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夜色
內線仍在進行, 方源滿頭問號。半晌, 有點了悟:鐘總是沒找到吧?
也難怪, 這麼多天過去, 八成是被不小心清掉,或者混在其他文件里抱走。
他說:「那我還是讓下面的人重新遞一份。」
他等了片刻。上司不回應, 自己當然不能擅自掛斷。方源在心裡默數:三、二、一……
鐘奕輕輕「嗯」了聲, 說:「好。」
是他誤會了。
方源不知道這個。
他拿起兩個戒指。放在一起比對,能看到尺寸上的細微不同。設計上卻一般無二,是很「池珺」的兩枚圓環, 極簡風,唯有內圈帶著一行刻字。
鐘奕對著燈光, 看到:GIVE IT A TRY。
試一試。
他閉上眼, 眼眶微微發酸,呼吸都變得艱澀起來。池珺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去定制戒指,選了這樣一句話。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將盒子放在辦公桌的抽屜里。
他心跳慢慢加快, 像是有鼓聲雷聲在耳邊響起, 一再說:我要見他。
就現在。
哪怕幾個小時前,剛從醫院離開。
但是——
鐘奕想:我愛他。
想: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我們已經有了許多糾葛,在世人眼裡, 如若我們是一男一女,那現在,我和池珺已經是夫妻關係。我們共享一切、為對方付出一切, 唯獨差了一場婚禮。
他抓起桌面上的車鑰匙,拿上戒指盒,匆匆闔上看到一半的方案,走到辦公室外。
方源略顯驚訝,站起來,叫他:「鐘總。」
鐘奕說:「我有事,要先走。」
方源頓時緊張起來:「是不是池總那邊?」
鐘奕一頓,意識到,或許是自己的急切表現,給了方源一些誤解。他否定,說:「是其他……」低頭,手上的戒指盒子是絲絨質地,純黑色,在辦公室白熾燈下安然停在鐘奕掌心。
他問方源:「你知道這個嗎?」
方源:「……」眨眼,眨眼。
鐘奕看著他的表情,就明白答案。他嗓音帶出一點沙啞,問:「他是什麼時候準備的?」
方源想了想,誠實回答:「不太清楚。但我是五六月就知道這事兒了。」
鐘奕心底又是一痛。
如果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鐘奕覺得,自己應該已經聽到池珺問,可否給他戴上戒指。
鐘奕深呼吸,說:「我去醫院看他。」
方源明白了,說:「鐘總,加油!」
鐘奕笑一笑,「謝謝你。」
去往醫院的一路,車子開得很快。開車的保鏢起先也有一樣誤解,覺得是否池珺出了什麼事。鐘奕略略解釋,保鏢稍微安心,玩笑道:「第一次看鐘總你這麼激動。」
「激動?」鐘奕喃喃了一句,笑道,「是吧,有一些。」
他的確抱著很歡欣、又很酸楚的心情。想要早一步見到池珺,想要抱一抱他、親一親他,握住他的手,把戒指套上池珺手指。他們不缺這些,哪怕沒有一個「儀式」,鐘奕也知道,他們屬於彼此。可池珺這樣準備了,就說明,池珺有所期待。
鐘奕想:那我也覺得期待。
車子一路駛入長虹醫院地下車庫。池珺的病房在十六樓,要搭電梯。鐘奕在電梯里,對著鏡面,理了理領口。覺得自己還是要鎮定、鎮定。
他想:所以,我是要用他定做的戒指,來向他求婚嗎?還是在這種時候。
很不一樣。
也很開心。
他想了很多,唯獨沒有料到,自己到病房時,池珺又睡著了。
夢里也很不安穩,眉尖微微擰起,額頭多了點薄汗,像是痛。
有專業護工守夜,叢蘭也在。司機王叔照例與叢蘭形影不離。
見到鐘奕,叢蘭微微驚訝,但也不算意外。叢蘭朝他點一點頭,說:「我剛準備走。老爺子先回去了,覃叔陪他。」
鐘奕「唔」一聲。這樣也好。爺爺年紀大了,不該折騰。
心思轉到這裡,又是一陣陌生的甜蜜。他覺得自己親緣淡薄、在世上獨自前行。可有了池珺之後,池珺的家人,的確也在不知不覺間,成了鐘奕心裡的家人。
只是。
鐘奕有點疑慮:「燈還這麼亮?」病房內,中央的燈照著,整個房間亮如白晝。
叢蘭嘆口氣,說:「我們出去談。」
……
……
在VIP病房所在樓層,另有一個公共陽台。陽台上擺放桌椅,還有一個自主咖啡機。
叢蘭視線掃過,司機王叔會意,去接了兩杯,放在叢蘭、鐘奕面前。
叢蘭拿起一杯,紙質杯壁,裡面是略顯燙的咖啡。她先聲明:「其實我也不太確定,該不該這樣和你講。」
鐘奕一頓。像是有閃電划過夜幕,他忽而意識到:自己好像要觸碰到什麼池珺隱藏已久的秘密。
太突然,鐘奕毫無準備。他甚至能看出,叢蘭也顯得為難。
叢蘭喃喃說:「我不知道小珺會不會怪我。」
鐘奕停一停,說:「阿姨,是什麼類型的問題——你可以講個大概,讓我來判斷。」
叢蘭看她。夜色與燈光下,她的眉眼顯得朦朧。對鐘奕說:「小珺有沒有和你提過,他小時候,出過一次事。」
鐘奕深呼吸,確定道:「可我們平時睡,他不會需要開燈的。」
叢蘭應一聲,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指甲。做好之後有段時間,如果不是池珺突然的意外,這會兒大約已經換上新鮮顏色。而非像現在這樣,時間長久,原本鮮亮的色澤都變得黯淡,在甲蓋上苟延殘喘。
叢蘭承認:「我不知道。鐘奕,我不知道小珺平時睡,會是什麼樣子。他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兩三歲以後,就都是一個人睡了。之前,也都是月嫂、保姆帶他。哦,還有我婆婆。」
鐘奕微微擰眉。
叢蘭:「哪怕是‘那件事’發生之後,我也是過了很長時間,有人提醒了,才發覺不對,再帶他去看醫生。」
鐘奕看她,從叢蘭臉上,看出三分懊悔,七分疲憊。
叢蘭:「阿姨不怕給你說。等小珺出院後,我和他,大約還是隔上兩三個月,才會通一次話。你……他能遇到你,我覺得很欣慰。你們很好,小珺開心,我也能放下最後一點心。」
但這就是她對池珺的所有感情了。
叢蘭:「今天,你走之後,我和這邊的心理醫生聊了聊。這種程度的事故,雖然現在還不明顯,但小珺很可能會有一定程度的ptsd。醫生的建議是,讓我們觀察一段時間。有些時候,病人可以自己調整過來,不會嚴重到病理性的程度。我和他爺爺也覺得,小珺從出ICU到現在,都表現得很樂觀。但他之前睡著,我關了一下燈。」
叢蘭擰眉。
「他……一下子就醒了。」
「我起先還沒發現。是那個護工,看出小珺身體越來越緊繃,才覺得不對。問他哪裡不舒服,他聲音很虛弱,問,‘可以開燈嗎?’」
「等開了燈,過了好半天,才睡著——你介意嗎?」叢蘭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細細的女煙。
鐘奕搖頭,叢蘭便點煙。她微卷的頭髮垂在臉頰邊,視線有意無意,落在站在一旁的王哲身上。王哲的身體隱在夜色里,像是一個影子。
叢蘭:「所以,他的‘樂觀’,可能只是表現給我們看的。鐘奕,你是和小珺最親近的人,這得要你看……之後,如果真的有問題,需要治療,也得你陪他。」
叢蘭:「我是個不合格的媽媽。沒辦法幫更多的忙。」
鐘奕看著她,說:「叢阿姨,我大概明白了。」
叢蘭講得很模糊,但鐘奕還是歸納出重點。
和他之前想的一樣,池珺心裡,一直壓著一件事。
和他奶奶的病逝有關,但並不止如此。
會讓他在車禍後,變得不願意關燈睡覺……鐘奕想:他是在害怕嗎?
他想到那個戒指盒子,現在在褲子口袋里。心理作用下,顯得發燙。
鐘奕對叢蘭說:「這樣,我和他談一談,看他願不願意告訴我。」
言下之意,是不欲從叢蘭口中得知。
叢蘭怔一怔。過了須臾,變成微笑,說:「也好。」
她又抽一口煙,而後將煙按滅。站起身,說:「我先回去了。小珺的病房裡,有一張陪護床。我想,你是打算陪他的?」
鐘奕說:「是。」
叢蘭嘆道:「也好。不過你事情很多,也不要累壞身體。」
鐘奕禮貌地:「謝謝阿姨關心。」
叢蘭看著他,片刻後,像是感慨,說:「你把爸叫‘爺爺’,把我叫‘阿姨’……」某種程度上,鐘奕的稱呼,也反映出池珺心裡,自己與池容的親疏遠近。
對此,鐘奕頓了頓,說:「叢阿姨說笑了。」
到底沒有改口的意思。
叢蘭也不遺憾,說:「就這樣吧。你回去陪小珺,晚上也早點睡。」
鐘奕便說:「晚安。」
等叢蘭離開,桌上的兩杯咖啡還算滿。鐘奕拿起自己那一杯,嘗了嘗,是很酸澀的苦味。但他平日加班,也習慣在夜深人靜時來一杯。這會兒嘗到,並不覺得難以下嚥。
他整理好心情,回去病房。池珺仍然在睡。
眉尖還是攏起的。鐘奕看在眼裡,低聲說:「難道是做噩夢了嗎?」
他抬手,在池珺眉間輕輕點過。
「沒事,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