著啊。」王春芬看著他倆笑了一下,撑把傘轉身往對面去了。
過了幾分鐘,她回來,手裡多了個黑色塑料袋。
「來,小夥子,去隔壁屋換一下。」
陳默靠在牆上,一臉不大情願。
「嫌我們衣服不好看呀?」王春芬笑,「我兒子也這樣,臭美,打死不穿他爸的衣服。」
「去換吧。」謝嵐輕輕地說。
「……」
謝嵐的目光清澈而平和,只一眼,他就投降了。
「……好吧。」
當他換完衣服重新出現在她們面前時,謝嵐都禁不住笑了。
藍黑格子的翻領上衣和西裝褲都短了一截,polo衫下緣緊挨著褲腰,一抬手就露出肚皮;肥大的西裝褲上寬下短,活生生穿出了哈倫褲的效果。
陳默一手提著褲子,有種想從褲腰裡面鑽進去的衝動。
「腰太大了。」
王春芬哈哈大笑,「院長八個月的肚子,沒事,我去給你找根繩子扎一下。」
陳默渾身彆扭。
「是不是很醜?」
「不醜。」
謝嵐莞爾,扯了扯自己身上肥成桶狀的白色外套,「其實我也穿著王老師的衣服。」
「你幹嘛穿她的?」
「也是有次下雨降溫,王老師說這件她穿小了的,就送給我穿了。」
陳默扯著嘴角,「這衣服……尼瑪比校服還誇張。」
「又沒人看。」
「我不是人啊?」
「……」
「不過你穿什麼都挺好看。」陳默甩甩頭,「跟我一樣,人長得帥,沒辦法。」
輕盈而短促的一笑。
明明又濕又冷的天氣,那個瞬間似乎有陽光照了進來。
他仿佛聽到了冰川融化的聲音。
半個小時後,他們跟著王春芬去了幼兒班。
那些孩子剛睡完午覺,兩個年輕的義工還在忙著給最後幾個穿衣服,外面教室裡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追逐打鬧,尖叫聲震得陳默頭皮發麻。
他深刻地懷疑自己的「小孩緣」是不是真的很好。
在一衆嬉笑玩耍的幼童中,他很快注意到一個特別的存在。
那個孩子坐在角落裡,面對著一台老舊的電腦,自己按下了主機上的開關按鈕,然後一動不動地盯著屏幕。
謝嵐向他走過去。
「彬彬。」
他沒有反應。
「彬彬,我是謝嵐姐姐。」
她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小孩却猛地一縮,眼睛斜著看她,又很快避開,用小手指著屏幕上的windows標誌。
「開機了。」他說。
開機這個詞還是謝嵐教他的,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關於計算機的基本知識。
這些都是謝嵐從微機課上學來的。
在她的印象裡,彬彬只對電腦感興趣。
「開始,程序,遊戲,掃雷。」
彬彬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打開了掃雷這款小游戲。他一個字都不認識,但他記得謝嵐教他時,鼠標劃過的每一個地方。
「這個是窗口,點上面的X,窗口就會關閉。」
「再點這裡,遊戲就能開始。」
他像一個小老師,對著空氣教學。
謝嵐柔聲說:「彬彬,姐姐給你買了玩具和衣服,我們待會兒再玩好不好?「
彬彬似乎沒有聽見,自顧自地說:「這裡是地雷,要插一面小旗。 」
「會玩掃雷啊,還是高級的,這麼牛逼!」陳默包住他握著鼠標的手,往右邊一移,「不用想,這個也是雷……」
驟然。
「啊--」
小孩頃刻間歇斯底裡地尖叫,幾乎穿透了陳默的耳膜。
王春芬急忙跑過來,抓起陳默的手臂。
「千萬不能隨便碰他的電腦,要命的喂。」
她又去安撫近乎發狂的小孩,「彬彬乖,繼續玩,繼續玩啊,哥哥只是來教你玩嘛,不發脾氣,亂發脾氣就不是好寶寶了……」
好一會兒,彬彬才平靜下來,重新投入到「高級掃雷」中。
陳默瞠目結舌。
王春芬愁眉苦臉地對謝嵐說:「上次有個心理醫生來做義工,給彬彬做了個測試,說這孩子就是自閉症。聽說這病不好治,我們這又請不起特教老師,只能由著他這樣。現在還好,但過幾年總得送他去上學,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謝嵐:「我上網查了一下,洛城好像有個特教機構,可以進行康復訓練。」
王春芬嘆:「我們也問了,一個月6000塊錢,富貴病哦……」
「我盡量攢點錢,年後讓彬彬先去上幾個月課試試。 」
說著,謝嵐眼角餘光不經意掃了下彬彬身後的陳大少。
王春芬以爲自己聽錯了,「哎喲,你中學生哪來的錢!你媽媽那個工作,手頭也不寬裕的吧。」
她們說話的功夫,陳默却在認真觀察彬彬玩掃雷。
一局結束,陳默靠過來問:
「他多大?」
「四歲。」
「四歲?簡直一神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