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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第36章
三十六拾壁壘

  藏寶的第一個地點是上次李驚濁晨跑到過的那片湖。

  柳息風往湖上望去,什麼也沒發現,便對李驚濁說:「你不會把東西藏在湖裡哪隻鴨子身上了吧?你要是想看我脫光了下湖——」

  「不在鴨子身上。」李驚濁立馬說。

  柳息風說:「可你的標記就在湖上。難道是湖底?」

  李驚濁說:「比例尺問題。一張紙就那麼大,要容納這麼大一片地方,這個小湖就一個圓圈那麼大。」

  柳息風若有所思,一邊繞著湖走,一邊找旁邊的草木石頭裡有沒有藏東西。

  李驚濁跟他一起走,走著走著,忽然看見一群小童正在分一盒綠豆糕。那外玄內朱鳳鳥紋仿楚漢的漆木盒,李驚濁絕不會認錯。當初他把盒子藏在一塊大石後面,沒想到被人提前找出來了。

  「那個。」李驚濁對柳息風說,「我們去下一個地點吧。」

  柳息風奇道:「我還沒給你賄賂,你就幫我?」

  李驚濁鬱悶地看著那群小童,說:「給你的第一個禮物,別人正吃得高興。」

  柳息風也看過去,曉得發生了什麼,頓覺好笑:「嘖嘖。失策。」

  李驚濁說:「你倒很高興。」

  柳息風笑說:「原地等著。」

  說罷他便向那些小童走去,也不知道他講了什麼,竟然讓他把漆木盒子要了回來,不過裡面只剩下了一塊綠豆糕,還有一張紙條。柳息風將綠豆糕分作兩半,一半直接遞到李驚濁嘴邊,餵後者吃了,一半自己吃了,再去看紙條上的字。

  紙條上寫著:醉中忘卻來時路。借問行人家住處。只尋____那邊行,更過溪南烏桕樹。

  柳息風又笑起來:「填空題。」

  李驚濁被笑得羞惱起來:「我就這個水平。就這,都是查了半天書的,你想要再高明點的,就自己寫吧。」

  柳息風換上正經面孔,說:「咳,沒有。我覺得很好。很好。唔,辛棄疾的《玉樓春》:只尋古廟那邊行。我們去過兩個土地廟,哪一個呢?更過溪南烏桕樹。離你較遠、廢棄的那座旁邊才有水流。走吧,我們也只尋小廟那邊行就是。」

  李驚濁雖然料到這題難不住柳息風,但真當面見識到柳息風的才思敏捷,仍覺得佩服。

  很快,第二樣禮物很快就讓柳息風找到了,是一包麻辣牛肉。包裹上也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____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柳息風還未作反應,李驚濁就說:「不許笑。」

  柳息風說:「我不笑。你這題難得很。」

  李驚濁說:「我以為這一題最簡單。」

  柳息風說:「李白的《靜夜思》三歲小孩都會背,你肯定不考我這個。床前明月光,關於這個床的解釋太多了,井台,井欄,井床……這你肯定也曉得,所以東西不在哪張床底下,應該在一口井附近。農村到處打井,我哪裡找得過來?」

  李驚濁說:「要提示嗎?」

  柳息風正沉浸在謎題中,興致高漲,連連擺手道:「不要講話。」

  李驚濁便不講話,光看柳息風思索,就覺得好看。

  「井邊大多空曠,沒有藏東西的地方。」柳息風的雙手一併,左手各個指尖與右手各個指尖觸在一起,好像所有思緒也跟著指尖一起瞬間交匯,「枯井。枯井裡才能藏東西。走吧。」

  就這樣,柳息風接二連三地找到了後續的幾樣東西,只差最後一樣。此時他只想解謎尋寶,尋到了什麼反在其次,李驚濁替他拎著一堆東西,看他拿著紙條走來走去。

  「李驚濁。」柳息風捏著紙條,「之前都是詩詞,為什麼最後一處的線索是我的畫像?」

  李驚濁想到這幅畫代指的地點,不禁低下頭,不想讓柳息風看到自己的臉。他從前沒有做過這樣討人歡心的事,現在煞費苦心做了個尋寶之旅,到了最後關頭卻怕用力過猛,讓柳息風覺得他幼稚、覺得他傻。

  「你要提示嗎?」他說。

  「不要引誘我。」柳息風說,「我要自己想。」

  李驚濁說:「天已經黑了。我們可以先往回走。」

  柳息風尋到一絲線索:「你的意思是最後一處離你家很近,或者與距離問題無關。」

  李驚濁不講話,只笑。

  走著走著,柳息風突然說:「啊。」

  李驚濁說:「你想到了?」

  柳息風點點頭,忽然把手伸到自己衣服口袋裡摸了半天。

  李驚濁忍笑:「不是那裡。」

  柳息風說:「不在我身上?」

  李驚濁說:「不在。」

  柳息風說:「你畫的我。」

  李驚濁說:「嗯。但不是你身上。」

  柳息風再想了一陣,又說:「啊。」

  李驚濁說:「又想到了?」

  柳息風點點頭,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手,開始摸李驚濁,就像機場安檢似的,生怕漏掉什麼可疑的物品。

  李驚濁連忙去躲柳息風的手:「你摸我做什麼?」

  柳息風說:「不在你身上?」

  李驚濁說:「不在。別摸了。」

  柳息風失望地鬆開手,李驚濁說:「畫的是你,你在我身上找什麼?」

  「因為是你畫的。其實,」柳息風頓了一下,說,「只有你給我畫過像。」

  李驚濁忽然想到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在茶室,柳息風講過他人生前十八年,每年生日都去同一個照相館照一張相片。李驚濁說:「以後你生日……你生日是哪一天?」以後柳息風的每一個生日他都可以為柳息風畫一幅畫像。

  柳息風說:「冬月初十。公歷是十二月七號。但是我不過生日。」

  李驚濁說:「為什麼不過?」

  柳息風說:「我怕老。」

  李驚濁心說:這人又在胡說八道,十八歲以後的生日就不去照相館照相了,難道這人從十九歲就開始怕老?那也太誇張了。

  不對。十九歲……十九歲正是柳息風出版第一本書的年紀。是巧合,還是……

  「所以,」李驚濁若無其事地問,「你從十九歲就開始怕老?」

  柳息風十分自然地點頭:「是的。」

  李驚濁不想再背後猜測,便索性把話講開了:「就因為怕老?跟寫了那本書沒有關係?」

  柳息風說:「你一直這麼勤學好問?」

  李驚濁說:「你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柳息風說:「我拒絕。」

  兩人陷入沉默,一路走到家門口也無話可講。

  李驚濁率先打破寂靜,說:「想出來了嗎?最後一處。」

  柳息風說:「走到你家門口才想出來。」

  李驚濁說:「在哪裡?」

  柳息風停下腳步,指一下門前的大柳樹,有點想笑。

  李驚濁悶聲說:「你就笑我吧。」

  柳息風趕緊板起面孔,說:「我不笑。」又說,「謝謝。真的。」

  李驚濁幫柳息風從柳樹下挖出那本郵票年冊,說:「七夕快樂。」

  「七夕快樂。」柳息風也說。

  兩人站在滿天星子之下,夜風輕輕,垂柳搖晃。遠遠近近幾家燈火,明明滅滅。

  柳息風忽然問李驚濁:「你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李驚濁說:「你若是當作回禮,就不用送了。」

  柳息風說:「不是回禮。你講個想要的。」

  李驚濁想了想,說:「什麼都可以?」

  柳息風笑了,說:「你什麼都可以提,我送不送得起再講。」

  李驚濁看著柳息風的眼睛,心說:如果我要聽你之前的所有故事呢?也可以嗎?大概是不行的。可是,不試一試,怎麼知道沒有一點可能?

  「今天,我也想聽個故事。」李驚濁說罷,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才重新抬起頭盯著柳息風的雙眼,說,「你的故事。你的完整的故事。」

  「這個。」柳息風轉過頭,看向遠處,「不行。」

  意料之中。實在是意料之中。但李驚濁仍覺失望,他想,其實他在隱隱期待著一個驚喜。他今天做的一切並非為了問出柳息風的過往,可是他確實想瞭解柳息風,太想了。這麼多天,他一直在柳息風建起的堡壘外打圈,他好像一直看得見進去的路,一直在靠近,好像也一直有進去的可能,但偏就是怎麼都進不去。

  李驚濁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疲憊感。

  「我本科時讀過一本書。」他從地上撿起一枚扁形石頭,朝門前的池塘裡扔去,石頭一連打起幾個水漂,「你一定也讀過。」

  柳息風說:「什麼書?」

  「卡夫卡的《城堡》。」李驚濁又撿起一枚石頭,再次扔向水面,「我覺得我像書裡的主人公K。所有努力都是徒勞,永遠在那個城堡外面打圈,忽遠忽近,好像可以進去,其實永遠進不去。一塊石頭丟到水裡都有動靜,我總不是一塊石頭吧,為什麼你一點反應都沒有?」

  柳息風看著池塘水面,不講話。

  冷靜。耐心。今天明明告誡過自己要耐心的,李驚濁想,大多數事情都不是坦途,眼前一片黑暗所以才要繼續往前走。余年講,沒有人喜歡柳息風超過三個月,大概也因為難度太大。如果柳息風的壁壘真的那麼容易攻克,那一定等不到他來攻克,柳息風早就已經和別人在一起了,就是因為難,難到其他人全部知難而退,他才有一個機會。

  「太晚了。進去吧。」李驚濁決定不講城堡的問題了。

  柳息風沒有動。

  「不進去嗎?」李驚濁看向柳息風。

  「受不了了?」柳息風也撿起一塊石頭,卻沒有扔出去,而是在手中把玩。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李驚濁皺眉。

  柳息風的語氣很平靜:「如果你受不了我,我們就應該到此為止。」

  李驚濁忍著怒氣說:「你現在跟我說這個?到此為止?我們是什麼關係,就到此為止?」

  靜默許久,柳息風才淡淡說:「朋友。」

  這兩個字讓李驚濁徹底壓抑不住怒火:「朋友?朋友在你那裡到底是什麼意思?哪個朋友非要跟你牽手、接吻,哪個朋友非要跟你一起過七夕?柳息風,你有這樣的朋友,我沒有這樣的朋友。」李驚濁感覺到他們之間的關係非常奇怪,他們之間的關係是沒有根的。他們一起遊山玩水,他們講哪本書好看、哪種食物好吃、哪樣小玩意兒精緻……只要是這些浮於表面的、不涉及重點的事情,他們就可以高高興興地一起做,一起講,好像可以永遠有意思。可是一旦往下深入,他們就談不下去,甚至鬧得不愉快。

  這種漂浮在表面的感覺突然讓李驚濁覺得空虛,就像和一大群人一起狂歡之後,一個人獨行回家時的感覺。表面的東西是要隨著時間一點一點被風吹走的,就像地表的土,如果土下面沒有深入的根,那棵樹遲早是要倒的。

  柳息風講他們是朋友。可能對柳息風來說,他確實是朋友,無聊時可以提供陪伴與消遣,卻從未打算讓他真正進入生活的那種朋友。

  一瞬間,李驚濁心力交瘁。

  柳息風聽了李驚濁的反問,並沒有答話。

  李驚濁低下頭,自嘲一笑,說:「好……好。到此為止。」他以為兩月之約很久,久到無法等待,沒想到根本不需要兩個月,他們之間就有了了斷。

  想到這裡,李驚濁竟然既沒有很憤怒也沒有很傷心,他只是感覺無比荒謬,一個人可以突然走進另一個的生命,也可以講離開就離開。

  可他還是不想就這樣結束。真可恨,他還是不想就這樣結束。

  柳息風說:「今天可能還要在你家住一晚。明天——」

  「不用急。」李驚濁說,「我明天返校。你……慢慢來。不,先不要……」他的話講得艱難,所以顯得有點語無倫次,「我沒有受不了你,我就是有點累……隨你吧。你想住哪裡都行。我希望你高興。」

  他疲憊到極點,再講不出話,只能回屋。轉身的一瞬間,他看見東屋書房的梅花窗,忽然想起他們的初見:燭火之下,柳息風手捧書卷,鬢邊的長髮垂落,溫言笑面,只為來跟他借一支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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