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下）

這種日子, 只有超市還會開門, 但也只剩一些不算新鮮的菜。池珺只會做兩樣菜, 此刻找不到合適食材，再者說, 他畢竟已經吃過晚飯。於是提議：“要不然，咱們吃火鍋？”

鐘奕輕輕應一聲。

超市里開了暖氣，讓他冰冷的手溫暖起來。池珺在他身側, 眼睛彎彎的, 說：“買麻辣的料好不好？我家裡沒有專門的鍋，就普通的方法煮……”這樣念叨兩句，鐘奕聽在耳中，原本麻木的心臟也一點點恢復跳動。

他沉默片刻, 到底問池珺：“你父母呢？”

池珺正背對著他，比對手上兩個牌子的火鍋料。他也矛盾，覺得自己不該騙鐘奕。在池珺這裡, 沒有什麼“善意的謊言”，撒謊就是撒謊。

但看鐘奕孤身一人，一件薄毛衣，走在冬日的黃浦江邊, 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安心。

又不願表現成“施捨”，情急之下, 就那樣說出口。

池珺回答：“我爸媽關係很差。就是, 他們兩個都是‘在外彩旗飄飄’的類型, 你懂吧。”

鐘奕擰眉。

池珺：“我媽還好一點, 會在外面玩，但不會過火，雖然也是十天半個月才見一次面，”這都是實話，“但我爸……嗯，他的‘第一個兒子’已經進公司了。比我大三歲。”

說著，他把挑好的料放進推車，轉眼看鐘奕，對方一副“沒想到”的樣子。
池珺彎一彎唇角，語氣輕飄飄的，說：“這就震驚了？還有更讓你震驚的，”拉長語調，“先不告訴你了。”

他在市中心的公寓住了很多年，從未自己開火。但保姆阿姨每天來做飯，是以廚房材料還算齊全。池珺看著推車，琢磨：“不然再買點其他的？”

看一眼手機，已經將近十點。超市里響起了即將關門的廣播。

池珺“嘖”一聲，“還是先去買菜吧。”

而這一回，鐘奕走在他身邊，看著同桌俊秀的側臉。池珺低頭，拿手機與什麼人發消息。鐘奕沒有看。

他只是第一次覺得，自己從前看待世界、看待其他人，還是太過於囿於成規。他覺得池珺性格好，於是一定出身與很幸福的家庭。可事實並非如此。
兩人在超市待了半個小時，出門時，手上都拎了東西。先前在超市，池珺脫了外套、圍巾，這會兒出門，他把外套重新穿上，然後看著圍巾，想一想，問鐘奕：“給你戴吧？”

語氣太自然了，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話。這會兒在門口，已經能吹到一點外面的寒風。鐘奕的自尊掙扎片刻，對上池珺的眼睛。很乾淨、澄澈，又溫柔的眼神。

他心中一酸，不想辜負這樣的善意。

與對魏老師的心態一樣，想：以後，有能力的時候，我會報答他。

兩人在路邊許久，艱難地打上車。等到了池珺住處，已經要十一點鐘。屋內裝了中央空調，進門的時候打開，暫時還是冷。池珺打開電視，春晚還在演。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今晚的一切，都與以往截然不同。

在電視機前站了片刻，池珺問鐘奕：“你要不要先洗個澡？”

鐘奕停一停，說：“好。”

其實既然要吃火鍋，就該在吃完後洗。可熱水、溫暖，對這一刻的鐘奕來說，吸引力實在太大。他吃過很多苦，於是更加珍重每一份幫助。等皮膚澆上溫熱水流，他由衷地歎了一聲。

出來的時候，池珺為他拿了一身睡衣。

大約是池珺穿過的，洗過、曬乾，再收好。布料柔軟，帶著點陽光味道。

還在他洗澡期間煮了兩顆雞蛋，給他敷臉。

鐘奕能看出來，池珺在廚房裡洗菜、切菜時，都很手忙腳亂，一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樣子。他這會兒身上舒適，走到廚房裡，說：“我們一起弄吧。”

池珺笑了下，說：“好啊。”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提鐘奕的傷、鐘奕的狀況。兩個十五歲的男孩兒，胡亂搞出一鍋底料，往裡面煮菜。池珺打電話問保姆阿姨，弄清電磁爐所在，終於可以邊看電視、邊吃“火鍋”。說到底，味道很一般。池珺又吃過晚飯了，這會兒更大心思，放在春晚上。鐘奕則儘量克制、不要表現得“狼吞虎嚥”。兩人各懷心思，池珺還惦記著明天一早，自己無論如何都得回爺爺那邊，不知如何與鐘奕說。

等將要十二點，鐘奕放下碗筷，遲疑，說：“我來收拾吧。”說著就要站起來。

池珺叫了他一聲：“鐘奕。”

鐘奕看他，眼裡有點疑問。池珺斟酌片刻，到底問：“開學之前這段時間，你有什麼打算？”

鐘奕一頓，抿著唇。

池珺深呼吸，說：“我明天有事，不會一直在這邊住。”

鐘奕沉默，要說什麼，池珺卻道：“我把鑰匙留給你。這幾天阿姨放假，這裡不會有其他人來。”想一想，又說，“我的書都在，還有些其他參考資料。你可以在這裡學習。剛剛看了下，廚房裡有很多東西——”

鐘奕說：“你可以問我。”

池珺停一停。

鐘奕看他，清俊的臉上，淤青的痕跡因為雞蛋熱敷而消掉一些，可到底還有。他眼神很固執，對池珺說：“我為什麼會這樣……大晚上的，”笑了下，眼裡卻不帶什麼笑意，只有苦澀，“怎麼會那樣。”

鐘奕說：“你應該也想知道吧。”

池珺沉默，回答：“但那是你的事情。不是‘我想問就問’，而是‘你想說就說’。”

鐘奕睫毛顫動，顯出一點強忍的痛苦。

池珺道：“有時候，生活會很不容易。但這些日子總會過去。”

他說：“如果你可以順利進入京大、拿到好一點的成績，那你之前說過的、想要的工作，我可以給你提供。”

鐘奕說：“這太過了。”

他到底不想被同情。

這樣的自尊，或許很可笑。可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這是他僅能抓住的東西。

可池珺道：“我不是說……這樣講吧。”他面對鐘奕，抬手，覆蓋在對方的手上。鐘奕抬眼看他，兩人這樣對視。池珺聲明：“這是‘等價交換’。”
他說：“我覺得你很有潛力，同時，我剛剛說了，我‘哥哥’已經進了公司。他會比我更早地接觸公司管理事宜，更多地與其他合作者打交道。我會比他起步晚，這是沒辦法的事。我爸很不喜歡我，覺得我是一個‘競爭者’。要等幾年以後，我才能和池銘——嗯，就是我‘哥哥’——有一樣的平臺。但三年，一千多天，能改變的太多了。”

池珺很認真，一點點，用語言勾勒出一個鐘奕此前不曾接觸的世界。他說：“我需要有人幫我、全心全意，不摻水分，不會被其他人策反。同時，光有這份心意還不夠，還要有足夠的能力。”
他問鐘奕：“你覺得，你可以成為這樣一個人嗎？”

鐘奕看著他。

池珺笑一笑，說：“我不是在同情你，我是在做‘先期投資’啊。話說回來，這樣的投資，也很可能失敗……沒關係，必經之路嘛。”

片刻後，另一隻手，覆在他的手上。

鐘奕說：“你不會失敗的。”

池珺唇角彎起，鐘奕到這個時候，方第一次清晰地見到，原來自己同桌，臉頰上帶著兩個梨渦。他事後覺得，自己從前覺得池珺家庭幸福，這兩個梨渦，一定也起到總用。看起來那麼甜、那麼溫柔。

電視裡，一片歌舞昇平；窗外，燈紅酒綠。

鐘奕在這一刻，想：我是有價值的。

池珺認可了我——

他問池珺：“對了，你說，你家裡有公司？是什麼樣的公司？”

而池珺開口，卻說：“你看。”

他看著窗外。

鐘奕順著池珺的視線看過去。他先前沒有留意到，原來客廳裡這面窗子，就正好面向外灘，他們方才回來的地方。這一刻，一片煙花在夜幕中升起。如流星，倏忽綻放，成就千萬璀璨光點，再緩緩消逝在夜幕裡。

池珺的手機開始瘋狂地響，無數消息提示跳出來，爭先恐後地祝“池少”新年快樂。池珺沒有理會，而是站起身，興致勃勃地拉著鐘奕，要去窗臺一起看。

鐘奕被他拉著，要走的時候，他的手機也震了一下。打開看，是一些同學，還有幾位老師。魏老師給他發了一條很長的消息，說知道他在一中的成績也很好，鼓勵他繼續努力，不要辜負這樣刻苦的自己。

鐘奕看著這條短信，心臟怦怦跳動，身上充滿力量。

他回復魏老師：謝謝老師，沒有您的幫助，我也不會有現在這樣好的機會，可以繼續讀書。也祝您新年快樂：P

一身酒氣的鐘文棟、昏暗的雜貨間，扭曲的門框……全部離他遠去了。

過了許久，煙花謝幕，池珺再問鐘奕：“對了，你剛剛問我什麼？”

鐘奕重複一遍，而池珺道：“盛源，就是咱們剛剛買菜的那個‘盛源廣場’。”

鐘奕微微驚詫。

池珺：“怎麼樣，我這個‘伯樂’，還是很負責的吧？”

鐘奕失笑，“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