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丹鳳台中的三層閣樓, 掩在濃濃白霧中。丹鳳台置於四面環水的地帶, 常日總是比其他地方濕冷些。
虞夫人又一次地站在樓前窗口眺望遠方。
侍女又一次習慣地在後爲她披上遮風斗篷。看夫人面色沉淡下,隱有幾分憔悴和悵然, 侍女心中一頓,便覺得這或許是因爲周天子怒氣衝衝地離開的緣故。侍女心裡嘆氣,想夫人和天子這筆糊塗賬, 看來是一輩子算不清了。
活了這麽多年,就見過天子低頭這麽一次, 然而夫人幷不領情。
虞夫人似猜到她在想什麽,淡聲:「如何領情?他殺的人,實在太多了。」
語氣中的沉痛, 茫然, 他人又如何能如她這般切身體會到。她終是一尋常人,她徒有美貌却無計謀, 她只能無法原諒這樣的劊子手。然而、然而……
虞夫人手扣著窗下欄,喃聲:「他不知道病得多嚴重……」
才會向她低頭。
她本以爲當年離開周洛王宮,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他了。他是心硬心狠之人,本來一言九鼎,根本不會有回旋餘地……想來是他實在病重,才……傾而,虞夫人又想到周天子幸灾樂禍地告訴自己,範翕愛上不該愛的女子……虞夫人扣著欄杆的手輕輕顫抖,面色更白一分。
侍女看她出神,輕輕嘆一聲後, 就默默退下離去了。
但侍女關上捨門,才離開了不到一刻,急促的脚步聲又重新響起,越來越近。侍女「咚咚咚」地敲了敲門,語氣中難掩激動:「夫人!夫人!」
站在窗下的虞夫人回頭。
看帷帳飛亂如散沙,白茫茫中,捨門被重新打開,侍女的面容只在外面一閃,便讓出了自己的位置。侍女激動又開心:「夫人,公子回來了!公子來看您了!」
翕兒!
虞夫人一楞,向來清寒染霜的眸中星火也輕輕一跳,難以克制自己的情緒。她向捨門的方向走了一步,帷帳飛開,她看到了出現在門後的少年郎君的身形。
年輕俊美的公子翕立在捨門外,玉山催水,清華無限,又有許多細碎單薄。
範翕眼中閃著激動而開懷的光華,流水照星一般。
後方的泉安也站了出來,向虞夫人請安:「夫人,我與公子回來看您了!」
而玉纖阿則跟在泉安身後,幾分踟蹰地向前走。開門的侍女看到了玉纖阿的面容,美人蒲柳扶風之姿、花容月貌之相,讓侍女驚艶得恍了下神,但顯然站在屋中的虞夫人眼中只看到她的兒子,幷沒有看到閒雜人等。
玉纖阿悄悄撩目看向屋中美人,看向那被範翕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美人——
虞夫人確實極美,清冷如霜,寂寥似夜。
這般風采的美人,不染霜華,超越年齡,目中清泠泠的,永是那般沉寂靜美。玉纖阿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美人,心裡微微一動,想難怪那麽多男人喜歡過虞夫人……
虞夫人盯著范翕,聲音低喃:「翕兒……」
範翕聲音顫抖,迎上前:「母親!」
他快步上前,和自己情緒內斂的母親完全不同。他笑起來,直接過去,就握住了虞夫人的手,用力握住。之後他仍嫌不够,張開雙臂摟住了自己的母親。聞到母親身上的香氣,看到母親好好地站在這裡,範翕終是真正覺得安寧,長舒了口氣。
他道:「楚國亂了,我多怕您出事。」
虞夫人與他微微分開,目中含了幾分溫柔色。她向來沒什麽情緒,只有面對眼前的人才會生起幾分憐意。虞夫人伸手撫過年輕郎君清隽的面容,他微俯身,好讓母親能够與自己平視。虞夫人觀他半晌,道:「瘦了許多。」
她微微笑:「比我上一次見你時,又長高了許多。」
她是不常與兒子見面的,也許一年才能見一次,有時候兩年才能見一次。這樣少的見面機會,讓她每次都專注凝視著兒子的面容,其他事都讓她無暇理會。她自覺自己被磋磨得什麽感情都沒了,也許只有面對兒子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還活著。
她好好地活著,不敢自盡,就是覺得若是自己不在了,範翕可怎麽辦。
被母親撫摸面容,被母親一眉一眼地端詳,範翕心中的燥意一减,覺得母親還是愛自己的,其他事有什麽關係。他羞赧笑道:「上次見母親時,我才十六歲,自然長高了。瘦却也沒有,我向來如此。」
虞夫人微微蹙眉,問他:「如今吃飯可還好?是否還是夜裡總也睡不著?可有飲酒?可有……」
範翕咳嗽一聲。
平日母親對他噓寒問暖他自是開心,但是現在虞夫人這樣說來,倒是在跟人說他身體不好需要常年養著一樣……範翕覺得有些丟臉,不想讓母親多說。他柔聲打斷虞夫人的話:「我都好。我特意來見母親,還帶來了一人,與我一道見母親。我希望母親能喜歡她。」
範翕轉身,親自返回捨門的方向,將站在門外踟蹰徘徊的女郎握住了手。玉纖阿一驚,想他怎麽在他母親面前這樣孟浪。她拼命給他使眼色,想向後躲。範翕不肯,就這般强硬地牽住玉纖阿的手,帶她越過門檻,向屋捨中的虞夫人走去。
他想正該如此强硬,母親才會知道他的心意。
虞夫人看自己的兒子牽著一個腰肢纖細、行來如柳的妙齡少女進來。那女郎耳微紅,似不好意思郎君的張揚。到了虞夫人面前,終是躲不過去,此女推開範翕的手,向下伏身拜了一拜:「妾玉纖阿見過夫人。」
虞夫人沉默。
她想到了周天子所說的。
她道:「你抬起臉來。」
玉纖阿抬起了面容。
--
侍女關上門離開,泉安也不會在這時進去打擾。屋捨中,便隻坐著虞夫人,而正中的空地上,範翕和玉纖阿雙雙跪在她面前。
虞夫人盯著玉纖阿。
此女甚美。
隱有些眼熟……但虞夫人心思甚亂,被此女的美貌震了一下後,就有些理解範翕爲何會對這樣的女子動心了。
虞夫人沉默許久。
沉默時間太久,讓玉纖阿有些不安。範翕偏頭給她一個眼神,他自堅定地開了口:「母親,玉兒是我喜愛的女子。母親你若是瞭解她,你也會喜愛她的。我與她一道來,便是想得到母親的祝福。」
虞夫人緩緩道:「翕兒,我問你,你與玉女……是如何相識的?」
她已從周天子那裡聽說了範翕和玉纖阿在吳國王宮相識的事,已知範翕愛上的女子是吳王要獻給周天子的。虞夫人本有些不信,本對兒子抱些希望,可是聽說此女叫「玉纖阿」,再見此女美貌……她便知,不會再有其他人了。
當是此女,才值得吳王獻女,值得範翕與他父王同爭一人。
虞夫人心中苦澀,複雜。她不敢信周天子說的話,她想再問範翕,聽範翕親口說。
范翕却溫和答:「母親,玉女是越國薄家女,我巡游越國時便與她相識相愛。我與她情投意合……」
虞夫人臉色微微發冷。
知道範翕在撒謊了。
她心裡微震,怔怔看著這面容雪白如玉的少年郎君,怔怔地看著範翕眼都不眨一下地侃侃而談。她何等心灰意懶,何等震驚。因兒子清俊含笑的面容,與她記憶中的某人相重合,輪廓是那般相似——
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謊話脫口而出。
說謊說得如談情一般柔情款款。
柔情款款下盡是虛情假意。
虞夫人本以爲自己親自教養的兒子,和周天子不會是一樣的人。可是範宏幸灾樂禍的聲音在她耳邊徹響,范宏說範翕終是和他一樣。她給範翕一個說話的機會,然而範翕還是選擇對她撒謊。她知道的時候他對她撒謊,她不知道的時候,範翕又對她撒過多少謊……虞夫人閉了目,啞聲喝止範翕的謊言:「够了!」
範翕臉色微微一頓,觀察坐在上方的滿身疲憊的虞夫人。
虞夫人扣在案上的手輕輕發抖。
範翕有些不安了:「母親……」
虞夫人睜了眼,她儘量語氣平和地偏頭,對跪在範翕旁邊的玉纖阿道:「玉女,我要與翕兒說一些私事,你先回避一下吧。」
玉纖阿微頓。
她柔聲:「夫人,若是此私事與我有關,若夫人是不滿公子與我……我不願回避,我想解釋於夫人聽。」
虞夫人楞了一下,再次認真地看那低下螓首的佳人一眼。虞夫人想了想,道:「此事暫時是翕兒自己的問題,與你無關。你當回避。」
如此,玉纖阿就無話可說了。
她起身,憂鬱而擔憂地看一眼那仍跪著的範翕。範翕對她一笑,示意沒事。玉纖阿輕輕一嘆,也不好當著婆婆的面太關心範翕。玉纖阿終是走了,關上了屋捨門。而站在門外,玉纖阿和那服侍虞夫人的侍女、泉安三人而立,面面相覷。
泉安道:「放心吧,夫人當只是和公子說些私密話而已。」
玉纖阿憂心忡忡,不言不語。
幾人站了一會兒,都有些無趣時,那服侍虞夫人的侍女主動與玉纖阿搭話:「女郎是哪裡人?」
玉纖阿不知該如何答時,沉吟間,忽聽屋捨中一聲極大的抽打**聲,這聲音,於她這樣奴隸出身的人何其耳熟。她年幼在薄家當侍女時,經常聽到這種聲音——
鞭打!
泉安和侍女一起驚呼勸阻:「女郎!」
但玉纖阿一咬牙,仍推開了屋捨門,她見到虞夫人立在地上,手持藤條,正向那跪在地上的郎君揮下。她心中一時生了怒火,自己向來珍愛範翕,她再是氣他的時候也不曾傷過他身,爲何虞夫人要這樣?!
氣焰上涌,燒壞了玉纖阿的理智。她只看到虞夫人要鞭打范翕的一幕,大腦空白著,人就奔了過去。口上厲聲:「住手!」
「公子!」
--
玉纖阿離去後,虞夫人不再給范翕面子。範翕心神有些不安,見母親淡著臉站了起來。虞夫人問他:「你再說一遍,你與玉女是如何相識的?」
範翕心裡稍頓。
但他想母親被囚於丹鳳台,對外消息封鎖,他又一向瞞得好,她應該是不知道真相的……或許是在試探他。
范翕便鎮定而答:「我與玉女在在越國薄家相識。母親若不信,修書問薄家家主便是,玉女是他的女兒……」
他抬目,住了口,因看到虞夫人滿目失望地看著他。
范翕臉微微白。
虞夫人道:「你竟還要騙我。你恐不知,前些日,你父王來見過我。若非你父王來,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你當是可永遠哄騙著我了。翕兒,你怎變成這樣的人?你對我,可有一句實話?」
範翕抿唇,心神亂起,終是知道自己失算了。他父王行踪不定,明明說好在吳國……怎麽跑到丹鳳台來了?
他急聲問:「父王可有傷您?」
虞夫人俯眼:「你可有其他事騙我的?」
範翕張口欲說話,虞夫人疲聲:「你可能與我說一句實話?」
范翕張了張口,半晌後道:「……對不起。我、我……辜負了母親的信任。」
如此,便是說他騙虞夫人的事,何止這一件。
虞夫人厲聲:「我自來教你君子誠信,君子之義之道!你全然不聽,全然陽奉陰違是麽?你覺得我說的都是錯的,你就要走你父王那條路是麽?我口口聲聲教你這麽多年,你連對我說實話都做不到!翕兒,我被關在丹鳳台,我什麽都不知道,如此可是方便了你騙我?這些年,你每次說的話,到底我能信幾分?」
範翕張口,却說不出爲自己辯解的話。
聽虞夫人氣得發抖:「還有那玉女!本是獻給你父王的!你爲何對人家下手?你不知道你不該碰麽?你不知道你已有未婚妻麽?你是否也騙了人家,騙人家跟隨你,可是到了周洛,你如何解釋?你怎惹這麽大的麻煩!我說過你盡去三妻四妾,我不管你。但你如何能行事荒唐至此?」
范翕臉白得厲害。
他辯解道:「不,不是你以爲的那樣。我與玉女是真心的,我不喜歡於女郎……」
虞夫人道:「當初可是你親口告訴我你願與於女郎齊眉舉案,恩愛一生!你說你與人家定親,就是真心的。如今,你又來了一個真心的?你的真心到底是有多少?你騙的到底是哪個?」
範翕:「我……」
他若是說實話,便少不了又是多一個騙母親的罪名了。
他便閉了嘴,只有些慘淡地低聲:「我錯了。」
虞夫人向後退兩步。
她凄凄看他,心中難過至極。她在範翕身上傾覆心血至多,可是範翕却……虞夫人目中緩緩落了泪。
范翕看母親落了泪,心也一下子慌起,目中也凄凉十分。他跪行幾步,仰頭面對虞夫人,急聲道:「我錯了。但是母親相信我,我幷非有意欺騙。我與父王是不一樣的,我都是……都是不得不的。」
虞夫人淡聲:「你父王每每哄我時,也說自己不得不。我這一生,不知聽了多少『不得不』。」
因爲怕她生氣,所以不得不殺了楚王;
因爲怕事情敗露,不得不殺了楚王全族;
因爲她和他吵,氣著了他,他不得不把人烹了喂狗吃;
因爲她逃走了,她不愛他,他不得不對三歲的範翕不管不問,任其自生自滅……
總是「不得不」,總是他是受害者,總是別人先做錯了,才讓他動了怒。是否天下人和他相處都該順著他,都一點兒不滿都不能有,否則他就要生氣,就要開殺戒,就要「不得不」……
是否不能讓他滿意,就是十惡不赦?!
虞夫人眼中泪光閃爍,時而將兒子的形象和腦海中的另一人重合。那人是她的噩夢,是讓她一輩子無法擺脫的惡魔。她花盡心思,她害怕無比,她想讓兒子遠離他……她實在太怕范翕成爲像那人一樣的人了。
怕範翕胡作非爲。
怕範翕無所顧忌。
怕範翕最後如孤家寡人一樣,一輩子被困在自己的孽障中。
範翕仰頭抱住落泪的虞夫人,他慌亂無比道:「我知錯了,母親我知錯了!你罰我吧,你別不管我了……你罰我我就知錯了!」
低頭俯看兒子的雪白面孔、淩亂長袍,看範翕雙目迷惘地看她……虞夫人別過頭,哽咽:「翕兒!你怎能……如此!」
虞夫人氣怒又傷心,真的尋了藤條來。如幼時她管教範翕那般,兒子不聽話,兒子做錯了事,她教不過來,又實在氣得不行,便會拿藤條打他。其實她打範翕的次數幷不多,因范翕幼時體弱,每每他奄奄一息時,她顫抖抱著自己的幼子,也是默默飲泪。
惱恨自己無能,惱恨自己不能將兒子教好……
如今再次舉起藤條,便讓虞夫人覺得范翕還是幼時那個倔强又叛逆的小孩兒。她不讓他做什麽,他就要做什麽;她讓他乖巧,他就要破壞……他總是和她希望的小君子風範事與願違。
虞夫人手中的藤條揮下。
「啪——」
他還是做錯事。
「啪——」
可他和小時候已經不一樣了吧?小時候他只會小打小鬧,長大後他離開她身邊,無人管束他,他徹底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反正事後跟母親撒個謊,母親又不知道。
「啪——」
「住手!」
玉纖阿推門闖入,一眼便看到範翕伏在地上,虞夫人手中的藤條打在他身上。他有些茫然地回頭,目中霧濛濛的,微微蹙了眉,面頰上貼著幾綹散開的碎發。一身白衣如霜華,他跪伏在地,發冠已歪,神色凄楚,就那般被人打……
看到玉纖阿出現,範翕目中閃過一絲意外和慌亂。
玉纖阿看虞夫人手中的藤條要落下,她心裡痛得要裂開,什麽也想不清楚,只知道自己不能看著範翕被打。誰也不許碰他,哪怕他母親也不行。那藤條將落,她一時沒有別的法子制止,竟直接衝了過來跪下,抱住範翕的後背,要替他挨了那一藤條。
範翕驚!
他如何肯!
虞夫人力氣就那般大,拿藤條打他又能有多痛?到底是他母親,也不會真的要打死他。他是男兒郎,他習武時挨的打都比母親這兩下藤條打得厲害多了。可是玉纖阿又怎能和他比?她嬌嬌弱弱的,怎能被這樣打?
范翕被玉纖阿從後抱住,她貼於他後背,要替他挨了那頓打。範翕反身就要反抱住她,長臂摟住她,將她抱於自己懷抱中。他反應快,玉纖阿却掙。虞夫人又因看到玉纖阿突然出現而吃驚,手中力道沒有收回。
眼睜睜的,看那一藤條同時打在範翕和玉纖阿身上。
兩人各自被打了半個肩。
玉纖阿吃痛,臉色順白,範翕摟住她,當即慌張地要查看她被打中的肩。他慌亂地:「打著你了是麽?讓我看看,別怕……」
玉纖阿如何肯被他扒開衣領讓他看她肩膀!
他母親還在。
虞夫人錯打了人,手中藤條便放了下來,有些驚訝地看著這一幕。萬沒想到此女會護範翕,而范翕明明任她罰,却在見到此女後當即相護,不願此女被傷到一下。此女顫了一下,範翕就露出六神無主的樣子,傷心欲絕、如同此女要死了一般。
虞夫人從未見過範翕這一面。
她怔怔然地看著這對小兒女跪在她面前互相關心。
玉纖阿吃了那一頓痛,怕虞夫人還要打范翕。她肩膀灼痛,吃了一打,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她仰頭直視滿面震驚的虞夫人,咬牙問道:「我本不該管夫人與公子之事,但是夫人也打了我一肩,我就少不得要問清楚,夫人爲何要打公子?」
範翕急聲:「玉兒——」
不要這樣和他母親說話!
玉纖阿却不理他,隻目光盯著虞夫人。
虞夫人迎著此女的目光,她實在有些意外與不解。她道:「你叫玉女是吧?我兒做錯了事,有些對不起你……」
玉纖阿堅持:「不知公子是做了何錯事,我與公子相識至今,不覺得公子有對不起我過。」
範翕握她的手,示意她別這樣。
但是玉纖阿强勢起來,他真的是拉也拉不回來。範翕有些慌地抬頭看母親一眼,怕母親對玉纖阿就此印象不好。虞夫人看范翕一眼,再看一眼一心維護他的玉纖阿,虞夫人楞了半晌後說:「你是吳國要獻給周天子的美人吧?」
玉纖阿怔一下。
她想起了範翕之前信誓旦旦與虞夫人撒的謊,說她和他相識於越國薄家了。
範翕滿面通紅,有些羞愧。
玉纖阿却是維護他到底,她沉吟一下,道:「那又如何?我終是未曾被獻給天子,且我已恢復了自由身。我自是願意與誰在一起便與誰在一起。夫人若不喜我,我自是接受,但夫人不該對公子動手。」
虞夫人愧道:「玉女,你不知,他欺騙了你。他尚有未婚妻。」
玉纖阿一僵,然後咬牙:「我知道。公子一開始就與我說了。」
範翕:「……」
虞夫人愕然,她看向範翕。範翕不知該如何說,玉纖阿已沉靜道:「我知公子有未婚妻,但公子應我他會與此女退親,來迎我。他對我情甚篤,絕不騙我。」
虞夫人慢悠悠:「可是昔年他也曾對我說,他和於女郎情甚篤,他會一生將正妻之位留給於女郎,絕不騙我。」
玉纖阿:「……」
範翕:「……」
玉纖阿轉移話題道:「是否是因夫人覺得公子哄騙了你,才生公子的氣?」
虞夫人遲疑下,點頭。
玉纖阿道:「夫人爲何要生氣?公子縱是騙夫人,但公子都是好心,只是不想讓夫人擔心自己而已。公子長大了,肯說些善意的謊言讓夫人高興些,夫人不該感動公子的孝心麽?爲何要生氣?」
範翕:「……」
虞夫人:「……」
範翕緩緩的,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低頭,不讓母親看到,但是他唇角忍不住向上勾起,强忍著笑。他心裡嘆,想玉纖阿可真是、可真是……她顛倒黑白,這張嘴,可真是能說啊。
他反正是說不過她的。
現在看來母親也是說不過她的。
玉纖阿振振有詞:「夫人與公子常年分居兩地,自是報喜不報憂,不願對方擔心自己。公子有時候會不與夫人說實話,難道夫人就從不曾騙過公子,不曾對公子說過一句假話麽?夫人當懂得此理才是。爲何父母能騙子女,子女却不能說些善意的謊讓父母高興?」
「夫人要打公子,我一個外人,自是不攔。只是夫人打了我一下,我少不得要與夫人辯辯此理。夫人管教自己的兒子,我無話可說。但我心疼自己的情郎,也請夫人諒解我的心情。」
虞夫人:「……」
她問範翕:「你說此女是誰?」
範翕含笑,目中柔情瀲灩,望著玉纖阿。他答虞夫人:「她叫玉纖阿,她沒什麽好的身份,我只是喜愛她。」
「我之前騙母親說我喜愛於女郎,是我做錯了,我說了謊。但我此時沒有說謊。我隻愛玉女。」
他笑道:「我不會傷玉女的。我要和她長長久久,白首一生!母親信我!」
玉纖阿被他目光盯著,當著虞夫人的面,她臉微微紅了。她又抿唇笑,自是有些得意,有些高興——
因範翕肯當著他的母親這樣說,他當不是在哄她。
他是真的有這樣的打算——
長長久久,白首一生!
而虞夫人盯著玉纖阿,看得久了,她慢慢出神:「玉纖阿……有些像一個人啊。和她當年風采,何其相似。可惜,她到底和我們走遠了。」
玉纖阿和範翕眨眼,心想那人,可是湖陽長公主?果然虞夫人也是見過那位長公主殿下的!
虞夫人却又道:「可惜,我和她也不甚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