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麻辣章香鍋(七)
這聲音一起,冷嫣頓時像一屁股坐到了刺蝟上似的,「騰」地從椅子上竄了起來,冷月還沒想起這半生不熟的聲音是屬於什麼人的,門已被門外之人輕輕打開了。
一名素衣女子斂著裙裾邁進門來,螓首蛾眉,杏目櫻口,雖身形嬌小,卻通身一派大家閨秀的氣度。
聲音不熟,但模樣冷月還是能一眼認出來的,何況她剛才從院子裡穿過的時候這人還遠遠地朝她揮手打招呼呢……
冷月心裡一涼,不等冷嫣拽她就識時務地屈膝一拜。
「卑職口不擇言,娘娘恕罪!」
不管太子妃是什麼時候站到門口的,反正最後這句最不敬的話一準兒是聽清楚了。
此前除了給太子爺當先生的景老爺子之外,還從沒有人在太子妃面前這樣數落過太子爺,沒有過死在灘上的前浪,冷嫣也不知道太子妃在這般情景下會掀起什麼樣的波瀾,一時間一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剛想替冷月開脫幾句,誰知太子妃嘴角一彎,眼睛一眯,對著冷月連連擺手。
「別跪別跪,不是說肚子裡還有個孩子嘛,快起來吧,怪沉的……」
「……」
姐兒倆誰也沒聽明白太子妃的這個沉字是打哪兒來的,但倆人都聽明白了,太子妃沒生氣。
不但沒生氣,心情似乎還挺好的。
冷月目不轉睛地看著太子妃的笑臉,愣愣地站起身來,愣得一不留神踩了自己的披風,有點兒誇張地踉蹌了一下,活像是在街上看美人看傻了眼的毛頭小子似的,看得冷嫣忍不住狠斜了她一眼。
冷嫣還沒來得及把斜出去的目光正回來,太子妃已收斂了些許笑意,正兒八經地喚了她一聲,然後一本正經地吩咐道,「我要跟冷捕頭說幾句話,你就裝作那種好像很忙的樣子吧。」
冷月聽得一頭霧水,冷嫣卻會意地一頷首,更加一本正經地道,「是……那卑職先出去忙一忙了。」
「去吧去吧。」
冷嫣退出去把門關好之後,冷月還頂著一張神色複雜的臉站在原地淩亂著。當差這麼久,她還是頭一回見到能把最常用的支開手下人的這句話說得如此坦白真誠的主子……
太子妃再開口時也是一樣,沒示威也沒客套,雍容大方地微微一笑就開門見了山頂。
「太子爺對我說過,翻繩是景翊景大人教他的。」
冷月一愣,差點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對……從院中經過打眼看到太子爺和太子妃當窗翻繩時生出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是因為同樣的事兒她與景翊也曾做過。
也是在一個冷颼颼的大雪天,也是對面坐在窗邊,只不過那會兒他倆還只是一丁點兒大的小娃娃,小到她只會亂翻一氣,而景翊只是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隨她亂翻,不阻,不糾正,也不惱。
她已經很多年沒玩過這種小孩家的玩意兒了,倒是景翊似乎一直有些孩子心性,時不時地就會揪出根紅繩來,一個人在手指間纏纏繞繞。
她記憶裡的景翊似乎總是在笑的,或深或淺,或濃或淡,或熱烈或溫柔,今晚見到他的時候,他卻始終沒對她露出一絲一毫的笑容,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笑不出來,好像他此生所有的笑容都已被這不人不鬼的日子折磨殆盡,餘下的只有一段可以一眼望到頭的再無喜樂的殘生。
冷月心裡漫開一片酸澀,漫到眼周,化作兩圈微紅,「娘娘……」
太子妃像是完全聽不出來冷月這聲「娘娘」之後的欲言又止似的,兀自微笑著清脆地道,「景大人說,人在琢磨心事的時候手上總要擺弄點兒什麼才不容易被人發現,就像女人……」
太子妃頓了一頓,眼神往冷月這身官衣上落了一下,糾正道,「就像一般的女人,如果坐在窗前一邊納鞋底子一邊琢磨怎麼跟情郎私奔,就比乾站在牆根底下抓耳撓腮地琢磨不容易被發現得多,女人家的事兒冷捕頭可能感觸不深,但是還是能領會到景大人這個比喻之中的智慧吧?」
「……」
太子妃說著,對著冷月展開一個像剛出鍋的肉包子一樣溫暖又實在的笑容,看得冷月想哭也哭不出來了,只得硬著頭皮頷首應道,「卑職……能。」
景翊這個比喻的意思其實很簡單,如果想琢磨些不想被人知道的大事兒,那最好在手上做件不起眼的小事兒來掩飾,對於太子爺這樣身份的人,琴棋書畫那些被歷代文人雅士們琢磨事兒的時候用爛的招數已經不好使了,要想瞞過他身邊的那群人精,就要做些貨真價實的小事兒,比如翻繩。
太子妃不過是想告訴她,太子爺確實是在想法子,而且是在用她男人曾經教他的法子來想法子,她要是嫌這法子不好,那隻管找她自家男人算賬就好了……
冷月在心裡默默嘆了一聲,如果說向來不務正業的太子爺迄今為止只幹過一件正經事兒,那就是他正兒八經地給自己挑了個很堪大用的媳婦。
見冷月當真是一副聽懂且理解了的樣子,太子妃放心地點了點頭,「冷捕頭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
這會兒聽著,冷月總覺得這話不怎麼像是誇人的。
不等冷月想好要不要回一句「其實娘娘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太子妃已轉身走了,走得一身輕鬆。
冷月還沒想明白太子妃特地來這一趟的意義何在,門就又一次被人打開了。這回邁進門來的是個比景翊年紀稍小些的年輕男子,唇紅齒白,身姿英挺,一襲肅穆的喪服和一臉純良無害的笑容也遮掩不住他與生俱來的王族貴氣。
冷月一愕,趕忙屈膝跪拜,「卑職見過太子爺!」
「見過見過……」太子爺笑得一臉實在,「剛才在窗外見過嘛。」
「……」
太子爺笑眯眯地把端在手裡的糕點放到桌上,對冷月做了個東家味兒十足的請的手勢,「最近家裡不待客,這個時辰了沒有什麼現成的吃的,我找了一圈也就只有這些還算入得了口,冷捕頭湊合著吃點兒,別客氣。」
冷月不得不承認,之前有那麼一瞬間她確實是想過把劍架在這個人的脖子上的,可現在這人似乎在無形中往她脖子上架了些什麼,不鋒利,卻足以讓她平靜地與之面對面。
冷月怔怔地站起身來,一眼看到桌上的糕點,怔得更厲害了。
剛才一慌之下沒有注意,太子爺進門時端在手裡的那個白花花的東西竟是個白瓷筆洗,筆洗裡堆滿了糕點,什麼紅豆糕芸豆卷的,雜七雜八地摞著,這要不是在太子府,他要不是太子爺,冷月一準兒要懷疑這些糕點是他偷偷摸進廚房裡,倉皇之間偷出來的。
冷月看著這一筆洗的糕點猶豫了一下,但畢竟太子爺親口讓了,不拿不合規矩,冷月就硬著頭皮從裡面拈起一塊紅豆糕,像捏著一條命似地小心地捏在手上,幾乎沒話找話地道,「太子爺……娘娘剛才來過。」
「唔……」太子爺優雅地伸出手來在筆洗裡抓出一塊牡丹餅,送到嘴邊細細地咬了一口,邊品邊道,「我讓她來的。」
冷月微怔,規規矩矩地回道,「娘娘並沒提到太子爺有何吩咐。」
太子爺邊吃邊搖頭,輕描淡寫道,「沒什麼吩咐……我就讓她先來勸勸你,讓你冷靜冷靜,見著我之後別喊打喊殺的,免得讓有心人聽見,再就是讓她把冷侍衛支走,免得你想揍我的時候有人在旁邊攔著。」
「太子爺……」
「反正我欠景翊的你早晚都會如數討回來嘛,」太子爺輕輕舐去黏在唇邊的碎渣,沖呆立著的冷月抿嘴一笑,那副淡定到有些無賴的神情裡竟躍出幾分景翊的影子,「吃嘛,別客氣,有身孕的人餓著不好,吃飽了再說,我不跑。」
朝臣中總有人在背地裡說,太子爺是活生生被景翊帶歪的,冷月以前也是這麼覺得的,而今看來,就算是景翊把他帶歪的,也是帶他歪離了帝王家原本的冷酷無情,歪去了一個更有人情味兒的方向。
冷月心裡一時間五味雜陳,不知為臣者在這會兒該回一句什麼才好,只得抬手把那塊紅豆糕送到了嘴邊,頷首咬了一口,慢慢嚼起來。
不知怎麼,冷月越嚼越覺得這味道有些熟悉,這似曾相識的味道還給她帶來了些莫名的緊張感,冷月一時想不起來,禁不住又咬了一口。
太子爺見她連咬了兩口,品得還特別專注,不禁有點兒得意地道,「怎麼樣,好吃吧?」
冷月點點頭。
太子爺更得意了幾分,微微眯眼端詳著手裡那塊被他咬缺了一個小角的牡丹餅,嘆道,「能不好吃嗎,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景太傅府上把這個供品廚子挖來的。」
供品……
對!就是供品!
她想起來了,她就是在景家祠堂裡吃過,就在她第一次作為媳婦進景家大宅的門兒的時候,景翊親手從供桌上端下來塞給她的就是這種紅豆糕。
不過,太子爺家的供品……
光看太子爺這身喪服就知道這些供品是供給誰的了……
冷月一口嚼好的紅豆糕僵在喉嚨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憋得有點兒想哭,太子爺卻又興致勃勃地撿出一塊兒芸豆卷遞到了她面前。
「你再嘗嘗這個,景太傅最愛吃這個,聽說之前這廚子做得有些偏甜,配方被景太傅改過之後才好吃成這樣的。」
「咳咳咳……」
冷月嗆咳了好一陣子,咳得臉都紅了,太子爺把茶杯捧給她之後一直頗為擔心地看著她的肚子,好像生怕她把孩子咳出來似的。
這一通咳嗽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太子爺不急著讓她嘗遍筆洗裡裝著的各種供品了,太子爺待她喘息平穩了,把手裡所有物件都擱了下來,兩手一展,擺出一副悉聽尊便的模樣,「不想吃的話就先打吧,不過有言在先,只能打不能罵,讓人聽見就麻煩了。」
冷月忙挺身站好,頷首道,「卑職不敢。」
「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冷月規規矩矩地站著,輕抿嘴唇,垂頭不語。她先前確實有過暴揍太子爺一通的衝動,但事實證明太子爺也是被坑的那一個,怨他一點兒用也沒有。
太子爺等了半晌,見冷月當真沒有衝上來削他的想法,也沒多客氣,收回張開的兩臂,微微沉下清冽的嗓音,「你要是不氣我了,我就跟你商量件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