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范翕與玉纖阿一行人消磨在楚地邊界時, 吳國世子已經返回了吳國,幷回了吳宮一趟。
吳國臨近邊陲一城中, 奚妍買了一籠包子,打了一壺酒, 從酒肆中出來。
暮色沉沉, 街頭行人已分外稀少, 天幕上星光寥寥, 遠遠聽到幾聲狗吠。一籠六個包子, 她買了兩籠。自己吃兩個,剩下的都給呂歸。哦, 還有一壺稻酒。呂歸是愛喝酒的,宮外自然沒有宮中那麽好的酒, 且他們也沒什麽錢財, 能偶爾喝一壺稻酒,已經不錯了。
奚妍邊吃著包子, 邊站在路口等呂歸回來。他去問路了, 讓她等一等他。曾經的小公主如今粗衣布裙, 木簪束髮,就安靜地邊吃包子邊等人。逃出了吳宮一個月,陸陸續續遇到了好幾撥追她的人,都被成功甩掉。奚妍如今已經知道,吳國民間百姓的生活, 和她錦衣玉食的公主生活是不一樣的。
百姓過得分外苦, 一日隻够吃兩餐, 且吃粟都只是偶爾。
但是奚妍甘之如飴。
她在黃昏下眯著眼,雖面容清减了很多,精神却分外好。小公主蠻喜歡現在的生活,雖居無定所,然沒有人逼她去嫁她不願嫁的人……奚妍正這樣想著時,忽聽到整齊劃一的馬蹄聲,她看到街角有一批武士騎馬而來。這批武士穿著鐵甲戰袍,騎在馬上威風凜凜,一身肅殺之氣,顯然是衛士模樣。
奚妍現今看到這樣扮相的人就心裡發突,疑心是來捉自己。
小公主故作鎮定地抹抹嘴,將包子和酒抱在懷中。她轉頭往巷子裡走,想不動聲色地遠離這些武士。她心裡祈禱這些人不是來追她的,也不要發現她的异常……
但是事與願違。
一匹馬「籲」一聲長吟,跨步一縱,擋住了奚妍想走進巷中的路。一把劍從上向下挑來,角度刁鑽,竟直接挑在了奚妍的下巴上,雪亮的光照亮奚妍的面容。下巴冰凉,看到鋒利劍鋒掠來,奚妍臉色發白,懷裡抱著的包子和酒壺哐當全都摔到了地上。她向後退了一步,後方黑影叢叢,馬匹和馬上的武士們包圍了她。
奚妍顫顫抬眼。
見身前擋住巷子路的那匹馬上,拿劍挑她下巴讓她抬頭的身形巍峨如山的冷峻武士,正是她的五哥,將將回了一趟吳宮就出來親自捉人的吳世子奚禮。面對奚禮威嚴肅穆的面容,奚妍吞吞口水,萬萬沒想到是這個冷面煞星親自來找自己。
自己居然這麽重要麽?
奚妍小聲:「五哥……怎麽是你親自來的?」
奚禮盯著她,將她從上到下看一遍,見她幷沒有缺胳膊少腿,奚禮才緩緩道:「你好大的膽子,自己逃了,留給宮中一堆麻煩事。你以爲你逃了婚,就沒有其他人替你受罪了?父王震怒,母后擔憂,二人都讓我務必尋到你。阿九,你這次闖的禍太大了。」
奚妍小聲:「我不願被獻給周天子。」
奚禮漠聲:「那你就要被獻給別的王上。父王要我將你帶回,讓你去和親,隨便什麽越王蜀王……父王對你怒得不止一點兒啊。」
奚妍臉白了。
她道:「不!我以爲我只要逃婚了就可以……」
奚禮打斷她:「阿九,你是吳國王女,是公主。百姓侍奉你,供養你十幾載,就是爲了讓你在某些時候做些犧牲。父王母后沒有管過你,我看正是這種不加管束,讓你不知道自己的責任。你逃一次婚,身後會死無數人,兩國會交惡無數次。你不知輕重,徒然不知自己做了什麽錯事!」
奚妍向後退。
她目中光閃爍,既遲疑,想問我的侍女們是不是都被你們殺死了,又迷惘,想難道我錯了,我不該逃麽,最後還有一絲不甘,想憑什麽要作出犧牲的是我這樣的弱女子,爲什麽不是你這樣的公子去犧牲……
奚禮道:「行了,這些等你回宮後自會有人教你。你能逃到哪裡去?跟我走吧。」
奚妍低頭,小聲:「五哥,你不能當做沒看見我麽?五哥,我求求你了,我不願意,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奚禮沉默良久。
他與這個妹妹實則幷不甚熟。這個妹妹是王后的親生女兒,但王后因爲一些緣故和小公主不親;奚禮自己是被收養到王后膝下的,因王后當年需要借他來奪吳王的權,王后對奚禮都比對奚妍好一些。奚禮對這個妹妹的印象一直是宮中不起眼的小透明……而今這個小透明,居然會反抗。
奚妍閉了閉眼,道:「跟孤回宮吧,阿九。」
奚妍顫著唇,她抬眼,眼中泪水盈盈:「……」
她不情願地搖頭,不住搖頭。她不是聰明人,說不出太多的理由來和奚禮辯駁。她只知道自己已經走了這條路,不管是對是錯她都不要回去,都不要屈服……她聲聲泣泪,小聲叫「哥」,用噙著泪的眼睛懇求奚禮。但是奚禮高高坐在馬上,毫不心軟。
奚禮手抬起,向下重重一揮,周圍擁著奚妍的騎士們便開始縮小這個包圍圈。奚妍一脚踩在地上打碎的酒壺上,絆了個趔趄,身邊衛士們却將她越圍越緊……奚妍正絕望時,忽然,一個酒壺不知從哪裡飛過來,砸到了她脚下。
「哐當——」酒壺摔地裂開,酒液飛濺上奚妍的裙裾。
而裂開的陶器碎片,飛向四方衛士,隱含凜冽殺意。衛士們心中凜然,齊齊後退抽劍去擋那飛散開的碎片。連奚禮胯.下的馬都向後退了一兩步,覺那飛來的瓷片力道極爲巧妙。刷刷刷,一個呼吸的時候,奚妍周圍就空出了一小片地。
而頭頂一個嘖嘖少年聲音響起:「妹妹這麽求你,你這做哥哥的都不心軟,太狠心了吧?」
奚妍當即又驚喜,又擔憂,轉身仰頭,她看到身後街的對墻上,倚著一柱千年古樹,一個少年郎懶洋洋地蹲著,面容逆著光,模糊無比。但再模糊,他舉重若輕的身手,都清楚彰顯了他的身份——吳國第一高手,呂歸。
奚禮抬頭眯眸,看向那蹲在墻上向他望來的少年。
奚禮淡聲:「一別多日,郎中令今日性情,倒和昔日在宮中時不願惹事上身的風格不一樣了。」
呂歸笑了笑,拱手算是打招呼。
奚禮若有所思:「看來便是你一路幫阿九逃了。孤只是要帶自己的妹妹回宮,不知你以何身份阻攔?」
呂歸揚下巴,聲音帶幾分吊兒郎當:「無他。奚妍是我罩著的人,哪怕你是世子,也休想從我手中帶走她。」
奚禮目光頓時生厲,鋒銳寒光扎向那少年:「這裡是吳國地盤!你以爲你能帶著公主逃去哪裡?!你只是一個游俠,難道你要和整個吳國作對麽?你可要想清楚,你要是管公主的這樁事,日後一生你都會深陷逃亡中。你永遠別想好好做你的游俠了。」
呂歸面無表情。
奚妍低下頭,她輕聲而堅决:「呂歸,你走……」
夕陽墻頭上,呂歸慢慢站了起來。他身如巨劍,起身時鋒如利刃出鞘。他一字一句,聲音裡隱含戾氣:「那我就再說一遍!吳國九公主奚妍,是我罩著的人!」
「誰要欺負她,先來問我同不同意——」
說話間,他從墻頭直躍而下,瀟灑威武,氣勢如濤。冷冽寒風拂向衆人,衆人只見得一道黑影極快地掠入了他們的陣中。呂歸連劍都未曾佩,他從高處躍下時,一手五指曲起從後扣住一人。跨在馬上,他一下子將那人摔了下去。另一方向衛士反應極快,抽刀砍來,呂歸身縱如鶴,手撑在馬鞍上轉個身,躲過了那刀,同時腿纏住那刀,反力推將而去,將連人帶馬一道推向吳世子奚禮的方向。
只是幾個回合,局勢輕鬆被攪。
而呂歸手一拽,就將下方的奚妍拽到了馬上,坐到了自己身前,將她抱在了懷裡。迎面砍刀揮來,他手一推一折,將人脖子擰斷,幾滴血妖冶無比地濺在了他臉上。
其武功之蓋世!世人才見識到!
才知昔日他做郎中令於吳宮時,是何等消極怠工!
奚禮怒極:「呂歸!你當真要成爲吳國逃犯麽?!」
呂歸面容平靜,血迹落在他臉上,他拱手,聲音清晰而有力:「世子殿下,請吧——且讓我看看,你們何時才能逼得我出劍——」
奚妍仰頭,怔怔看著他面頰上濺著的血迹。她被他抱在懷裡,他連刀劍都沒出,就與這些人打得不分上下。但是她知道若非不得已,呂歸其實幷不願意和吳國爲敵。
呂歸只想做游俠,游歷天下,行俠仗義,少年風流。
而今……却爲了她……
呂歸低頭,看到她目光後,一楞後,他對她笑了笑。呂歸有點尷尬地對她眨個眼:「你別這麽感動啊……」
奚妍喃聲:「我兄長都對我這樣,你却對我這麽好……」
呂歸呃一聲後,面色更尷尬了。他對奚禮一行人放狠話放得囂張,在眼中噙泪望著他的九公主面前,呂歸隻非常窘迫地道:「那就當我是你兄長嘛。妹妹,你別認你那些不理你的哥哥了。乾脆叫我一聲哥哥吧。那我就從此護著妹妹你了。」
奚妍:「……」
她破涕而笑,委婉道:「我覺得你還是將眼下這些人解决了,再去認妹妹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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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那邊對九公主的追捕,在範翕這邊已經一點影響都沒有。范翕對奚妍無感,甚至暗恨正是奚妍的逃婚才讓玉纖阿頂罪。若非人手不够,范翕簡直想自己派一方人馬追殺奚妍,讓奚妍爲此付出代價。
由是如今即便知道那邊發生的事,范翕也是靜觀其變。
範翕的心思,大多數放在關注大周北方的戰事上。九夷是周王朝邊境大患,總是一有機會便進攻大周。而爲了抵擋九夷,齊國、魯國、衛國、晋國,都兵馬强悍,幾大諸侯國勢力極大。隻偏北的燕國雖也在邊境綫上,但燕國荒僻,幷無兵力討伐九夷。
只是九夷這次從魯國入侵,而非從齊國、衛國、晋國之境……繞了這麽個大圈子,總覺得分外詭异。
畢竟有齊國、衛國、晋國在北,九夷如何就能繞到東邊的魯國去進攻?齊國、衛國、晋國都在幹什麽?
範翕摸著下巴,敏銳覺得這幾個諸侯國恐怕另有异心。是啊,但凡勢大,便會對周王朝有若有若無的試探。此次的九夷進攻魯國,說不定就是他們的又一次試探……魯國是周王朝的重要分封國,幾乎有代天子發言的權力。如今魯國被攻,齊國等大國援護不利,想來周王朝的都城洛地,此時恐怕有些亂了。
周天子恐怕有些手忙脚亂。
越亂越好,有狼子野心的諸侯國越多越好。周天子如此對他與虞夫人,就算周王朝滅國了,範翕都拍手叫好。範翕幸灾樂禍,極爲喜歡看周天子的熱鬧。是以他吩咐人不北上,只在楚地邊關等著北方戰事的情報。
同時,心情不錯的他與玉纖阿商量好了時間,爲玉纖阿背上刺紋。
范翕現今面對玉纖阿心情複雜。自知道她竟那麽膽大,竟想嫁自己爲妻,他便有些慌,有些愧疚,還有些莫名其妙的衝動……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然而玉纖阿却表現得很正常,次日再見他,她仍能笑盈盈與他打招呼,說閒話。範翕幾次探究她的記憶,她都一臉無辜,好似她真的一心只想入周洛後宮,對範翕一點想法都沒有。玉纖阿這般淡然……那晚她趁他睡著時悄悄說的心裡話,曇花一夢,好似是範翕自己在做夢一般。
範翕爲此迷惑,幷産生了自我懷疑,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他都不知是該和她促膝長談,還是與她說你不要這樣想,你我之間是不可能的之類的話。
左右糾結,範翕心裡現在亂極了。拿不定主意,他只好又如鵪鶉般縮回了自己的殼中,裝作不知道玉女的心思。然她背上的字總是要除的。夜裡,將醫者留在外間,範翕端著一托盤入捨去尋等候著他前來的玉纖阿。玉纖阿早已屏蔽了侍女們,在寢捨中等範翕。
玉纖阿早猜到範翕會帶來許多工具,比如匕首、顔料、紗布、酒水等物。
但當範翕端著整整一托盤從窗口跳入時,玉纖阿仍愕然,沒想到他帶了這麽多東西。她一時看著那麽多瓶瓶罐罐,心中都驚起,産生了些許怯意。玉纖阿暗自想自己當初肩上被人刻「奴」字時不過是一刀扎下去就完事,爲何範翕便能帶這麽多的東西?
總覺得範翕的手法會比當初痛很多啊……
玉纖阿心裡生怯,面上却不動聲色,隻溫柔無比地讓路,幫著范翕關窗,幫他將一托盤的瓶瓶罐罐拿到了床榻邊。看範翕坐下開始一一擺弄,玉纖阿坐在旁邊,怯怯問:「公子,怎這樣多的東西?都是給我的麽?」
範翕柔聲:「自然。」
玉纖阿輕微抖了下——都要用在她身上?那得多疼啊。
誰知範翕擺弄著他的瓶瓶罐罐,施施然地將一個個瓶中罐中的東西倒了出來。他還準備了一個個小碟子盛這些東西。玉纖阿本以爲是他要用到的墨汁,誰知從瓶中倒出的清液,是果子酒,蜜漿,甘醪……
還有一瓶「蒼梧漂清」,乃名酒中的上等酒。
範翕又變戲法般地取出乳酪、蒲陶、千歲子等食物。
他還從袖中取出了兩個捏得可愛的小泥人,擺到了床榻上的食案上。
玉纖阿看得驚愕無比:「公子這是做什麽?」
範翕分外耐心:「我幫你刻畫時,你可以喝點兒酒,嘗點兒蜜漿。這些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給你的,你且含一含玩一玩。若是疼得厲害的話,吃一個蜜棗便能緩緩。吃一吃玩一玩,時間就過去了,你就不會疼了。」
他晃晃手中珍貴的名酒「蒼梧漂清」,笑道:「此酒據說一杯就倒。我聽醫工說,背上刻畫分外痛,眼下沒有藥物能够緩解,只有酒能够好一些。你喝一杯酒,迷迷糊糊間神智不清,刺痛感變弱,我再下手,你豈不是就不會那般痛了?」
玉纖阿:「……」
範翕以爲她是來度假的麽?又是吃又是玩,還要喝酒?
看他耐心一一介紹他帶來的那些東西,真正的小刀啊紗布啊狼毫啊等物他直直掠過,他反盯著這些細枝末節不斷强調。玉纖阿本來沒覺得多痛,被他這麽大的架勢,反倒嚇得面色白了白。
她背上被刻字時尚是小孩子,已經過去了十多年,她都不記得當時感覺了。可是如今看範翕這架勢,好像會痛到極致……玉纖阿小聲:「真的那般痛?」
範翕見她怕了,立即安慰她:「莫怕,你喝一杯我給你倒的『蒼梧漂清』,喝醉了就不覺得痛了。」
玉纖阿:「……」
範翕:「……」
範翕發覺她眼神不對,他露出疑問表情。玉纖阿不言不語,接過他遞來的酒閉眼一飲而盡。酒樽空了,範翕被她豪爽的喝酒架勢弄得楞住。玉纖阿再睜開眼時,目光清明無比。她與範翕對視半晌,對範翕說:「公子,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千杯不醉。」
「這酒,好似對我沒什麽用。」
範翕:「……!」
他臉色微變:「你千杯不倒?那當日我爲你做壽辦宴,你露出醉態……」
玉纖阿垂下了眼,沒吭氣。
範翕怒:「你騙我!」
他握住她手腕,沉聲問:「我再問你,那日你說的生辰,是否也不對?」
玉纖阿不說話。
範翕失神,握著她的手發抖。他慢慢放下手,語氣冰凉幷自嘲:「我明白了。」
玉纖阿立刻抬頭:「那是之前的事。我現在未曾再騙你……」
範翕淡聲:「無所謂。你縱是騙我,我也不知道。隨便你吧。」
玉纖阿看他面色冰冷,她心裡著急,見不得他這樣。她切聲:「公子……」
範翕冷冰冰道:「脫衣吧。反正幫你完成此事,你我之間就再無糾葛了。你不必向我解釋。」
玉纖阿靜下,睫毛輕輕顫抖,她目中水波流動,盯著範翕。眼中千萬哀傷,欲語還休……範翕側過了臉,再次催促她脫衣,他不肯再和她交流此事了。玉纖阿心中後悔又委屈,她趴伏在榻上,將肩頭衣領向下拉。
范翕伸手將被褥蓋在她背上,只露出一點肩頭,讓他看到那個「奴」字便好。范翕修長的手從她眼皮下拿酒時,女郎一滴清泪,濺在了他手上。
極脆的一聲「滴答」。
範翕頓住。
他厭惡道:「你又用這種手段博我同情。我早看透了你,你又裝模作樣幹什麽?」
玉纖阿賭氣道:「我自是裝模作樣我的,和你有什麽關係?你別看就是了。」
範翕:「你礙了我的眼!」
玉纖阿:「那你出去好了……」
說著,她便要爬起來穿上衣,不讓他弄了。範翕氣得按住她肩,大力將她壓回去。玉纖阿被他一隻手按住玉潤肩頭,壓在床上掙扎不起來。她嘶一聲,聲音裡帶著苦楚痛意,範翕無情道:「又裝什麽?我幷沒有用力,你可是一點傷都沒有。」
玉纖阿惱道:「你不要按著我的肩了。」
範翕看她聲音低啞,以爲她在自己手下認輸。他心中自得,聲音裡便又帶上了笑音:「我就喜歡這樣,你待如何?你這麽不聽話,我就不該跟你講道理,直接武力鎮壓才是最好的。」
玉纖阿一頭青絲散在肩上,與他按在她後背上的手叠在一處。黑與白分明,在燈燭火光下泛著盈盈光澤。玉纖阿掙扎幾次都爬不起來,她且羞且惱,聲音裡難得帶了怒意:「你放開我!」
範翕輕輕哼了一聲,似笑非笑。
玉纖阿面頰上氤氳起桃紅色,眼睛濕漉漉的。她只好壓低聲音:「你這樣按著我,我壓在床上,你將我壓得胸口刺痛,我喘不上氣。你快放開我。」
她這麽一說,範翕一愕,然後慌張放開了按她肩膀的手。他目光不受控地向她青絲往復處看去,看到微微弧綫如雪堆……玉纖阿忽別目向他看來,範翕被她突然看來的目光嚇一跳,他故作鎮定地移開了目光,咳嗽一聲:「那我要開始了。」
玉纖阿:「嗯。」
範翕輕柔道:「我先爲你作畫,拿著銅鏡讓你看喜不喜歡。你若覺得可以,我再用刀,好不好?」
一時生氣,一時羞赧。先前還那麽冷,這會兒又溫柔起來。他脾氣多變,讓人難以捉摸,玉纖阿輕輕點了下頭,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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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肩上用來掩飾那個「奴」字的,是一朵初初綻開的玉蘭花。
範翕畫了許多花,許多樣式,最終與玉纖阿一同定下了玉蘭花。玉蘭花潔白清新雅致,綻放時芳香四溢。這般春色漫漫,玉堂高潔,正如範翕心中的玉纖阿一般。
狼毫在女郎肩上細細描摹,沙沙的,又帶著點點癢意。
范翕彎身時,呼吸近在咫尺,拂於她肩頭。肌膚與鼻息相挨,若有若無的癢意在肩上……玉纖阿綳著肩,眼瞼上沾著水霧,壓抑自己心中的异樣。可一面銅鏡扔在榻上,角度合適,玉纖阿轉眼看鏡子,正好能從鏡中看到他伏於她肩頭、專注盯著她左肩肌膚的面容。
玉冠下長髮披散於錦綢衣衫上,雲絲一般柔滑。
玉纖阿輕輕挪動,範翕冰凉的手按在她後背顫起的蝴蝶骨上,聲音低婉:「別動。」
玉纖阿鼻尖滲了汗。她將臉埋於枕間,努力無視自己背上的動靜……她實在不適,又側頭去看那銅鏡。她咬下唇,看到範翕的額上也滲了汗,他握筆的手輕微顫抖……他的眼尾發紅,眼眸微微濕潤。
與他之前吻她時一樣的神色。
玉纖阿怔然。
知道他與她一樣。
那樣觸感,那樣古怪的感覺,那若遠若近的呼吸……範翕問:「玉兒,你不吃些糖麽?」
玉纖阿一楞,搖頭:「我覺得好奇怪。」
範翕便不吭氣了,隻鼻息柔暖,拂於她後頸微曲處。
只過一會兒,他又忽而說故事一般笑著說道:「我拿刀刺到你背上後,也不過是尊著現在的痕迹來。這讓我想起我小時學畫的場景。我幼時最初學畫時,都是照著影子描的。那時候一筆一劃照著影子勾勒,現在看著,倒和此時場景有些像。那時我母親與我一起蹲在屋外看我描人影子,這裡面倒是趣味不少……」
玉纖阿訝然:「你母親?」
範翕:「嗯,我母親是虞夫人。在遇到你之前,我母親是我見過的世間最美的女子。洛地多少名門女郎,都嫉恨我母親的美貌。我十歲離開丹鳳台去周王宮的時候,到洛地時發現那些夫人,竟不斷向我打聽我母親。她們都嫉妒我母親的美貌……可惜她們偏偏比不上……」
玉纖阿側頭,津津有味地聽他講故事。
她從未聽他說過虞夫人,說過他的事情。她分外感興趣,聽他聲音如清泉一般冽冽,聽他說得有趣,娓娓向她道來他童年的趣事。例如怎麽與他母親鬥智鬥勇,怎麽在山谷間採山藥,捉螢火蟲。他說丹鳳台極美,每年夏天都有漂亮的螢火蟲……玉纖阿聽得入神,沒發現範翕的手不動聲色地移到了她臉頰邊。
拿過了刀。
另一手撑在了她臉旁。
他換了姿勢,由一開始的坐姿,改爲腿壓上了床。
玉纖阿聽故事聽得有趣時,背上忽一陣劇烈刺痛,她全身發抖,一聲慘叫即將出口。而範翕當機立斷,撑在她臉頰上的手成拳,伸到了她張開的嘴邊,堵住了她的叫喊。而她因吃痛而身子上揚,他用腿壓在她腰上讓她抬不起身,用下巴抵在她仰起的後頸上,將她向下扣。
他完全將她控制在身下,手中小刀在她肩上劃開了皮膚。他力道極輕機穩,因服了藥幷不會有太多血迹流出,可是他手中的刀確實劃破了她的肌膚……
他下巴上的汗落在她頸肩。
玉纖阿痛得全身發抖,冷汗淋淋,她嗚咽著流泪,在他懷裡掙扎。而他整個人控住她,腿壓腰,下巴壓頸,手握成拳抵她嘴不讓她叫出聲。他的手被她咬出痕迹,他竟一動不動,握刀的手分外穩,仍在她左肩上緩緩游走。
玉纖阿嗚咽顫聲:「好痛……」
她的冷汗不斷。
范翕眼中的水光便凝滿了。
他喃聲:「我知道……玉兒別動……快好了……別怕……玉兒別哭,我知道很痛,你咬我吧……」
她眼中的泪瑟瑟落在他手腕上,如湘竹泪一般。她精神變得恍惚,痛感無比清晰。而範翕一直壓著她的後背安慰她,他不斷說話,她哽咽著,泪水却反而越來越多。她柔柔弱弱地無聲哭泣,他的聲音隨之變得喑啞。
她顫抖著,覺他摟著她的身子與她一樣顫抖。
他低頭親她耳後、髮絲,他不斷的:「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好……莫要哭了,玉兒別哭了……」
他却不知道他越說,她越是委屈,越是整個人埋於他懷中哭泣。
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她幾歲時被刻字的耻辱,想到自己成爲奴隸的無奈。想到主君對她的嚴厲,對她的覬覦,對她的算計……想到那些年她躲在簾後偷看女公子寫字作畫,想到那幾位年輕郎君見到她時走不動路的表現,想到主君看著她的日漸怪异的眼色……她多害怕。
可是她從來不在他們面前哭。
她哭了,便是向命運屈服,便是認輸。然而她才不認輸。她有上好的和田玉玉佩,玉佩上雕刻著姮娥奔月,主君說這是她父母給她留下的……她一定是有過好身世的。而縱是沒有,靠著這玉佩,玉纖阿也堅持自己一定不是天生爲奴。
她一定可以走出那般境地的。
之後,模模糊糊的,昏昏暗光下,她看到雪地中,風姿迢迢的公子翕下了馬。天地銀白,雪粒如撒鹽,他悠然行在風霜中。清姿似仙,他走到她面前,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玉纖阿認識過那麽多郎君,那麽多人明明說過心悅她,但只有範翕在知道她的真面目後,還對她這般憐愛。他爲她辦壽,幫她離開吳王,他被她欺騙那麽多,可他還是一次次對她好……他是她遇到過的對她最好的人。
不管別人怎麽看公子翕居心叵測,公子翕對她都好得沒話說。
玉纖阿思緒亂飛間,她痛得厲害,眼前都好似出現了幻覺。她全身滲汗,面色慘白。她痛得沒有力氣掙扎,如死魚一樣被他按在身下。她奄奄一息,哭道:「範翕,我好痛……」
她感覺到一個柔軟的碰觸,挨上她被汗浸濕的額頭。
她聽到他凄然而沉痛道:「我知道。」
她難受得要死:「好痛啊範翕。我覺得你要殺我。」
範翕啞聲:「我縱是自己死了,也不會殺你。」
「玉兒,再忍忍。」
他不斷地安撫她,親她面頰上的泪,親她哭得腫起的眼睛。他不停地在她耳邊說話,鼓勵她,憐惜她。她不斷地喊痛,範翕聽得心如刀割,只恨不得能以身代了她去。他眼前濛濛,難過地想爲何他不能代替了她。反正她一直很健康,但他身體經常不好……他生病吃痛都習慣了,他幷不怕疼……
驀地,範翕好像想到了什麽,他在她耳邊,用軟糯柔婉的姑蘇方言唱小曲給她:「玉兒別哭,我唱小曲給你……紅墻杏花搖,綠雨新芭蕉。花兒逐著鹿,鹿兒覆著月。那月兒,月兒,追著郎君泊頭走……」
這是虞夫人教范翕唱過的。
姑蘇小曲。范翕記得玉纖阿說自己是姑蘇人。他盼她聽他唱熟悉的小曲,痛感能緩一緩……
玉纖阿眼中噙著泪花,她掙扎得已經沒有力氣,趴伏在他身下,懨懨道:「月兒何時追著郎君走過呀?」
範翕便改口:「那是郎君追著月兒走好不好?花兒逐著鹿,鹿兒覆著月。那郎君,郎君,追著月兒泊頭走……」
玉纖阿在他身下,噗嗤笑出,笑出了泪。她閉上眼,覺範翕又低頭,在她額上親吻。她確實分外痛,她覺得自己從來不曾這樣嬌氣過。她知道正是範翕縱容了她的嬌氣,她才在他面前出醜至此。
她聲聲凄如杜鵑泣血,他的心就隨之一次次被揉碎。她終是在他低柔的小曲聲中,昏迷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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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次日醒來時,仍有些昏昏。她揉著額要坐起,誰知身子才一動,便重新跌了下去,趴在床上。她才發現自己竟是趴著睡了一晚,竟然一動未動?玉纖阿睫毛在枕上輕輕刮過,聽得身後一聲嘆,有郎君用被褥裹著她,將她從床上抱了起來,抱到了他懷中坐著。
範翕聲音裡帶著幾分疲憊和喑啞:「你醒了?」
二人坐在床帳中,玉纖阿在他懷裡仰臉,見日頭已經升了。範翕衣衫不整,靠坐在床靠墻的裡面,他眼尾赤紅,下巴處有些青茬。這般精神不振,顯然他一夜未曾離開。
玉纖阿仰頭看他:「公子,你陪了我一整夜?爲何如此?你不怕被人看到麽?」
範翕答:「我要照顧你呀。我怕你夜裡翻身,弄痛了後背。怕我技術不佳,讓你後背腫起。我要看著你呀,不敢讓你動啊。」
他疲倦辛勞,衣袍輕皺。年輕的公子下巴抵著她發頂揉了揉,複又低頭端詳她面色。
玉蘭花枝葉在他指下若隱若現。陽光照在范翕修長的身上,不染鉛華。他端詳她片刻,清凉手指撫摸她腮畔,微微笑道:「我的玉兒,從此斬斷前緣,重獲新生。她再也不必卑微了。」
他笑容釋然而清正,眷戀又溫柔。玉纖阿抬頭盯著他——
他的玉兒,在他手下新生。從此她再也不必爲自己身爲奴而東躲西藏了。
範翕唇角噙笑,玉纖阿眼中秋水緩流,波光粼粼。日光如清水波瀾,他漸漸不笑了,而她還在仰臉盯著他。一時沉默。
有時沉默就是不同。
陽光擦過飛起的紗簾,鳥鳴啾啾。靜靜地,範翕低頭,側過鼻梁,與她唇息交錯。
刹那間,烟籠寒江,霧盡天明,有清泉自天盡頭流落。
他們在日光床帳後,心照不宣地親吻。自己都未想通爲何要這樣,只是他一低頭,她便仰了臉,自然而然地與他親上了。
就好像他們本該如此一般。
直到門外砰砰敲門:「公子,公子——」
屋中擁在一處的男女動作僵住,回過了神自己在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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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沉著臉出去,聽泉安屏退了院中那些人,神秘又著急地告訴他:「周洛的方向點起狼烟,這是向四方諸侯求助!公子,周洛是不是被九夷攻占了?周天子是不是……危矣?」
範翕一楞,眼神變得莫測,他道:「將此事詳細說來。」
而身後屋捨中,玉纖阿抱著被褥,屈膝坐在床上。她捂著自己狂跳的心臟,心臟敲鼓打雷一般,讓她無所適從。玉纖阿將紅透了的臉埋入被中,她想不明白,方才——
她爲何會與範翕那麽熟練地親上。
爲何那麽心照不宣!
那般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