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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第1章
一拾老宅

  「我想休學一年。」

  這是李驚濁第三次說這句話。前兩次中,一次對父母,一次對導師,這一次是在院教務處辦休學手續。

  一概文件俱全,休學手續辦得很快,李驚濁人生第一次有了一個為期一年的假期。

  他父母隔著手機屏幕問他,這一年打算做什麼。

  他說,老家在洞庭湖畔不遠有座屋子,祖父母既已同父母一同住在市裡頤養天年,舊屋空置,他不如回去收拾一番,讀幾本書,種幾天田。

  他父親在視頻電話裡抽了一根煙,藉著那根煙的時間把所有想說教的話全部憋了回去,把煙掐滅的時候,笑了:「家務都沒讓你做過一天,你還會種田?」

  李驚濁木著臉,只掀了下嘴唇:「拿鐮刀總不會比拿手術刀更難。」

  他父親剛要張口,他母親使了個眼色,搶過話頭:「我看這樣也好,休息休息。書再這麼讀下去,遲早讀出病來。」

  李驚濁的父母是從八十年代從農村考出來大學生,堅信知識改變命運和勤勞致富,他們年輕時的目標簡單而明確:留在城市,建立家庭,先買房,再買車,給孩子最好的教育。從李驚濁讀大學開始,他們就漸漸覺得自己的人生走向了完滿:收入中產,家庭和睦,兒子上了名校的醫學院。

  中國人是講傳承的,一代要比一代過得好,電視劇裡的老話怎麼說的來著?

  大概是:「一個家,一代一代的,要從雞,變成羊,再變成牛,這才好。不能從牛變成羊,再變成雞,一代不如一代,最後雞飛蛋打。」①

  可是沒想到有一天,他們從沒任性過的優秀兒子一開口就是要回到當初他們竭盡全力逃出來的地方去。

  一住還就要一年。

  誰也不知道李驚濁在想什麼。

  李驚濁回到寢室收拾行李時幾乎什麼也沒帶,只把他桌子上一排無用之書收進了行李箱,書裡還夾著一本病歷。

  他沒與任何人告別,買了張火車票,在一片倒行的掠影中回到了老家。

  從領居家取了祖父母離開前留下的備用鑰匙,李驚濁打開了那張漆了朱漆、現已褪色斑駁的對開木門。

  「嘎吱」一聲響,門漸漸大開,眼前一束光從房頂的瓦片間漏下來,空氣中的塵埃在這片光中漂浮著,讓人聞到舊宅久無人居的味道。

  這是正中的堂屋,往日作宴客之用。

  李驚濁提著箱子,從堂屋東側的小門穿過,再經過兩間臥室,便到了最東邊的一間屋子。那裡只有一副桃木書桌椅,一架楊木書櫃。書櫃上擺著幾本舊童書和一隻還覆著乾掉的殘墨的筆洗,幾根禿了的毛筆隨意散在筆洗旁邊。

  這是他小時候放假回老家時用於複習功課的書房,後來他不太回來,便常常被他祖母臨時用來放些雜物。

  他還記得,從前書房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畫,是他幼時學國畫時畫的一位公子。當時國畫老師看著那手捧書卷的無雙公子,連說了三個「好」字,說完又打趣他:「四個男孩子,三個畫的是仕女,只有你不同。」

  只有你不同,這句話當真一語成讖。

  李驚濁想不起來上次回來時那幅畫還在不在,因為上次回來好像已經是幾年前。反正此時牆上已經空了,也不知道畫是什麼時候不見的。他記得那畫的落款處還蓋了他的印,「李驚濁」三個字可證明那畫不是什麼名人佳作,說不定是誰打掃時覺得麻煩便處理掉了。

  他去找了張抹布,將桌椅書櫃擦淨,再將自己箱子裡的書擺上去。

  時值盛夏,天氣悶熱,便推開木窗透氣。

  木窗中嵌著帶梅花彫刻的不透明玻璃,隔著窗戶看不見窗外,所以他不知外面有人,如果知道,依他的性格,寧願不開窗自己受些悶熱,也不願意與人照面說話。

  窗外來人四十來歲,是他父母輩的,正是挑水路過,認出李驚濁,吆喝著問:「李家伢子,回來做什麼?」

  李驚濁說:「回來養病。」

  那人把扁擔一放,穿涼拖鞋的腳在地上「啪啪」地走過來,左瞧右瞧,說:「全手全腳,高高大大,哪裡有病?」

  李驚濁在窗前立了一陣,覺得沒必要多說,眼前這人他只是眼熟,連名字稱謂也叫不上來,便扯扯嘴角,做出個敷衍的笑模樣。

  那人討個沒趣,嘴裡用方言念叨幾句什麼,重新挑起扁擔,走了。

  要是從前,李驚濁肯定會勉強自己和人聊聊,說不定還會去找些茶水,請人進屋喝上一杯。

  現在,他什麼都不想做。

  李驚濁不想再看見什麼人,便又關了窗,拿出一本書來讀,這一讀就到了深夜,天也涼下來。正要看到結尾處,忽然,桌上的檯燈閃了一下,滅了。李驚濁拿著書靜坐了一會兒,想起老家是偶爾會停電的,便打算去最西側的廚房找蠟燭和打火機。

  蠟燭在碗櫥裡放著,打火機放在燒柴火的灶台邊,李驚濁憑著記憶很快就找到了兩樣,這便點起一根蠟燭,秉燭回書房去。

  想起在密閉的房間燒蠟燭可能一氧化碳中毒,李驚濁又將木窗打開。微風縷縷而至,空中月彎如刀,亮得嚇人。

  更嚇人的是,月下還有個男人,正站在他家堂屋的正門前,這人手裡拿著一本書,正欲敲李家的門。還未敲,他便看見了窗內的李驚濁,燭火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讓李驚濁的臉也忽明忽暗。

  李驚濁在亮處,對方在暗處,他看不清對方的面孔,光看頎長的身形不像是這一片的農民,像是生人。李驚濁打開關機多時的手機,按下報警的數字,大拇指懸在撥通鍵的上方。

  「別怕。」男人像知道他的心思,「停電了,我看這窗子裡像是有燭光,所以來借根蠟燭。」

  聲音低沉而溫和,確實讓人安心。

  李驚濁遠遠地對站在門口沒動的男人說:「你在原地等著,我去拿蠟燭。」說完,便把窗戶關了,鎖好。

  他又去廚房拿了幾根蠟燭,回到書房,再開窗時,對方果然還站在原地。李驚濁說:「我拿來蠟燭了,打火機要嗎?」

  「打火機我有。」男人禮貌地問,「現在我能過來了嗎?」

  李驚濁說:「來吧。」

  說完,他便看著對方走過來。

  人越來越近,面容也越來越清晰,及至男人走到窗前的屋簷下,李驚濁瞧見那每一分都恰到好處的面目,那鬆鬆束起、顯得極為自然的長髮,心中一驚,手一個不穩,蠟燭差點從手中落下。

  「當心!」男人低喝了一聲,一隻手托住李驚濁的手腕,一隻手握住還在燃燒的蠟燭,原本手上拿著的書掉到了地上。

  「這麼害怕?」已無失火之憂,男人說話的語氣也微微上揚,帶著善意的調侃味道,說完才放開李驚濁的手,撿起地上的書,慢條斯理地去拂上面的灰塵。

  那書是線裝本,摔在地上時弄髒了中間的一頁,男人一手捧書,一手停在那塊拂不去的污漬上,低著頭說了句:「可惜。」

  真像。

  不是這樣像,李驚濁的手也不會抖。他一向手穩,從不出差錯。

  而男人現在的樣子,捧書,低頭,鬢邊還有一縷長髮沒有束好,就這麼垂下來,分明與李驚濁小時候畫的公子一個姿態。

  男人抬起頭時,發現李驚濁還在看自己,便問:「怎麼了?」

  「突然想起,丟了一幅小時候畫的畫。」李驚濁搖搖頭,將新拿的幾根蠟燭都遞給男人,「這些夠不夠?」

  男人聽見李驚濁說丟了畫,眼底忽然起了些波紋,彷彿在思忖什麼。接過蠟燭,道了謝後,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問了句:「你是這家李老人的長孫?」

  李驚濁低低「嗯」一聲:「怎麼了?」

  男人拿起一根蠟燭,藉著李驚濁手裡的蠟燭點上火,此時兩朵燭花都輕輕搖著,兩人的影子也輕輕搖著。

  「沒什麼,多謝。」夜晚極靜,男人聲音也很低,「夜了,我先回去,白天再來請你去喫茶。」

  可是走了幾步,他驀地停下,轉過身來,李驚濁還站在窗邊望著他,梅花彫刻也被燭火映得橙黃,像在夜裡忽然一朵朵綻開了。

  男人走回窗前,默了半晌,看見李驚濁的桃木書桌上刻了一個「早」字,就笑起來:「糟蹋東西時手倒很穩。」

  李驚濁低頭一看,忍不住也笑了:「小時候跟迅哥兒學的。」

  但他的笑消失得很快,兩人又相對沉默起來。

  好久,男人終於說:「本來不想說,說了也怕你不信。」頓了片刻,「原來是你畫了那幅畫。因為是你畫的,所以我想,還是該說。」

  李驚濁等著他的下文。

  「其實,畫沒有丟。」男人又頓了一陣,似乎在想如何說,而他接下來的話讓那份思索與遲疑的模樣看起來恰到好處,「只是……對不住,我已經從畫上下來,再回不去畫上。所以,終究是不能還你那幅畫了。」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余華《活著》,原文如下:「從前,我們徐家的老祖宗不過是養了一隻小雞,雞養大後變成了鵝,鵝養大了變成了羊,再把羊養大,羊就變成了牛,我們徐家就是這樣發起來的。」爹的聲音裡噝噝的,他頓了頓又說:「到了我手裡,徐家的牛變成了羊,羊又變成了鵝,傳到你這裡,鵝變成了雞,現在是連雞也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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