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
湖陽夫人拉著玉纖阿噓寒問暖了一整日,到傍晚府上將備晚膳時, 公子翕來登府門了。
湖陽夫人記得自己和周天子因虞夫人所引起的矛盾, 自然對虞夫人的兒子不抱有好感。且玉纖阿現在又說……但她幷未說什麽。因爲在她之前, 自己的二兒子成容風就皺起了眉,明顯不悅:「他怎麽又來了!」
湖陽夫人立刻好奇地看向二子。
但是成容風沒有多說什麽, 因爲玉纖阿已經先他們站了起來, 轉身去迎外面的公子翕。湖陽夫人端坐, 見一會兒, 厚厚氈簾重新掀開,玉纖阿領著一位神韵清致、容色秀隽的郎君進來了。
玉纖阿含笑介紹後, 範翕壓根察覺不到衆人對他的不歡迎一般, 他先跟著玉纖阿一起向衆人行了禮, 然後熱情十足地向前奔了幾步,望向湖陽夫人的眼神喜悅, 又充滿了期盼感動:「姑母, 多年不見, 我甚爲想念您。」
成容風呵一聲:「你見過我母親幾面, 就想念她?」
范翕不理會他, 面對湖陽夫人時,面上仍挂著誠摯的笑意。他就如第一次去岳父岳母家做客一般,彬彬有禮,又對二老透著一股討好。範翕斂目而羞:「我難得登門, 聽聞二位回洛了, 便備了些禮物, 聊表心意。」
湖陽夫人直接問:「你想娶玉兒?」
這般直接。
讓範翕輕挑了下眉,幷有幾分驚喜——怎麽,玉纖阿將這話告訴成家了?
她是真的打算和他走下去了!
到這個時候,範翕才終於放下了心。
他看玉纖阿一眼,玉纖阿幷不說什麽,沒給他提示。範翕便沉思一下,說道:「自然。」
湖陽夫人點了頭:「我不同意。且玉兒已經定了親,不可任性更改。」
範翕眸子下壓,略微有些陰鷙的痕迹。但他不露聲色地笑了笑,說:「無妨。」
湖陽夫人:「……」
成容風:「……」
連湖陽君都驚嘆般地看向範翕,認爲此人如此面不改色,非池中物。倒是……和玉纖阿很像。
成家人發現範翕臉皮極厚,湖陽夫人分明說了不同意,範翕也不肯離府。甚至範翕面色如常地與他們閒話家常,他們板著臉,反而漸覺得尷尬。
範翕沒有走的意思,這晚膳却是要用的。成家人就一臉複雜地看范翕硬賴在這裡,纏在玉纖阿身邊,非要留下和他們一起用膳。
此時用膳是分案而食制。即每人一張食案,幷不合用。
衆人一起用膳時,範翕搶先搶了與玉纖阿相挨的食案。成容風忍耐看他,他隻低頭和玉纖阿噙笑說話,被玉纖阿咳嗽一聲,提醒他稍微注意一些。
再到用膳中,衆人見範翕溫情款款地與玉纖阿說話,時不時提醒玉纖阿什麽好吃什麽不好吃,玉纖阿慢吞吞地低著頭吃飯,不說什麽。但衆人已經看不下去了,成容風放下了箸子,問:「公子翕,用過晚膳,你是否就能離府了?」
範翕一頓,掩袖虛弱地咳嗽兩聲。
他脆弱無比道:「恐不行。我身體有些不適,玉兒白日爲我塗的那藥極爲好用。我恐還要麻煩玉兒。」
成容風忍無可忍:「什麽藥膏?我成府贈給你何妨!府上事多,恐不能留公子。」
範翕撫著下巴,若有若無地笑:「你可真傻,我要的僅是藥膏麽?有些話我不想說得太過,成郎也莫要逼迫。」
他臉上帶著輕鬆的笑,眼中神情却如冰雪般寒冷。他看向成容風,成容風怔住。
湖陽夫人在這時轉向小女兒玉纖阿:「玉兒,我有些話想與公子翕說清楚,你不如回避?」
玉纖阿微抬頭,看向望向她的諸人。她文文靜靜地坐著,唇角仍帶著禮貌的笑:「母親不必顧忌我,母親想說什麽便說什麽。我不願回避。不過母親放心,我誰也不相幫。我只是看看。」
她想看看,範翕現在是什麽狀態。
她已覺得他不如昔日那般情感脆弱,他已滿心陰森。但她未曾見識過。她仍想看看範翕現在的狀况。
而放在其他人眼中,玉纖阿便是一個明明向著情郎、却不好意思跟自己剛剛相認的母親告白的可憐女郎。
衆人皆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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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帳飛揚,燈燭火光一排排,從大堂直接照到庭院去。兩排食案前,衆人都停了箸子,兀自心思各异。
湖陽夫人開了口:「公子翕,你父母皆亡,恐你是配不上我們玉兒的。」
範翕似笑非笑:「她無父無母的時候我可沒嫌弃她配不上我。」
湖陽夫人揚眉:「我與你母親關係不和。」
範翕含笑:「我母親已經不在了。且又不是夫人和我母親成婚。」
湖陽夫人:「你還是如小孩兒一般。兩家結親,怎麽略過我們的恩怨?」
範翕微微一笑,不說了。
湖陽夫人盯著他,神思微恍。有那麽一瞬間,她看著範翕,就好像看到了昔日的周天子。周天子脾氣不够好,又兼天子之威加身,周天子從來不去順著別人的脾氣走。但湖陽長公主昔日和周天子關係好。
雖然二人是异父异母的姐弟,但偏偏兩人極爲投緣。
周天子幷不對湖陽長公主發脾氣。二人相處中,周天子每每有不樂意的時候,他便會閉口不言,拂袖而走。
範翕幷未拂袖,但範翕此時的閉口不言……和昔日的周天子一模一樣。
湖陽夫人沉默片刻,說:「你也有婚約,玉兒也有婚約,何不彼此成全?」
範翕道:「我可以不成全。」
湖陽夫人厲聲:「你我兩家有仇,不知你可知道幾分。兩家之間父母輩的恩仇,怎能不提?」
範翕在一瞬間,就想到了恐怕有些事自己是不知道的。他隱晦地看一眼玉纖阿,玉纖阿仍面色平靜……那便是說,有些事,他不知道,玉纖阿却已經知道了。
範翕稍微思考一下,他權衡半天,决定相信玉纖阿。郎君一手肘撑在桌案上,另一手無意識般地扶著腰下的配劍。他慢吞吞:「我可以提,也可以不提。」
衆人怔。
範翕這話……與威脅也無异了。
衆人看向玉纖阿,玉纖阿仍只是垂袖而坐,如她自己說的那般兩不相幫。而湖陽夫人則目中光輕輕亮了下,仍若有所思地看著範翕。湖陽夫人道:「儘管你說了這麽多,我仍是不同意將玉兒嫁給你。」
範翕撑在案上的手肘一停頓。
他眸底赤紅陰冷,聞之冷笑一聲。
玉纖阿在旁邊立刻道:「公子!」
範翕一停頓,玉纖阿隻喚了他一聲,他就回過了神。想到成家到底是玉纖阿的家人,他不應大開殺戒。范翕便溫溫和和地笑:「那麽,此事改日再議吧。」
成家人:「……?」
範翕起身,做出柔弱狀,又開始咳嗽:「玉兒,扶我一把,幫我上藥吧。」
玉纖阿應一聲,跟著他起身。而在成容風看去,範翕眸子底處,不加掩飾地,泛起一絲得意。近乎在說,不管你們怎麽做,玉纖阿還是向著我的。
玉纖阿背對著成家人。
成容風有些生氣:「玉兒,你跟著他走?我們才是你的親人!」
玉纖阿幷不回頭,她察覺到範翕握她的手用力。範翕垂下眼,森森地盯著她。玉纖阿對他寬慰一笑,她不回頭,已溫聲回答身後的成家人:「成家是我親人,是我十六年來從未謀面的親人。但公子翕,是我十六年來唯一喜愛的郎君。」
不管身後成家人面色如何改、做如何反應,玉纖阿都跟範翕出去了。
范翕簡直大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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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將矛盾轉移,成家爲了不讓於幸蘭在天子面前、在世人面前亂說,必然要對於府做些安排。
本來這些安排是成容風打算自己去做的。
但是湖陽夫人回來了,湖陽夫人自己親自登上於府。
於幸蘭在飲酒度日。
她從未這般痛苦,這般難受過。范翕如今面對她如仇人一般,她想不通兩人這麽多年的情誼,爲何如此被辜負。她是被寵壞了的女郎,自小什麽也不缺,她第一次想要一個男人却得不到,得不到但她非要。她於此受挫,簡直迷茫。
湖陽夫人在這時登府。
昔日湖陽夫人的前夫武安侯,和齊國王室有些遠一點的關係。於幸蘭便跟著齊國那邊叫湖陽夫人一聲「姨母」,當湖陽夫人登上門時,於幸蘭便警惕地盯著這位夫人。
湖陽夫人問:「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
於幸蘭見這位夫人沒有一開始就替玉纖阿說話,便不那麽戒備。於幸蘭却仍維持著自己的驕橫不改:「我去進宮求我姑姑,讓我姑姑下旨,讓範翕必須娶我。然後我帶他回齊國,時間久了,他總會愛上我,忘掉那個賤……玉女的。」
礙於湖陽夫人當面,於幸蘭才沒駡出「賤人」。
湖陽夫人搖了搖頭。
她嘆道:「你花了近十年都沒讓一個郎君愛上你,你確定你們成親了,他就會愛上你?」
於幸蘭冷冷地盯著湖陽夫人。
她說:「原來你也是當說客,勸我放弃範翕的。我還以爲你女兒要嫁人了,你會和我聯手。」
湖陽夫人笑了笑。
她漫不經心:「其實子女如何,與我有什麽關係?我只是一個多管閒事的老女人罷了。玉兒雖是我女兒,但我到底與她不親。却是你,我自小看著你長大,不願你步入歧途。」
於幸蘭道:「如何就是步入歧途了?我心甘情願!」
湖陽夫人憐憫道:「你這些年,四處跟人表示你和公子翕情投意合,情深義重。你表現得這麽誇張,連我這個從不出門的老女人都知道了。但是幸蘭,愛一個人,需要這麽慌張地昭告天下麽?你怕什麽?你自己心裡有答案。」
於幸蘭冷聲:「我聽不懂。」
湖陽夫人淡聲:「你聽得懂。你心裡的答案你早就知道,你只是不敢承認。範翕從未喜歡過你,你從丹鳳台初遇,你就知道。」
於幸蘭大怒:「閉嘴!胡說!」
她怒恨無比地瞪著湖陽夫人,她要尋她的鞭子,她要打人。可是她摸到腰間,她才想起因爲前幾日自己鞭打範翕,日後自己痛苦十分地收走了鞭子。於幸蘭氣得渾身發抖,但對著湖陽夫人溫潤的眼眸,她又怔怔然,感覺到了一絲嘲諷。
就如玉纖阿輕輕柔柔地站在她面前。
玉纖阿明明一言不發,明明弱柳扶風,可是玉纖阿笑一笑,就將範翕的魂勾走,就讓範翕忍不住地追隨玉纖阿的背影……
於幸蘭肩膀顫抖,她跌坐在地上。因爲喝多了酒,她面容酡紅,眼神中蕩著不真實的恍惚感。
於幸蘭喃喃自語:「是,我一開始就知道。我從來就知道範翕喜歡那種溫軟的小動物,他喜歡那樣的動物,也喜歡那樣的人。可是我不是。我不是他喜歡的那種女郎。可是世間男人其實都喜歡溫柔多情的女郎,但是成婚時,誰的夫人又是真的溫情如意呢?」
「範翕就是我喜歡的那樣。他長得好,性情好,還有說甜蜜的話,會撒嬌,會開玩笑。做事又沉穩,他看起來好欺負,但是做的事從來沒出錯。我小時候見他和他母親在一起說話,他仰頭討他母親抱他。他那般好看,那般可愛……爲什麽他轉頭面對我,就總是不自然呢?」
「我和他在一起這麽多年,他幷未被其他女郎勾走魂,也沒有背叛過我。但我仍然會緊張。當每一個他喜歡的那種風格的女郎出現時,我都會緊張。我以前想著我與他表白,他同意了那就好了。但是沒有好。我再與他定親,想這樣他的心會收回來了。然而依然沒有。我就想……是不是成了親,是不是我懷了他的孩子,他就會回心轉意了。」
湖陽夫人嘆:「你何必爲他一次次降低底綫?」
於幸蘭魔怔了一般,眼中含著泪,口上喃喃訴說:「是,我也覺得恐慌。我想過時間久了,他會改變心意的。他處處借我的勢,我也知道。但我願意被他借勢,我以爲這正是他愛我的表現。如果不是玉纖阿,如果不是玉纖阿……」
湖陽夫人道:「沒有玉女,也有張女陳女趙女。總歸範翕不是你的。」
於幸蘭聲音冷颼颼的:「我不信。」
湖陽夫人溫聲:「幸蘭,愛是無法掩飾的。他即使日日在你身邊,但他的眼睛會說話,他的一舉一動會說話。他站在你身邊,他即使身體不背叛你,可是他的眼睛會忍不住看其他女郎,他的心會被其他女郎勾走。」
「愛就如噴嚏一般,是掩口也無法掩飾住的。一個男人,和自己不喜歡的女人在一起,被綁在這個女人身邊不得離開,那他便會失去自己光明正大愛真正喜歡那個人的能力。同時,他也失去了對自己妻子回報相同的愛的能力。」
「這是無法掩飾,也無法逆轉的。」
於幸蘭沉默著。
湖陽夫人輕聲:「所以放弃吧,讓範翕補償你。不要再彼此折磨了。」
於幸蘭低頭:「說到底,姨母你還是向著你的女兒,來當說客,讓我放弃他。」
但是這件事,已經在她心裡埋了太久了。她卑微無比地等著範翕回頭,範翕始終不給這個機會。補償?於幸蘭眼中的泪掉落——她要補償做什麽?這世間,從來就沒有她得不到的。她唯一得不到的,就是範翕的心……
於幸蘭伏在湖陽夫人膝上,大哭出聲。她嚎啕大哭:「我爲了他,離開齊國,陪他住在洛邑!我爲了他,多年不見父母,不見祖父祖母,不見親人!我爲了他,一人在异鄉這麽多年!我爲了他,成爲人人懼怕的惡女……他不愛我!他還是不愛我!他一直不愛我!」
「他就是我喜歡的那種人,姨母,爲什麽我不是他喜歡的那種人?我愛著一個心裡始終沒有我的人,我該怎麽辦?」
湖陽夫人憐惜低頭,擦去女郎面上的泪。湖陽夫人嘆道:「幸蘭,回齊國吧。」
於幸蘭陰聲:「可我不甘心。」
堂外,侍女來報:「公子翕到——」
話音一落,範翕便抬步邁入了大堂。他面色沉冷,該是剛得知湖陽夫人來於府,他不放心,親自來看。
於幸蘭與他四目相對。看他如今這不耐煩的樣子,分外沒有了她心中溫潤如玉的佳公子模樣。
於幸蘭眼中泪落下,嗤笑:「范翕,玉纖阿愛你什麽?如我一般愛你溫柔,愛你性情,愛你皮色吧。可你現在即便容貌能恢復,你的溫柔性情,你還能恢復麽?你早已不是以前的公子翕了,你再沒有昔日那樣與我做戲的耐心了。誰還愛你?」
「你以爲玉纖阿有了好的身世,有了成家,她有了更好的選擇公子湛,她真的還會回頭來愛你?」
範翕面如雪,神色始終寒氣逼人。他站在堂前,即使被湖陽夫人看到了自己現在的樣子,他也無所謂。面對那伏在夫人膝頭哭泣的於幸蘭,範翕一字一句:「關你何事?」
於幸蘭冷笑。
於幸蘭回頭面對湖陽夫人,高聲:「姨母,我願意放弃公子翕,我願意和範翕一刀兩道。但是在世人面前,我要告訴天下人,是我甩了範翕!是我嫌惡範翕,是我不喜歡範翕!而不是他不要我!」
湖陽夫人柔聲:「好。幸蘭,回齊國吧。」
於幸蘭回頭,盯著範翕。她目中含著泪水,恨意滿滿,又帶著痛快之意:「範翕,我知道你怕什麽,怕我對世人說出是你的寶貝玉纖阿,破壞了我們的感情。你放心,我姨母在這裡,我當然不會亂說。」
「你說你補償我,我稀罕麽?但是我答應和你退親,我却不是爲了成全你!」
於幸蘭厲聲:「範翕,我要你發誓,三年之內,你不得迎娶玉纖阿!哪怕玉纖阿變心,哪怕玉纖阿要嫁他人,你都得等三年,幷且不告訴她!你們的愛情不是感天動地麽,不是我是拆散你們的惡人麽?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會等你。」
「等你這樣一個——這樣一個已經不是昔日公子翕的人!」
「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就心甘情願退親,什麽也不要,什麽也不對世人說,保全你二人的名聲。」
範翕盯著她,神色凉漠,殺氣掩藏。他在思考,是殺掉於幸蘭更快,還是需要再等一等,眼下是不是和齊國徹底翻臉的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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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一直來見玉纖阿,每日都要來成府報導。昔日玉纖阿不願見范翕,成府還能攔住範翕,但是現在範翕來得勤,玉纖阿支持,成家就擋不住了。
只是範翕每次都說是成府的藥膏極好,他要來上藥。
黃昏時候,範翕頂著成家人厭煩的眼神,神色如常地和成家最小的女郎在院中散步。不管成容風給了他多少白眼,他都只是看玉纖阿一人。玉纖阿:「哦,所以你在騙人。」
範翕不以爲然:「我爲何要對他們說實話?說實話他們才生氣。我是爲了成家人的接受能力著想。」
玉纖阿溫柔屈膝:「那真是謝謝公子對我家人的體貼了。」
範翕一本正經地扶她:「你我之間,不用這麽客氣。」
一低頭一抬頭,四目相對,玉纖阿先撑不住笑起來。她笑起來時眉目清婉明麗,愁緒好似都被水光揉碎。範翕心中動然,伸手將她抱入懷中。如此氣氛,才有了幾分兩人先前時候的樣子。
他們關係好的時候,是真的很好。都是脾氣溫柔的人,相處起來都讓人如沐春風。這樣的兩人待在一起,自然無一不好。
二人拉著手於湖心三步,冰雪封湖,玉纖阿跟範翕到湖邊,看範翕神秘地從懷裡掏出一個方盒。玉纖阿眨眨眼,範翕柔情款款道:「我送你的禮物。」
玉纖阿:「不是給我的家人備了禮物麽?原來連我都有?」
范翕溫聲:「自然有你的禮物。你我分開一場,不送禮物怎行?」
玉纖阿:「哦,原來是分手一場的禮物啊。」
范翕不理會她的揶揄,他噙著笑,從方盒中取出一對簪子時,玉纖阿目光揚了揚。這是一對白玉所雕的簪子,白玉光潔,簪子似乎是被雕成什麽鳥類的樣子。玉纖阿將一枚簪子拿在手中把玩,但她盯著看了許久,默然不語。
範翕害羞道:「玉兒,你拿錯了。」
玉纖阿:「嗯?」
她手裡所握的簪子被範翕拿走,範翕將盒中所放的另一枚簪子遞給她。範翕解釋:「這是一對情侶簪。一個雕的是鳳,一個雕的是凰。鳳爲雄,凰爲雌。自然鳳簪是我的,凰簪是你的了。」
玉纖阿握著簪子不語。
她目有微微鬱色。
因察覺自己雖是努力讀書,但學識仍差範翕很多。她仍然是配不上範翕的……若是多給她幾年,若是多給她些時間,若是當年她沒有被薄家帶走……範翕察覺她的情緒,以爲是自己送的禮物她不滿意。
範翕怔了一下,小心翼翼問:「你若是不喜歡我的禮物,我重新送就是。」
玉纖阿抬頭柔聲:「幷非此事。公子,你來。」
她拉著範翕,讓他與自己一道坐在凉亭中。玉纖阿聲音沉穩:「我要告訴你一樁舊事。便是這樁舊事,導致成家不願同意你我的事。你我兩家,確實是有仇的。」
她神色這麽嚴肅,範翕心中便慌起。想到了於幸蘭的話,想到於幸蘭說他早已不是以前的他,玉纖阿會離開他。
范翕握緊玉纖阿的手,一字一句道:「你答應過我,給我一次機會。我既然抓住了,你就不應放弃我。」
玉纖阿俯眼:「無論發生何事,我都站在你這邊。」
她慢慢抬起眼,寒夜中,她與他對坐,與他剖析自己的心事:「公子,不管你選什麽,我早說過,成家於我只是一個象徵。我不會再放弃你。」
範翕盯著她,他神色中的陰鬱向下壓去。
然後,他被向後推坐在欄杆上。發帶被風吹起一角,範翕被玉纖阿捧住面頰,被玉纖阿在額上輕輕親了一下。
範翕身體輕輕顫抖,聽玉纖阿喃聲:「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弃你的。」
「你也沒必要在我面前僞裝。公子,你是什麽樣子我都愛你。因我知道你最開始的樣子,不管你如今是如何備受煎熬,不管你是如何想要毀滅一切,不管你聽了我的故事後會如何想反悔……我都記得你最開始的樣子。」
她的唇貼著他冰凉的額頭。
範翕閉著目,睫毛上凝著稀薄的霜霧。
他臉上不帶有那些虛僞的笑容,他乾乾淨淨地坐在她面前,閉著眼睛,面容清雅。臉上的血痕無損他的姿容,他面無表情,只是感受著女郎貼著自己額頭的溫度。
他輕聲:「我不想笑。」
玉纖阿:「嗯。」
他再道:「我也不想說話。」
玉纖阿手揉著他長髮:「你在我面前,可以不說話。你不說話,我不會怪你無趣。」
範翕:「我不想見很多人。」
玉纖阿:「那就不要見,我來見。」
範翕再道:「我想殺掉很多人,且我正在這麽做。我擔心你害怕我。」
玉纖阿輕聲:「我是沒有道德標準的,公子。哪怕你一身鮮血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怕你。」
範翕搖頭:「那不一樣。」
他想到了湖陽夫人和於幸蘭的對話。想到了於幸蘭那個怨恨與絕望的眼神。
他輕聲:「我希望你愛的那個人,永在光明中,永在輝火下。我希望你愛的人,始終如初,對你溫情和順,無微不至。他不想嚇到你,不想讓你遠離他,不想讓你有一天說,『你變成了我不認識的人』。」
「我母親常常這樣說我父王。她說她不認識我父王了。我知道我正在變成我父王那樣的人……我也怕有一天,你會如我母親一樣。」
範翕睜開眼。
眼中水波流動,星火寥寥。
他輕聲自語:「你說你再不認識我了,再不愛我了。我會生不如死。我如此貪婪,我不僅要你在我身邊,我還要你永遠愛我。」
他抬頭,望向玉纖阿。
面頰上所貼的碎發淩亂,俊朗公子眼角一滴泪滾落。
玉冠帛帶,他面上却仍是雪白,仍是一點表情都沒有。他被萬物打壓,他已經沒有那份做戲的心情。可是他仍在努力……只是很累了。
玉纖阿目中濕潤。
她低頭,與他額抵額。
寒風包圍著他們,濃夜包圍著他們,四野無望,天地闃寂。
只有玉纖阿緊緊地抱住範翕。
玉纖阿喃聲:「我來想法子……我來想法子。公子,別怕,我始終是向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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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凜冽,於府凄然,范翕漠然應下於幸蘭的話。
他說:「不過是三年,我有的是法子。你我從此恩斷義絕。」
湖陽夫人旁觀,始終未說話——她沒有明確表態,沒有說支持範翕,也沒有說反對範翕。
她靜然而觀,若有所思。
這一點,范翕曾多次在玉纖阿身上見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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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冰雪千里,夜幕低垂。玉纖阿和範翕靜坐。
玉纖阿:「現在,你先聽我的故事吧。」
範翕:「好。之後,我也要講給你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