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
新任的起居令史被任命後,進宮記錄周天子的日常起居。前後任交接時, 前任起居令史拍拍後輩的肩, 語重心長道:「我們陛下、王后, 與之前的天子夫妻都不太一樣,你要多習慣才是。」
起初, 起居令史以爲前輩這般說, 是因爲新帝子嗣艱難、且毫無積極生下子嗣的樣子。
天子不著急, 因他忙著收服北方那些諸侯國, 要建立天子對四方諸侯的絕對威望;王后不著急,因王后整日忙著請神醫請醫工, 日日吩咐人爲天子熬夜, 王后都快成變個醫者了。
起居令史剛上任, 壓力極大。
剛到王宮第一日,有年老內宦來爲起居令史引路, 介紹王宮的各個宮殿去向。下了雨, 起居令史撑著傘, 跟隨內宦。
春息脉脉, 雨水悠緩如珠撞。
起居令史好奇地四處看風景時, 前面的內宦忽然止住步,將身後的郎君拉到長廊石柱後,暗示起居令史低下頭,莫要四處胡看。
起居令史心裡一咯噔, 隱約有些興奮。因宮中人這般架勢, 通常來的人, 都是天子。
起居令史只在前一天任職官位時見過天子一面,當時他喝多了酒,隔著許多人群看眼天子,只覺得天子是美男子,更多得却不記得了。天子幷不重視他,自那日後再未召見過起居令史。但起居令史不著急,知道自己日後要住在王宮中,要記錄天子的日常起居,天子遲早會召自己。
沒想到在天子召自己前,他竟有機會提前見天子了。
起居令史大著膽子抬目,向內宦制止他看的方向看去。
而如他所料,他果然見到了年輕隽逸的天子。
範翕輕袍緩帶,長身修長又單薄,他容顔清隽,眼如玄玉,行走間,却自帶三分漫不經心和令人心動的零落美。起居令史看到範翕從縱橫長廊的另一個方向走過,走向一個背對著他們立在湖水邊喂魚的緋紅衣衫的宮女。
起居令史目不轉睛地盯著。
雨水淅淅瀝瀝,範翕走過去,手肘一下子撑在了石柱上,將那宮女拉向他懷中。
那宮女驚了一下,被天子所拽,仰起了臉。
隔著綠葉薄霧、微雨重重,起居令史看不清那宮女的樣貌,但觀身量,總覺得是個美人。
範翕一手撑在石柱上,擋住那宮女的去處。另一手勾起宮女的下巴,輕輕地搓了搓,他語調微凉:「女郎在哪個宮裡做宮女?怎從未見過。」
那女郎低下秀眉,聲音婉婉:「奴婢剛到宮中,王后幷未安排奴婢的去處。」
範翕道:「王后必是看你花容月貌,嫉妒於你。」
宮女仍然低著目,柔聲道:「陛下開玩笑,奴婢卑微粗鄙,哪裡敢比王后。」
隔著段距離和雨水,起居令史看得近乎呆住。萬沒想到,總是做出一副深愛王后模樣的天子,會隨便對一宮女露出如此急.色的樣子,還堵著人家宮女的路,不肯放人走。更意外的是……那宮女的聲音,竟然清婉低柔,還不卑不亢。
起居令史還在心中亂七八糟地想著,就見那年輕的天子低頭,對那宮女微笑:「胡說。我就覺得你甚美。什麽壞王后?必是見你貌美,要藏於深宮,不給我看。你不如跟著我吧?」
宮女悵然道:「奴婢這般身份,哪有選擇的機會。」
范翕便一聲冷哼,捏緊她下巴,聲音冷寒:「聽你語氣似不情不願。小小宮女,哪來的膽子忤逆寡人?!」
宮女緩緩抬了眼。
她道:「陛下未免强人所難。」
範翕似笑非笑:「我偏喜歡强你所難。」
說罷,他勾住她的下巴,俯下臉便吻了上去。
一手仍閒閒地撑著石柱,將女郎控在自己雙臂間;另一手,眷戀地撫著她的下巴,不捨放開。
强硬肆意。
又情意汩汩。
那緋紅色衣裙的宮女被天子所强迫,掙了幾次,退了幾次,嗚嗚咽咽、委委屈屈間,還是被天子抱著占了便宜。
不遠處的起居令史,聽得近乎耳尖滾燙,他垂下眼,也不敢再多看。
等到那邊聲音小了,天子似要走了,起居令史才大著膽子再次看去。這一次,那被天子抱在懷裡的宮女回過身,天子托著那女郎的腰要將人帶走,宮女却向這個方向轉過來了臉,眼角殷紅、目光清潤的宮女輕輕地看了這邊的內宦一眼——
起居令史頓時如被雷劈一般:
這這這!
這被天子所强迫的宮女,和他們的王后長得一模一樣啊!
不!
這就是王后啊!
除了王后,哪個女郎說話會這麽輕聲細語,低低柔柔的?
起居令史目瞪口呆,看王后所扮的小宮女,被天子那般領走了。起居令史原本以爲後宮要多一位夫人,萬沒想到是王后……王后和天子這般胡來!
他瞬時有些明白前任起居令史的不容易了。
--
時間久了,起居令史便發現天子有些奇怪癖好,而只有王后會滿足他。
在這寂寞的深宮中,天子沉迷於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體驗與衆不同的故事。
於是在天子的故事中,王后便一會兒是讓他色心出竅的貌美小公子,一會兒是高傲倔强的部落公主,再一會兒,王后又搖身一變,被天子親密地一聲聲喊「妹妹」。
起居令史每每臉色大變。
王后玉纖阿都能非常恰到好處地表現出震驚:「哥哥你又來!」
天子摟著王后的肩,憂鬱嘆道:「你我兄妹二人,起於微末,生於亂世,偏偏還被人委以重任。哥哥只想舞文弄墨,不想打仗的。妹妹,你說怎麽辦?」
玉纖阿柔聲細語:「哥哥,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本是兄妹,你非要娶我做妻子,父親母親會打斷你的腿的。」
範翕悵然握住玉纖阿的手:「那有什麽關係。」
他深情凝視玉纖阿:「你是我親妹妹,你我如何親昵都無妨,是父親母親太狹隘了。」
坐在簾後拿著筆記錄帝後日常的起居令史:「……」
他深吸口氣,手指顫抖,手中的筆,拿了放,放了再拿,不知該如何記錄。甚至,因爲帝後太深情,起居令史心中都生了疑惑,想回去查一查,這二人該不會真的是親兄妹吧……不然假的演得跟真的似的,未免太瘋魔。
然範翕愛好本就奇怪。
他做了天子後,無人管著他、壓制他,他想怎麽奇怪就怎麽奇怪。偏偏玉纖阿覺得好玩,她非但不覺得範翕這樣很古怪,她還很縱容自己夫君的怪癖好。目前,只要範翕肯好好看神醫,好好吃藥,他整日神出鬼沒、愛玩愛演,玉纖阿都非常配合他。
不過有時候玉纖阿太配合,也讓範翕不滿。
--
這一日的夜裡,玉纖阿坐在書捨看奏摺,替天子批示。
因這兩日換季,范翕傍晚時有些頭痛,玉纖阿既疑心他最近累著了,又怕他生病,便哄他去睡覺。而範翕向來很支持玉纖阿幫他看奏摺之類的事,夫妻二人經常背著臣子偷偷交換奏摺,範翕親自教玉纖阿模仿他的字迹。
恐臣子知道他們的天子這般肆無忌憚,竟每日鼓勵王后多看奏章,怕是要瘋。
這也是起於範翕的疑心病。
範翕認爲自己身體不好,又瘋瘋癲癲,若是不能讓玉纖阿培養出一些興趣來,恐時日久了,她會厭煩自己。他寧可她愛權,這樣她才能永留他身畔。他昔日許諾教她政務,他確實是這麽做的。
玉纖阿在深夜中看臣子文章,邊看邊批示。忽然,殿口門被推開,一陣凉風灌入,燈燭輕晃。
玉纖阿坐在案後,鎮定地看去,見果然是隻隨意披著一身黑色長袍的範翕步入了殿中。他臉色平靜中透著三分冷淡,目底有陰鷙色,眼角微赤。
玉纖阿立時起身去扶他坐下,手摸他額頭,非但不滾燙,且還有些凉。玉纖阿便明白了:「你做噩夢了?」
她要轉身給他倒茶時,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拉她坐到他腿上。撞入範翕懷中,玉纖阿眨眨眼,抬起明眸奇怪看他。
範翕低頭打量她半天:「好漂亮的美人。」
玉纖阿:「……」
瞬時明白他這是睡不著,又醞釀了什麽新角色。
玉纖阿挑眉,好整以暇地被他摟著腰抱坐在他大腿上,興致盎然地聽他要玩什麽——只要他身體沒事,她對奇奇奇怪的公子還是充滿了好感的。
範翕神色陰鬱地開始了:「世人都說我是暴君,整日酒池肉林,只管魚肉百姓。你被獻進宮,很恨寡人吧?莫不是想刺殺寡人?」
玉纖阿含笑擰眉:「陛下想多了,妾身這般柔弱,哪來的手段刺殺你呢?」
範翕一聲冷笑,他揉著玉纖阿的手腕,手伸到了她袖中。她身子顫一瞬,範翕就從她袖中摸出了一柄匕首。他挑眉看向她:「這就是你欲行刺本君的證據。」
玉纖阿半晌無言以對。
範翕太瞭解她。即使在深宮,她也整日在袖中藏著一把防身用的匕首。非是不信任宮中衛士,只是以防萬一。這匕首蠻有用的——眼下不就用到了麽?
範翕低頭,鼻梁蹭來。玉纖阿向後仰了一下,氣息與他相交。他氣息與她相揉,玉纖阿閉著目,睫毛輕輕顫抖,有些沉迷這樣的溫情。她拽著範翕的衣袖,臉靠在他頸間,身子輕輕顫抖。
她情難自禁,眸底波光粼粼。
范翕向後退開,與她分開一寸之距。他握著她手腕,將他手中那匕首强迫地遞給玉纖阿,要玉纖阿握著。然後他抬頭,幽凉道:「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玉纖阿閉目含笑:「妾身沒什麽好說的。」
範翕道:「我欲懲罰你。」
玉纖阿:「哦,好。」
她仍閉著眼,臉靠著他脖頸,長睫輕輕蹭著他頸部肌膚。却等了許久,不見範翕動作,玉纖阿抬目看去,見範翕正低頭瞪著她。
玉纖阿眨眨眼。
範翕懊惱道:「你不該說『好』,不該如此隨便就向我屈服。你的氣節呢?你該反抗的。」
玉纖阿:哦,原來她還要反抗啊。
她一下子抱住範翕脖頸,暖暖氣息拂著他頸,柔柔地撩著他。玉纖阿道:「陛下,我不想反抗了,反抗好辛苦。妾身已經被王宮的錦衣玉食迷了眼,被腐化了。妾身就想待在陛下身邊,陛下是魚肉百姓,可是我已經不是陛下魚肉的對象了啊。我只想當個廢物,被陛下寵在深宮中。」
範翕氣:「怎能如此?!你怎能如此自甘墮落!」
他要她起來,玉纖阿却緊緊抱著他不肯起。這和範翕想要的效果完全不同,他有些急了,但是美人坐在懷裡,玉纖阿擰起來他也有些費解。他很難抵抗她,聽她盡說些歪理,然後抬頭,向他揚一下下巴。
範翕就鬼迷心竅般低頭,親她。
親完後他又記起自己的故事,不高興道:「我不喜歡你這樣沒有氣節的女郎。我也理解不了你爲何毫無骨氣。」
玉纖阿嘆一口氣。
她坐在他懷裡,手指繞著他的腰帶,垂著目開始給他講故事:「妾身這樣都是有原因的。陛下,你想想,妾身以前在民間苦慣了,現在看到這滔天富貴,被腐蝕心靈,多正常。人通常看到超過自己承受能力的東西,都會迷亂自我啊。」
「妾身以前啊,要做農活,要給人織衣,還要養蠶。妾身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所有人,一個不好,就會招來斥責。輕則駡,重則打。妾身看有錢人家女郎有上好胭脂,妾身心中羡慕,忍不住去偷了一點塗在臉上。被發現後,又是一頓羞辱。你看妾身以前這般苦,今日見了這宮中富貴,哪裡還想刺殺陛下?自然是想永永遠遠地住在宮裡,陪伴陛下左右。」
範翕怔忡。
玉纖阿見他無言許久。
她有些奇怪抬目,見範翕低頭望著她,目中盡是痛色與憐惜。玉纖阿看到他的眼神,僵了一下。她這時覺得尷尬,想默默退開時,範翕突然伸手,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
範翕喃聲:「玉兒,原來你以前這樣苦過。你總不給我織衣,原是因爲受過這樣的苦,才再不喜歡了。是我不好……沒有早些遇到你。」
他目中痛色深重,更有水光流動。
幾乎一瞬間,玉纖阿就意識到他已經從他設定的悲慘故事中脫離,開始回到現實了。
玉纖阿尷尬一笑,想將手從他手中抽出:「我隨便編的,你不要這般……真切啊。」
範翕固執:「不,你必然吃了很多苦,却不想跟我說。你總是這樣……」
他抱緊她。
玉纖阿沉默,微微笑,側過臉親一下他的髮鬢。
故事真假都無所謂,範翕覺得是真是假都無所謂,到底只是故事而已。
願意信的人信,不願信的人不信,都沒什麽。
--
天子與王后向來如此。
起居令史漸漸習慣。
當有一日,起居令史見到天子夫妻興致勃勃地轉變角色,王后要做什麽家世高貴的女郎,天子要做什麽身世悲慘的被賣去女郎家中爲奴的小厮……起居令史對這一切,已經能很淡定地記錄,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