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細篾湘竹席上, 跽坐一女郎。女郎一身白綾素裙, 衣襟口綉著忍冬花束。窗外垂檐繞柱,花石幽潔,芳菲香氣絲絲縷縷。
醫工被侍從領進偏捨,抬目見到的,便是這位女郎長眉蹙鎖,目染哀愁。挨著窗子而坐,她纖若秋葦,靜靜出神。似聽到有人進來,女郎緩緩回頭看來, 延頸隽秀,染著愁緒的目中禮貌地露出一絲笑意。
醫工微微一震, 爲此女容色所驚艶。
坐於女郎對面一直沉默著的年輕郎君看到這位醫工的失態, 他不滿地咳嗽一聲, 醫工才回過神, 行禮請安:「見過大司徒, 僕是來爲女郎診斷的。」
那年輕郎君, 便是越國新任的大司徒。自上任大司徒病逝後, 越國朝中爲大司徒一職爭了許久,最後子承父業, 現任大司徒名喚薄寧, 正是上一任大司徒膝下的第十一郎。
而坐於現任大司徒薄寧對面的, 自然是醒來後便一口咬定自己「失憶」的玉纖阿。
醫工來了, 玉纖阿將手腕置於案上, 腕上再置一方帕子,醫工隔著帕子爲她號脉。對面的薄寧觀察著玉纖阿,見她依舊柔柔弱弱,滿目愁緒,似真的已經失憶,什麽都不記得了一樣。
薄寧疑心自己父親的死、自己兄弟間的罅隙、自己兄長的受傷都和此女有關。
薄氏一族被此女害得有苦難言,她這般本事,怎麽可能就失憶了?
薄寧不肯信,他好不容易帶出玉纖阿,是爲了找她算帳,弄清楚自己父親的死因。她若是失憶了,自己到哪裡弄清真相?
是以請醫工來診脉,看此女是不是又是裝的。
玉纖阿倒很淡定——失憶這樁事。除了她本人,誰又能說得清呢?
她心裡暗自反省,想自己前些日子是被範翕保護得太好,竟著了薄寧的道,被薄寧從亭捨中偷了出來,她連現在自己身在哪裡都不知。也不知薄寧是如何料理她身後事的,範翕會怎麽辦……這般想著,玉纖阿目中之憂色便更濃了。
醫工問了玉纖阿幾個問題。
玉纖阿搖頭說不知。
薄寧探尋地看向醫工。醫工分外遲疑,他覺得此女分外健康,一點病都沒有。可是大司徒找他診斷,此女又生得這麽美……若是一般女子,大司徒怎會親自坐在這裡等著診斷結果呢?大司徒定和此女有舊。
順著這位女郎,也許不算壞事。何况失憶一症……是真是假真的難以說清。
醫工便含含糊糊地給了個答案:「也許是女郎體質虛弱,近日受了驚,才一時忘了之前事。老夫開個方子,女郎一日二服,也許過兩日就好了。」
薄寧沉吟:受驚?哦,亭捨失火那日,玉纖阿受驚,也是說得通的。
僕從將醫工領了下去,屋中便仍只留下薄寧和玉纖阿二人。玉纖阿與薄寧面面相覷,她心中好奇,想知道自己失憶了,薄寧打算如何處置自己?將自己關起來,等回到越國薄家再刑罰?
薄寧沉思一番後,抬頭,面向玉纖阿:「你叫玉女,是我家中侍女。」
玉纖阿半信半疑,警惕地望著他。
薄寧挑眉:「你這是何表情?難道我會騙你?」
玉纖阿柔聲:「這確是不好說。那位醫工喚郎君爲『大司徒』,妾雖不知何爲『大司徒』,想來也分外了不起。您這般位高權重,平日定然很忙。您怎會專程來追一位侍女回來呢?」
薄寧淡聲:「我幷未專程尋你,另有其他人尋你。我是來楚國辦事,我也意外竟會碰上你。」
玉纖阿懂了,原來他們現今在楚國。
玉纖阿問:「那敢問郎君,若我真是你家侍女,我爲何要逃?」
薄寧皺眉,本想不耐地答她說因爲你可能殺死了我父親,你畏罪潜逃……但是話到口邊,他停頓了一下。他看對面女郎睫毛簌簌顫抖若落花,眸子清潤潤的,面白若梨。
她是難得一見的真正美人,偏她不只美,心機還深。若此女知道她自己是畏罪潜逃,自己將她捉了回來,說不得她害怕之時,會來第二次逃。
她再逃一次,自己就不一定捉得到這個狡黠的小女子了。
薄寧垂下了眼。
過一會兒,他抬目,溫和地看著玉纖阿,目中微弱地閃過一絲沉痛色。
玉纖阿靜靜地看著他。
他伸手,握住她放置在案上的手。玉纖阿將手慢慢向後抽,薄寧不放,隻握著她的手,作出悲愴狀:「玉女,你什麽都不記得了麽?你連我們的過往,都忘得一乾二淨麽?」
玉纖阿喃聲:「……郎君?」
她和薄寧的過往?
薄寧說:「你這般聰敏,看來我也瞞不住你。你雖只是我家侍女,但你與我日久生情。然我去年要娶妻,你吃了醋,便從我家逃走了。我又悔又恨,到處尋你。到今日,才尋得你的踪迹。玉女,你與我回去吧,我會給你個名分,會好好待你的。」
玉纖阿眼神閃爍,似在判斷他話中真假。
薄寧自己說得都分外忐忑。因他少時在外求學,和家中這位聰明到極點的侍女關係幷不太熟。薄寧少時也曾迷戀過玉女的美貌……但礙於他常年在外,這段感情也沒發展出什麽結果。他知道的,是他的父親兄長沒少因爲這個女子生事。
此女紅顔禍水,薄寧暗自警惕,根本不想和這樣的女子如何。
只想把她平平安安帶回越國薄家審訊。
薄寧問玉纖阿:「玉女,你信我說的麽?你我以前,確實互生情愫。」
薄寧本以爲他要讓玉纖阿相信,得說許多謊言。誰知玉纖阿望著他,微微笑了一下。她睫簾落下,笑時如梨花輕綻,分外好看。而她羞澀道:「我信郎君的話。因我見郎君第一眼,便覺得郎君會是我喜歡的相貌。」
薄寧:「……?」
是麽?
他半晌說不出話。
此女低頭羞一會兒,抬頭望他:「郎君沒有騙我?我當真是府上侍女?」
薄寧漫不經心,這點倒不需要撒謊:「自是真的。我手中有你身爲奴的契約書,你若不信,我讓人拿給你看便是。」
玉纖阿本一心想著如何麻痹薄寧逃走,聽他說什麽「契約書」,她一頓,想到縱是自己要逃,也要把這封書拿到手,毀了再逃。她背上沒有了烙印,再毀了這封契約書,天下就再無她身爲奴的過往證據了。
玉纖阿便柔柔一笑:「請郎君拿來,讓妾一觀吧。」
薄寧不以爲然,他對此女不熟,只聽兄長說過此女狡詐,心機深沉。但只是一封爲奴的契約書而已,玉纖阿能生出什麽事端?薄寧從未想過,這世間竟有人,是不願甘爲奴的。
薄寧讓僕從拿契約書給玉纖阿一觀,玉纖阿看他手中確實拿著這封書,便决定暫時不逃,先留在薄寧身邊,毀了這封書後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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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作出失憶狀,薄寧幾次試探她,拐彎抹角問她和吳國有何關係,和公子翕有何關係。玉纖阿搖頭說不知,被問多了,她想多了便說頭痛。玉纖阿泪光點點,嬌怯不已,薄寧既作出一副情人的模樣,便少不得耐著性子哄她,不能總逼問她失憶前的事。
玉纖阿清醒後第二日,她悵然若失地接受了自己身爲奴婢的身份,起床後便要服侍薄寧。
薄寧與她互謙,作出心疼她的模樣,說不忍她勞碌,她只用歇著就好了。但玉纖阿被薄寧趕去歇息,玉纖阿在屋中打量自己屋外的人,發現婆子各個身子粗壯,衛士來回在窗下梭巡。薄寧這架勢哪裡是讓她好好歇著,是將她當犯人一樣看管呢。
玉纖阿低低而笑,既然人家不想她出門,她便也不出門。她一整日坐在妝鏡前玩手中簪子,想著自己該如何是好。玉纖阿動心思時,素來愛玩手中的簪子。她本來袖中常年藏著一枚尖頭鋒利的簪子爲自保,只是現在她到了薄寧手中,許是早早被人搜了身,袖中那枚可以傷人的簪子早已不見了。
然而無妨。
玉纖阿自己整日坐在屋中,磨自己發上的那枚木簪。木簪不如金簪鋒頭銳利,但眼下也只是勉强利用起來。
薄寧白日不在,晚上他回來後,玉纖阿便去膳堂爲他布食,服侍他用膳。她自來溫溫柔柔,一頓飯下來,薄寧被她伺候得分外滿意。只覺得自己想要什麽,玉纖阿都能立刻察覺,將之拐彎抹角地帶給他。
他心中嘆,想她果然討人喜歡。
膳堂間,玉纖阿跪在下處將郎君拭手的帕子丟於金盆中,她回頭,見這位溫潤郎君正用複雜眼神看她。玉纖阿側頭,微嗔道:「郎君作何這樣看奴婢?」
薄寧低聲:「你若真如此乖巧,一直這般乖巧,該有多好。」
玉纖阿露出迷茫色,她遲疑道:「難道奴婢以往對郎君不好麽?怎麽會呢,奴婢自覺自己不是那類凶惡之人。」
薄寧不理會她,只道:「你倒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情人。」
玉纖阿心想可你却不是讓我滿意的好情郎。
她自來與範翕好慣了,範翕溫柔是真溫柔,對她噓寒問暖,和薄寧這類努力裝出的模樣全然不同。世間男人都享受女子的服侍,如公子翕那樣憐惜女子的,又有幾人?
玉纖阿目露悵然,輕輕一嘆。她有些想念範翕了。
若自己還在他身邊多好。縱是不能與他見面,每日拐彎抹角地能享受到他對自己的好,也是慰藉。
哪裡用得著伺候薄寧這樣的人呢。
薄寧冷不丁問:「你在想什麽?」
玉纖阿便捂著腮,低悵道:「奴婢想自己先前與郎君的關係定然不太好,也許奴婢真的對郎君不够好。」
薄寧奇了:「這却是如何說?」
玉纖阿道:「郎君身上,沒有奴婢綉的一針一綫。然而奴婢前晚試了下,奴婢的女紅是極好的。想來昔日奴婢與郎君好時,奴婢仗著郎君的寵愛,對郎君不够好,連個荷包都沒給郎君綉個。郎君還專程來找奴婢,奴婢實在羞愧。」
薄寧紅了臉:「咳咳。」
玉纖阿仰臉,用一種充滿愛戀的溫柔目光仰視他:「奴婢爲郎君綉個荷包,好不好?」
薄寧:「咳咳。」
他懂他兄長去姑蘇追玉纖阿,被玉纖阿弄傷後還心系此女的複雜心情了。
玉纖阿連失憶了都這般……若是沒失憶,可該如何?
他定要警惕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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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薄寧說著警惕玉纖阿,不知不覺得,却對玉纖阿開放了許多空間。原本不許她出屋,玉纖阿現在能出門了;原本他們行路時不讓玉纖阿掀開簾子,現在可允她戴著幕離看看外面的場景;原先不願與她多說兩句話,現在每日不聽到她柔聲細語的說話聲,他反而有些不習慣。
紅顔若此,兒郎焉能抵抗?
但薄寧確實抵抗住了。
倒不是因爲他自製力多强,而是因爲他整日忙得焦頭爛額,實在沒太多心思想什麽兒女情長。甚至說,因爲他之前在亭捨放的那把火引起的許多後來事務,讓他現在見到玉纖阿,就一陣煩躁。
見到玉纖阿美麗的面容,就想到了吳國和公子翕聯手對越國的開戰。
薄寧隱隱後悔,當日爲何要將玉纖阿帶走。他若是早知吳國和公子翕會以「吳國獻往周洛的王女死於越國之手」的緣故制裁越國,向越國開戰,哪怕他恨玉纖阿恨得牙齒癢癢,他也不會動玉纖阿啊。然而現今開弓沒有回頭箭,玉女的死只是一個引子,即便薄寧將玉纖阿完好無缺地送回去,薄寧想吳國也不會撤兵的。
薄寧心裡冷笑。
想公子翕和吳國,就是靠著現在周王朝北方亂了、無暇顧及南方的緣故,才對越國開戰。等周王朝北方的戰爭停了,那幾個諸侯國回過頭來,發現吳國將越國吞幷後,想來爲了安撫吳國,頂多口上訓斥,也不會爲越國做主。到那時,越國就成了吳國的地盤。公子翕想來也能從中謀取不少私利。
大家都想靠著周北部戰爭這件事謀私利!
越國本也這麽想的!
然因爲一個玉女,越國現在進退兩難……薄寧雖不在越國,却知越國現在被兩厢夾擊,處境實在不够好。當前之際,越國當向楚國求助,讓楚國出兵打退吳國和公子翕的兵馬。是以,雖越國如今水深火熱,薄寧仍不回國,而是與楚國大司馬相約,前去見大司馬一面。
同時,薄寧在與家中兄長們爭吵後,决定將玉纖阿這個灾禍轉移給楚國。
楚國沒有國君王上,只有大司馬理政。薄寧向楚國幾次求救後,楚國大司馬願給出機會,與薄寧見面詳談,看楚國是否該出兵。薄寧與楚國大司馬約在了一城中見面,他趕至那城時,與約定日期還有兩日。
薄寧便讓人尋來了玉纖阿,與她說起了越國現今處境:「……吳國和公子翕趁北方戰亂、幾大諸侯國無暇他顧之際,對我越國出兵,想趁此機會吞幷越國。公子翕本代天子巡游天下,當對所有諸侯國一視同仁,他現今背信弃義,當爲天下耻!吾身爲越國大司徒,安能忍受公子翕如此行徑?吾不得不向楚國求救,玉女,你會幫我的吧?」
玉纖阿聽得一陣陣心驚。
什麽?範翕在幹什麽?
薄寧當說的不是實話,可是爲了騙住她,應該也有一部分是真的……範翕難道真的出兵了麽?他怎會……是因爲她麽?
玉纖阿垂下眼睫,眼尾暈起了氤氳薄紅,她抬目看薄寧一眼,目中泪光點點。
薄寧怔住。
玉纖阿輕聲問:「敢問公子是要玉女如何相助?」
薄寧低下頭,有些不敢對上她含著水霧的美目。他低聲:「我想將你獻給楚國大司馬,你當誘住大司馬,在大司馬面前爲我越國爭得機會。」
玉纖阿喃聲:「將我獻給楚國大司馬?」
薄寧沒說話,他不敢面對玉纖阿的目光。此女甚壞,他心中這樣想。可是他這次遇到失憶的玉纖阿,玉纖阿柔柔弱弱,一顰一笑,一眉一眼都明婉無比。她那般乖巧,聰慧,惹人喜歡。自己每日見到她也十分開心……但是他身邊沒有其他可用的女郎。
玉女本身又是薄氏一族的禍害。
他即便帶她回越國,到了薄家,弄清楚了父親死亡的真相,玉女也會死。
與其如此,不如將她獻出去。
她那般美,大司馬如何會不心動?
玉纖阿默然無語。
想她才多大,她就已經被這群男人不斷地送來送去了。仗著美貌,這些男子不殺她,却也不重視她。她不過是一個被他們拿來換取利益的玩物,說換主君就換主君,說送人便送人……她半點自由都沒有啊。
玉纖阿心中更是堅定了自己一定要出人頭地的念頭。有一日,她必身份足够高,高到讓任何男人都不能將她送來送去。她要他們仰望她,得不到她,在她脚下哭著跪著求她。
而眼下……玉纖阿深吸一口氣,想自己該逃了。
若是再不逃,就又要換一個主君服侍了。
唔,她要拿走那封奴隸契約書一起逃。
玉纖阿心思百轉,低著頭的薄寧好久沒聽到她開口。他心中帶著幾分愧疚,抬起頭,見對面的女郎眼眶發紅,泪水一滴一滴地濺落,挂在腮畔上。她噙著笑望他,眼中却已被水霧浸滿。
二人坐在屋中說話,風清清地拂來,衣襟處吹入了些冷風,有些凉得難受。薄寧怔然:「玉女……你可是恨我?」
玉纖阿搖頭,輕聲:「能爲郎君幫一些忙,奴婢心中已十分快活。只是奴婢有一事求請郎君,在被郎君獻給大司馬前,郎君能許奴婢出府門逛一逛麽?奴婢此次與郎君相認,竟無一日能出的門啊。」
薄寧聽她說出門,便重新警惕了。
燈燭光微妙一閃,他說:「我不許你出門,是爲了你安危著想。如今北方戰爭,南方也不太平。你還這樣貌美……出府幷不安全。」
玉纖阿失落一笑。
她噙著泪,轉頭看窗外的花草。花草影子水藻般流在地面上,月光清清凉凉。玉纖阿喃聲:「郎君說得有理,是奴婢强求了。只是奴婢想到今後恐沒有機緣出門逛一逛,便覺得難過。奴婢這樣卑微的人,是連片刻歡喜也不能擁有的。」
薄寧被她說的難受。
他道:「我幷沒有不許你出門。這樣,我讓衛士們跟著你,你戴上幕離,想上街就上一次吧。然而隻此一次,再多的我也不能給你了。」
玉纖阿便露出驚喜的笑容,她目光清亮地看著薄寧。
薄寧又側過了臉,他心口砰砰跳,爲她的美麗所驚艶。他垂著眼僵坐,幷不敢看她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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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的兵馬還深陷在越國,吳世子對此次聯手分外滿意。但範翕已經離開了越國,重新回到了楚國。
范翕和奚禮的目標不一樣。奚禮想趁北方諸侯國顧不上南方的機會,將越國這個相鄰小國吞幷。等北方騰出手,越國已經沒了,那幾個强大的諸侯國也無話可說。然而即便範翕能通過私下交易,從奚禮那裡換得一些好處,吳國吞幷不吞幷越國,這些整體對範翕作用不大。
除非他日後封王能封到楚國,不然吳國和越國哪個强哪個弱,都和他關係不大。
範翕出兵,始終是針對越國的大司徒。
他得到消息,越國大司徒悄悄潜入楚國向楚國搬救兵,範翕便也離開了越國,跟著回到了楚國,一路追踪大司徒的踪迹。他不會放過這個人,他要這個人交出他的玉兒,他要這個人不得好死。
範翕輕裝入一城鎮,因打探到楚國大司馬要來此地,恐與越國大司徒見面。
他就是要越國這位大司徒死在异鄉,無人收屍。
時入六月,奔波一月,趕到這座城鎮時,範翕才恍恍惚惚地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周洛在一月前點烽火向四方諸侯求助,現今也不知道結果如何,而自己的兵力則陷入了越國。
越國打仗,吳國點兵,吳越兩地旁邊唯一相鄰的大國楚國,却一派國泰民安、天下太平的模樣。楚國不僅太平,且隨著伏日到,百姓開始忙碌過節。範翕到城中的時候,他身邊只有泉安和成渝跟著,行在街上,見街頭忙著撑架子,懸挂燈籠。
這是爲伏日節做準備。
伏日時民間宴飲之風興盛,又有祭祀鬼神的傳統,如今街上挂燈籠,正是此理。
陪公子一道穿梭在人群中,成渝是個悶葫蘆不說話,泉安看範翕神色懨懨、自玉女去後清减了許多,泉安心疼公子,有心爲公子開解,讓公子忘了已經逝去的玉女。
泉安笑著看街上來去的女郎,道:「楚國山水養人,據說此地的美人極多。公子你看那位女郎,如何?」
範翕撩眼皮:「那般壯實,吃的太多了吧。」
泉安:「……這位呢?」
範翕:「醋喝多了吧?這也太黑了。」
泉安再接再厲:「公子你看那位車上掀簾的女郎!身段窈窕,皮膚白晰,呀,正符合公子的標準啊。」
範翕道:「倒三角眼,胖魚嘴兒,太醜了吧?」
泉安被範翕噎得說不出話,實則他指出的女郎,必然是美麗的,好看的。正是漂亮他才會引公子去看,但是公子看美人的標準是否太高?若範翕純心拿玉纖阿的標準去看世間所有女子……那前後五十年加起來,恐怕都出不了幾個。
泉安有點自暴自弃地指了一個方向:「那位呢?看著背影是瘦的,抬起的袖下手腕也是細的,白的。」
可惜那女郎戴著幕離,他們也看不見人臉。泉安只是隨手一指,他已經做好公子還沒看到人臉就說人如何不好的準備了。
誰知,范翕長久沒有吭氣。
泉安意外地抬頭,順著範翕的目光,看向那位女郎。
幕離垂至脚踝,一身雪白曲裾繞膝。那女郎背對著他們,隔著許多距離,身畔若遠若近地跟著許多衛士,當是哪位貴女出來游玩。泉安看不出所以然,他看範翕,却見範翕的目光怔忡。
范翕向前走去。
隔著許多人,他向那位戴著幕離的女郎走去。那女郎不經意地回了頭,幕離飛揚開,紗簾下,她的面容露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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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被四五個衛士一道擁著,走在人群中。
薄寧擔心她逃跑,派來的衛士各個高壯,且是悶葫蘆,不管玉纖阿說什麽,這幾個衛士都不會回答她。但玉纖阿其實也幷不問這幾個衛士話,她幷不打算今天逃。白日這麽多的人,她怎麽逃?
馬上就要伏日節了。
她等的是那個機會。
今日出門,不過是爲了辨明這座城鎮的方向,好爲自己到時候的逃亡做足準備。
是以,即使人群擁擠,玉纖阿也慢悠悠地在人中走著。行走間,她忽然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她說不出來緣由,道不明動機,她只是突然一回頭,向身後一個方向看去。
風將她的幕離吹開,珠玉相撞,叮咚作響。
裙裾飛揚,紗簾掀起,她回過頭,紗拂著眼,她看到了人群後的容姿俊逸的郎君。
人際喧囂,車水馬龍。人說著話,小販叫賣著,柱子上的燈籠砰砰撞著木杆,旗幟飛蕩。
他們隔著人群對望。
一眼相望,萬年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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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士們察覺不妥,一人將手扣在了玉纖阿肩上,不容置疑道:「走。」
玉纖阿被人推著走,她半點自由也沒有。幕離重新放下,擋住了她的臉。她不再吭氣,沒有拒絕,就那般被人帶走了。那幾個衛士覺得不對勁,護著玉纖阿,將玉纖阿先帶到了一座茶樓的二樓雅捨中。
玉纖阿仍戴著幕離,妙盈盈立在他們面前。她只是靜靜站著,白裙曳地,便如天上雪色月光那般嫻靜優雅。
幾個衛士問:「你方才爲何看那男子?你可是認識那男子?」
他們記得大司徒說此女失憶,讓他們小心,看此女是否露出破綻。
玉纖阿後背靠著窗欞,她定定地面對著這幾個衛士,柔聲答:「我不認得那位男子。我失憶了,郎君們是知道的。我看他,只是因他生得俊俏,與薄郎有些相似,我多看了兩眼而已。」
「我既失了憶,心中便只有薄郎,沒有他人。」
衛士們不信她的話,他們張口要再問,忽然身子一僵,猛地拔劍向後:「誰——」
哐!
殘影飛快,如光如電,眨眼間,這幾個衛士噗通倒地。玉纖阿眨眨眼,看到一個高大的衛士站在了門口,緩緩地揉了揉手腕。門簾掀開,清隽無雙的玉冠少郎君走了進來。
這樣的男子,這樣快的追來,除了範翕,還能是何人?
範翕盯著那靠窗而立、戴著幕離的女郎,他向她走來,她一動不動。好似被他嚇得不敢動,又好似就是在等著他。範翕心中激蕩又恐慌,他一眼盯著她的背影便移不開目光。可他追來了,他又怕只是自己的錯覺。
範翕站到了玉纖阿面前,顫著手,掀開了她的幕離。
紗帷扔在地上,女郎面容完全出現在他面前。眉目如畫,古艶清姿。
四目相對,萬眼已空。
範翕低頭,冰凉的手撫著她面容。他的玄玉瞳眸定定地望著她,將她一眉一眼都望在心中。玉纖阿有些不自在地躲開他灼燙的目光,就聽他難過地低聲:「你失憶了?所以你不記得我了?」
玉纖阿:「……」
她正要解釋沒有,範翕已經自顧自地:「你認別的男子是情郎,將我完全忘了?」
玉纖阿臉紅,她張口想說你什麽時候是我情郎了。
範翕伸手捂住她的嘴,他風姿隽爽,眉角眼梢却吊著雷霆般的寒光:「無妨。你忘了我我也不怪你,玉兒,我會幫你找回記憶的。可你若是想不起來,若是不愛我,去愛別的人,我寧可你死了。」
玉纖阿:……範飛卿你醒醒!這是久別重逢你應該對心上人說的話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