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麻辣香鍋(二十一)
景翊說這句話之前稍稍猶豫了一下,這一猶豫,便帶了幾分深思熟慮之後的慎重,不像是那句私奔,用一個輕飄飄的「滾」就能打發過去的。
冷月不禁怔得有點兒冤枉,「我知道?」
這些年來她親眼看見先皇的次數都屈指可數,這麼機密的事兒連景翊這個隔三差五就到先皇面前搖搖尾巴的人都不知道,她上哪兒知道去?
景翊淺淺地笑了一下,笑得好像還是她剛記事時就記在腦海中的那個幾歲大的小男孩的模樣,即便是滿臉鬍子拉碴的,還是純淨得一塌糊塗。
景翊就腆著這張鬍子拉碴的純淨笑臉反問她道,「你那天在我書房裡找的是什麼?」
冷月一愕,眉眼間的冤枉倏地一淺,憑添了幾分無措,景翊忙道,「不是,我不是要怪你,咱們之前說好了,我的東西都是你的,這句是算數的……我只是想問問你想找的究竟是件什麼東西,這件東西肯定比我這兒其他所有的東西都重要,不然你也不會為了找這麼一件東西嫁給我……」
冷月愣得更狠了,只是沒了無措,滿眼都是撞鬼了一般的難以置信,「你……你以為我是為了找東西才嫁給你的?」
讓冷月更難以置信的是,景翊竟比她愣得更狠,就這麼愣愣地望著她,愣愣地反問了她一句,「不然呢……」
不然呢?
要不是因為還有個更混蛋的人亟待收拾,冷月一定立馬毫不猶豫地好好收拾收拾他。
娶也娶了休也休了,連孩子都給他懷上了,他竟還以為她是為了找東西才嫁給他的!
不過話說回來,她確實是從涼州一路奔回來之後二話不說就把他從大理寺抓出來成親了,她一直沒給過他一個像樣的理由,他也從來沒問過,見她刻意把他支開之後滿屋子翻箱倒櫃,想到這上面去倒也是順理成章的。
他一直以來若都是這麼認為的……
冷月驀地反應過來,難不成這人先前那些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都是打這兒來的?
平日裡她皺皺眉頭這人都能一眼看出她是在琢磨屍體的死因還是在琢磨下頓飯要吃點兒什麼,怎麼偏到這件她說不出口的事兒上就走眼走成這樣呢……
冷月百感交集地瞪了景翊半晌,才心裡一橫,咬了咬牙,極盡輕描淡寫地道,「我不是為了找東西才要嫁給你的……我找的那個是今年才製出來的新東西,肯定不是那個傳了多少代皇帝的信物,還是再想想別的吧。」
景翊欲言又止,冷月自然知道他為什麼止,因為連她自己都能感覺出來,她臉上已寫滿了厚厚一層的無可奉告。
她不想幹的事兒,景翊向來不會逼她。
但見景翊微微抿起在凝神散的作用下已略見血色的嘴唇,把到嘴邊的話硬抿回去,卻還要故作輕鬆地回她一個微笑的模樣,冷月心裡倏地一疼,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道,「我嫁給你……就是因為我想要嫁給你,不是因為別的……」
景翊微怔了一下,一個似是死而無憾的滿足笑容剛展開一半,不知怎麼就倏然擰起了眉頭,抬手按上心口,臉色微變。
想起景翊剛才喝下的那碗湯,冷月一驚,兩頰泛起的紅暈頓時散得一乾二淨,急道,「怎麼了?」
「沒事兒……」景翊緩緩吐納,舒開蹙起的眉心,抬頭看著滿目擔心的冷月,補完了那個格外滿足的笑容,「就是心跳得有點兒快。」
冷月趕忙摸上景翊的脈,「怎麼個快法?」
「唔……」景翊任她摸著,認真地想了一下,美滋滋地笑著道,「就像那回被你按在書房牆上親得差點兒斷氣的時候一樣。」
「……」
要不是脈象顯示他確實心跳得有些急促,冷月一準要當他嘗嘗斷氣的滋味。
冷月板著臉在他脈上摸了片刻,才輕蹙眉頭道,「就是心跳得快點兒,其他我也摸不出什麼來了……你還覺得哪裡不對嗎?」
景翊輕抿嘴唇,像是在全身各個部位搜尋了一番,才道,「給你寫休書不對。」
冷月好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休書是個什麼地方。
他還有心思在這兒插科打諢,那應該是沒什麼大毛病了,冷月鬆開搭在他腕子上的手,頗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這會兒想起來說不對了,你把凝神散當後悔藥吃了是吧?」
「能當嗎?」
「……不能。」
景翊怏怏地扁了扁嘴,揭了被子站起身來,走去衣櫥邊,一邊翻找衣服,一邊用自語般的低聲道,「我以為你就是為了找東西來的,出了這種事兒再讓你單為了找個東西留在這兒就值不當的了,反正你想要什麼就說一聲,我拿給你就是了……」
冷月怔怔地看著景翊立在衣櫥前略顯單薄的側影,這半個月來景翊被折騰得清減了一圈,這樣形單影隻地站在一處,見者心涼。
冷月一直都相信景翊是為她著想才給她下了那麼一道休書,只是她完全沒有料到,景翊為她想的竟是這個……
他要真是這麼想的,那就意味著……
「你的意思是,」冷月慎重地猶豫了一下,才道,「如果我是真心想要嫁給你的,你就不會休我了?」
景翊頭也不轉地點了點頭,從櫥子裡捧出一件衣服湊到鼻底嗅了嗅,半月不曾熏香的衣服上生了薄薄的一層潮氣,引得景翊輕輕皺了下眉頭,毫不猶豫地把這件塞回到了衣櫥裡。
「肯定不會。」景翊比塞衣服更果斷地回了一聲,又從衣櫥裡捧出一件衣服,細細聞了一下,滿意地舒開眉心,才一邊抖開衣服,一邊帶著如熏香的氣味般清淺的自責道,「來是你願意來的,我既然答應你來了,想讓你走的話,起碼也得跟你商量商量才對……」
冷月靜了片刻,淡然開口,問了景翊一件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兒,「你現在的精神頭兒夠使輕功了嗎?」
「唔……差不多吧。」
景翊話音未落,手裡的那件衣服還沒來得及招呼到身上,就覺得從冷月的方向傳來一道詭譎的涼風,景翊一驚之下下意識地移步閃身,同時一把揚起手裡的衣服,裹住了那個帶著詭譎的涼風直直朝他腦門飛來的物件。
物件落入景翊柔軟的衣服裡的一瞬,景翊的腰背也落進了一個更柔軟的懷抱裡。
冷月從背後環著他的腰,整個人緊緊地貼在他背上,緊到景翊能清晰地感覺到她一呼一吸間的起伏,有點兒急促,還有點兒快要哭出來的意思。
景翊垂目看著險險接在衣服裡的那把勺子,比她還想哭。
想抱抱他直接來抱就是了,他又沒說不給她抱,她還非要使這麼個障眼法幹嘛……
從她扔來的是小勺而不是湯盆來看,她心裡應該還是有他的吧。
「我想找的是個荷包……」
冷月在他背後靜靜地喘息了半晌,驀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聽得景翊一怔,差點兒摔了那個無辜的勺子。
荷包?
一般而言,荷包這種東西都是小時候親娘給做,長大了媳婦給做的,景老爺子從求親那會兒就沒指望過自家媳婦會做荷包這種東西,景翊也是一樣,所以在他的記憶裡,荷包這種東西從來都是別人家的。
難怪冷月這個蒐證的行家打嫁進來那天就開始找,找到這會兒了都沒找出個三七二十一來……
不過她既然能跑到這兒來找,那就一定是有什麼線索把她指來的。
景翊明知這東西八成是不會有的,還是認真地問道,「什麼樣的荷包?」
聽景翊正兒八經地問出這麼一句,冷月一時忍不住,抬起微尖的下巴狠戳了一下他的肩胛骨,環抱在景翊腰間的手卻仍沒鬆開,「都這時候了你還裝的什麼傻?」
景翊被她戳得有點欲哭無淚,「我不是裝傻,我是真傻,你就行行好明示一下吧……」
「長寧公主做的,想起來了?」
冷月這話說得確實足夠明白,景翊卻糊塗得更徹底了。
「長寧公主?」
長寧公主是太子爺的親妹妹,性子乖順得一點兒也不像長在宮裡的那些金枝玉葉,宮裡宮外也從沒有人議論過她的什麼,景翊對她僅有的印象就只有早些年剛進宮時的一兩次偶遇,他倆這輩子都還沒正兒八經地打過一個招呼,她就是做了一麻袋荷包也輪不到他來收一個啊……
冷月鬆了環在景翊腰間的手,景翊得以轉過身來,才看到冷月那滿滿一臉的火氣,不禁愣得更厲害了。
「怎麼,你是真想不起來有這回事了,還是到現在還沒琢磨出來有這回事?」冷月微微眯起鳳眼,眯得景翊一陣心慌,鬼使神差地把衣服抱起來護到了胸口,儼然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模樣,把冷月看得火氣更旺了幾分,索性破罐子破摔,「先皇相中你了,想把你召回家當女婿,又怕你顧忌咱倆的婚約不肯答應,就瞞著你拿出一堆公主們的玩意兒讓你挑,挑著那個就算你收了哪個公主的信物,然後悄沒聲地給你們準備婚事,到時候把信物的事兒一提,為了人家公主的清白,你也非娶不可了……你挑中了長寧公主的荷包,荷包裡還塞著一撮紅豆,想起來了?」
實話實說,冷月承認先皇是個明君,但這並不妨礙這個明君在她心目中同時也是個混蛋的事實。
冷月慶幸自己是個在衙門裡當差的,知道什麼叫輕重什麼叫大體,否則她真難保自己會仗著這身功夫幹出點兒比蕭昭曄那一手更喪心病狂的事兒來。
「你別以為我沒唸過多少書就不知道你們酸秀才那一套了,塞把紅豆是什麼意思?說明人家長寧公主都惦記你好長時間了……」冷月看著景翊那副恍然的傻樣,忍不住白了一眼這個聰明一世笨蛋一時的人,「得虧鄭公公去涼州傳旨的時候多喝了幾杯,腦子一熱就把這事兒一股腦兒全倒給我了,還催著我趕緊回來把生米煮成熟飯,不然紅豆就要蒸成豆沙包了。」
景翊靜靜聽冷月說完,嘴唇微抿,像是猶豫了一下,才溫聲道,「我說幾句實話,你不要生氣。」
「你說。」
景翊不動聲色地向後挪了半步,與冷月之間拉開些許距離,才展開一個苦笑道,「這種瞎話也就能騙騙你吧……」
「……」
趕在冷月再向他砸點兒什麼之前,景翊又往後退了一步,哭笑不得地道,「我知道你肯定從來沒研究過皇帝嫁公主這回事兒……但是你現在想想嘛,攏共就那麼幾個公主,先皇還得留給太子爺拿去和親和牽制朝臣呢,娶公主這種事兒哪輪得著像我這種聽話的啊,對吧……」
冷月像是被錘子狠狠敲了腦袋一樣,睜圓了眼睛愣愣地看著景翊。
她不能不承認,景翊說的好像確實比鄭公公說得有理得多。她那時只是害怕得很,怕一旦過了這個村就再也回不來了,鄭公公又說得那麼苦口婆心,她也就沒想過這個年逾花甲慈祥溫和的老公公會這麼認真地拿她尋開心……
她嫁給他,當真只是因為想要嫁給他。
但是……
冷月深深吐納了一番,才把那股拆房子的衝動憋了回去,「我跟鄭公公無冤無仇的,他拿這種事騙我幹嘛,還編得那麼齊全,一個勁兒地囑咐我千萬得找著那個荷包,能毀多乾淨就毀多乾淨,囑咐得跟真事兒似的……」
「等等……」景翊微微蹙眉,截住冷月近乎抓狂的怨氣,若有所思地道,「好像有點兒熟。」
「……熟?」
景翊擱下方才接住的勺子,把手裡的衣服披到身上,轉身到另一處櫃子裡翻了一通,取出一疊摞得整整齊齊的紙頁,翻看了幾頁,一嘆出聲,「我就覺得在哪兒聽過似的……鄭公公使的是《九仙小傳》下半部裡的段子,我準備明年開春才送去茶樓的,先皇看過上半部之後一直催我,我就只拿給他一個人看過……」
景翊說著,極小聲地嘟囔了一句,「說好不傳出去的,居然還抄我的段子來騙我的媳婦……」
冷月的腦子已被這股想發沒處發火氣燒成了一團漿糊,沒聽到景翊這句嘟囔,只黑著臉咬著牙擠道,「那你這《九仙小傳》裡說沒說,他這麼糊弄我對他有什麼好處?」
景翊收起那疊稿子,實事求是地搖頭,「沒有,這裡面是真的,那個耗子精在天帝那兒抓到了貓仙的信物,然後他倆就成親了。」
「……」
冷月覺得,無論《九仙小傳》的下半部火成什麼樣,她也不會去聽了。
冷月梳理自己複雜心情的工夫,景翊已穿好了衣服,許是藥效已起,景翊的臉色雖還有些發白,但明顯已精神挺拔許多了。
「這事兒你可以去問問太子爺,八成是那爺兒倆商量好的……」景翊嘆完這個建議,微微沉聲道,「順便也給太子爺通個氣兒,讓他做些準備。」
冷月愣了一下,把神從貓仙和耗子精的幸福生活中晃了回來,意識到景翊已在安排行動,才正色道,「做什麼準備?」
「他自己的事兒他心裡有數。」
冷月已深刻地認識到有關朝政的事兒自己實在是有心無力的,太子爺自己知道自己那攤事兒該怎麼收拾,自然再好不過。
「好……那你要幹什麼去?」
「找蕭昭曄,報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