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案頭放一尊山水博古爐,正面刻「春山泛舟」,另一面是「平湖山居」。縷縷香烟從爐中飄升,空氣中彌漫的香烟,浮照出捨中兩列人士——正座爲七公子范翕,文武官各分一列。
侍女們一一爲衆人點了茶,再靜靜退出捨,關上門。這片刻時間,範翕所寫的簡册,已由左傳到右,下方軍士和文臣都已看完,沉吟著抬頭,看向端正跽坐的少年郎君。範翕褒衣博帶,衣袖上雲水紋籠著他的手,清清淡淡,一如他清隽文雅的面容一般。
範翕緩緩將話說完:「……我將信送出,吳國君臣勢要與我就禮數而拉鋸,一來一往,最終來迎我等入吳宮的,便會是吳世子奚禮。奚禮作爲世子,親迎我等,至此吳國禮數盡到,各位也可退一步。如此不動干戈,諸位所願吳國之敬忠便可實現。其餘的,待入了吳宮可再看。」
下屬臣子們面面相覷。
範翕微微一笑,面容微紅,似有些赧然:「這是我聽了諸位意見,不想諸位再吵,失了彼此和氣,才想出的折中法子。若我說錯了,先生們大可指出,翕自當改正。」
他先前一副沉穩睿智的模樣,看得諸人恍惚,近乎不認識這位公子;當這位公子又恢復溫文爾雅,且因自己的話害羞不安時,諸人的心放回了肚子裡——公子翕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脾氣溫和的公子啊。剛才那一瞬不敢相認,也許是錯覺。
於是,以曾先生爲首的衆人連聲:「公子此計甚妙!」
範翕和氣道:「是先生們教的好。」
一席話,聽得大臣們飄飄然,滿腔熱血沸騰,恨不能爲這位年少公子肝腦塗地。
一時間,氣氛熱烈了起來:「公子,聽我一言,待入了吳宮,我們如此如此……」
「定要細查吳國兵馬配置是否符合規格……」
範翕一一應下,不管臣子們如何爭執,他都從中調停,尋到更妥善的法子。待過了一個時辰,所有人的要求都被範翕一一滿足,衆人才心滿意足地離去。待捨中人走淨了,侍女們將茶盞等物收妥,該是公子洗漱時間。小厮泉安在外打聽好了消息,回捨時見公子懶懶地臥於榻上,右手撑額,幾分倦怠。
將捨中香換了,泉安跪坐於氆毯上,將淨手的帕子遞給範翕。侍候著公子,他掩飾不住語氣中的歡喜說道:「公子,我跟去偷聽了一路,那些大臣都誇公子知人善用,待人和善。公子可放心了。」
範翕眼尾飛挑入鬢,語氣瑟瑟自憐:「是麽?他們贊太子有君主之風,也贊九弟才傾天下。到我這邊,却只餘『知人善用』『待人和善』。許是我才甚庸,先生們誇不出別的了。」
泉安:「……」
公子帶著笑說出這樣的話,他實在不懂公子是嫉恨太子和九公子,還是只是隨便閒話家常。不指望泉安說出什麽來,範翕閉目壓下心中厲狠意,再次睜眼,眼內已一派清濤萬里無波,溫煦如意。範翕:「我開玩笑的,你沒聽出麽?」
泉安:……可能確實不太能聽出。
不再和小厮閒話,範翕欲從袖中取卷宗,却不料摸到一香袋。他半晌沒想起這是什麽,取出香袋打開,拿出兩枚紅珊瑚耳墜放在手心,範翕眨了眨眼。
泉安看到耳墜,頓時找到鼓勵公子的話了:「公子,我們前往吳宮,說不定便能見到那位玉女。她反反復複捉弄人,公子可狠狠懲戒她一番。」
但是範翕驚愕的:「什麽?誰是玉女?」
泉安暈厥:「……」
玉美人絕代風華,他激動數日,公子竟將那美人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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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範翕是否記得玉纖阿,身在吳宮的玉纖阿在忙另一些事。她向織室女史建議,織室清苦,可投宮中夫人所好,以茲改善織室環境。女史不解,因先前有織室宮女投靠宮妃,她們未看出玉纖阿的建議和先前的區別。玉纖阿便耐心解釋:「此舉非爲單個女郎尋福利,而是爲整個織室著想,大公大義下,夫人們大都會善心發作。」
女史目光閃爍,將玉纖阿細細打量一番。之後在女史們的思量下,織室將目光盯在了一位宮妃身上。那宮妃想吃「杏花糕」,正巧織室院中杏花開得最繁,織室女史便派玉纖阿拿杏花討好宮妃。
玉纖阿將花送去宮妃,回返織室路上,且見一路樓閣亭榭,池林婉轉,湖上簌簌飄著花瓣。花瓣在水中打著卷兒飄蕩,檐角墻根,一叢濃密桃紅伸出枝蔓,幾片嫣紅花瓣落在甬道小徑上。
玉纖阿轉出長廊一角,聽到有女嬌如黃鸝的說話聲。兩邊宮墻高聳的甬道上,立著少年少女。那女郎一身鵝黃窄袖深衣,衣著雖簡,發上朱釵華勝流光艶艶,可見身份不低;那少年郎却是皂衣長袍,皮革束帶,一身宮中衛士的打扮,腰背挺直。
少女扯著少年的衣袖,又是跺脚又是撒嬌:「你好心幫幫忙,放我出宮吧。你就當沒看見我好吧?」
少年郎輕鬆無比地撥開她:「公主這麽大一活人,我怎能當沒看見?請公主回宮,不要給臣添麻煩。」
少女惱怒:「呂歸!」
玉纖阿聽到這裡,轉身抬步就走。宮中秘密多,她不打算知道太多秘辛。但和少年公主說話的少年郎,他一身宮中衛士的打扮,武功自然也高。耳朵一動,他聽到了聲音,與公主說話時冷淡輕鬆的語氣一改,他手扶腰間刀劍,厲聲:「誰?」
玉纖阿脚步一頓,只好出去,向二人請安:「奴婢見過公主殿下,郎中令。」
被叫「郎中令」的少年郎握刀手一鬆,與公主對視一眼,都有些茫然地看著這位宮女:「……」
還是公主咳嗽一聲,負手佯佯走來,彎腰將玉纖阿細細打量一番。此女柔婉多姿,公主心中驚艶一把,裝模作樣問:「你知道我是公主,是因他方才喚我『公主』。可是你怎知他是郎中令?我可沒叫他『郎中令』啊。」
玉纖阿輕輕一笑,答:「公主想出宮,請這位郎君放公主出去。郎中一職,掌管宮廷宿衛。但公主千金之軀,尋常郎中又豈敢阻攔公主進出?能阻攔公主的,自然是郎中的長官,郎中令。」
公主和郎中令:「……」
二人不語,玉纖阿微笑,知自己猜對了。
公主不自在道:「好吧,我叫奚妍,是王九女。這位呢,還真是郎中令,他叫呂歸。不過你猜對是猜對,見到我二人說話,你躲什麽?鬧得我們像在偷偷摸摸做什麽壞事一般。」
玉纖阿柔聲:「奴婢沒有躲,奴婢只是抄近路回織室。」她言辭簡單,抬手還真的從她欲走的那個方向,指出了一條回織室的近路。
這下,不光公主如吃了癟般瞪著玉纖阿,連郎中令呂歸都上上下下地打量玉纖阿——他們都覺得玉纖阿是在怕聽到什麽宮廷秘辛,是以躲著他們;可是玉纖阿不承認,還給了他們一個正當理由……這女子聰敏的,他們無言以對。
奚妍公主看著玉纖阿喃喃:「你說你在織室?你長成這樣,居然在織室?我父王他……」瞎了眼麽?
她的「瞎了眼」沒說完,旁邊的郎中令呂歸便打斷提醒:「公主,勿妄議大王。」
奚妍長相嬌小玲瓏,聞言瞪了一眼那郎中令,她一派天真爛漫,也不記得自己想出宮玩了,只好奇地圍著玉纖阿打轉:「你真是織室宮女?那你女紅定然極好了?能讓我看看麽?」
玉纖阿垂眼,眼尾餘光忽到了拐角處一道赤袍衣裾。周王朝崇黑崇赤,黑赤衣裳只有達官貴族才可穿。玉纖阿心中頓然,想到宮中衛士如呂歸這樣,官服都是皂衣。可在吳宮自如穿赤袍的,只有王公。而吳宮的王公,不是吳王,便是各位公子。
此地段己近出宮路,吳王不可能來此,那前來的,自然是公子。無論是哪一個公子……都挺好。
玉纖阿思量時,緩緩從袖中取證明自己是織室宮女的證據。而旁邊的郎中令呂歸側耳聽到動靜,神色一正,將奚妍向後一拉拽,低聲:「有貴人入宮,快讓道。」
同時,玉纖阿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帕上綉著花鳥蟲魚,千姿百態。奚妍感興趣地伸手去拿玉纖阿遞出的帕子,但呂歸一拽她,她的手便與玉纖阿錯過。奚妍微愕,眼睜睜看著玉纖阿遞出的那方帕子她隻沾了一下,帕子就隨風向後飛去了。
玉纖阿驚訝,向前追兩步:「啊!」
出拐角,只見排面廣闊,布障工整。左右兩軍,儀仗隊吏者數十人。群臣相隨,王公在前,望之森然。奚禮身著朱紅禪衣,帶路而來。他身旁,緩緩行著一位郎君,長冠絳衣博帶。玉纖阿手中飛出的那方帕子,隨風向男子中間飛去。
奚妍呂歸二人已嚇得目瞪口呆,那方帕子,罩在了奚禮帶來的那位郎君面上。
群臣前吏者一懵:「大膽!」
玉纖阿身子輕輕一晃,面似嚇得慘白,她跌跪在地,肩膀瑟瑟。而她長睫輕顫,不安地仰目看去,一隻修長的手,將覆在面上的帕子摘下來,露出一張暮靄塵烟般清逸的面容。
溫柔含情,足讓人心動。
他撩目望來,盯她片刻後,彬彬有禮地側頭問奚禮:「此女是誰?」
這一次,玉纖阿是真正的微怔,非做戲——
拿了她帕子的人,乃周王室七公子,范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