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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見陸心/老師來了叫我喔》54|第54章《蘋果螺》
「既然那麼愛……為什麼要離婚。」江甜幾不成音。

陸允信坐在她身旁,放下書,想說什麼。

「繼續讀吧。」江甜輕吸一口氣,調整呼吸。

陸允信凝視她,欲言又止,片刻,還是再次把書捧起。

「懷孕的時候,父母來橋洞找過我,說願意接受我的孩子,只要我離婚。他們知道我很苦,可他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一個人,為了讓我跟上營養吃上肉,在礦底呆兩天兩夜不合眼……南城那個時候高-利-貸猖獗,會有追責的讓背債的見血,如果背債的尚有幾分錢,就會讓人頂替,一根手指或者一段筋,臨生孩子之前,我擔心沒錢住院遇上難產,他一個人找到黑市被綁了手腳送過去,一個人帶著一遝血淋淋的錢被警察送回來,還送了錦旗。」

「生的是男孩,取名淵,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但看到近城,好像就能看到光明。」

陸允信稍稍垂眸。

「媒體總愛用『勇』來形容他,在我眼裡,是膽識。江淵一歲時,他在所有人反對聲中盤下虧損酒廠,在酒廠盈利後他又毅然賣掉酒廠把所有家當給我一個『家庭婦女』,趕上好時機在股市沉浮一輪,我們抽身,看中北城最邊緣的一圈商鋪,眼看著水到渠成,結果拿不下地皮……他在某部門領導家門跪了三天三夜。我出一個風險項目資金周轉不開,他信我信到一句話,敢給債主壓上自己性命。」

「後來雙程擴大,一堆商務人士裡只有他每晚九點回家,助理不用年輕女孩,記得住酒廠每一個老員工的名字。」

「再後來,懷小姑娘,我吃的每頓飯幾乎都是他在做。那時候別人說鯽魚湯營養好,但我不喜歡刺多的魚,他就每天早上天不亮去菜市場買鯽魚,然後一根一根剔掉刺,我七八點起來,鯽魚粥也就熬好了。印象最深刻是有次聚會,朋友笑他,開寶馬去菜市場是不是掉價,這些事情讓保姆做就好,他說他老婆他閨女,他願意……」

越讀,越幸福。

越讀,越像個迷局。

江甜安安靜靜流淚,分不清程女士繾綣的字眼是真,還是聲嘶力竭的「你混蛋」是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長遊、一家三口藝術照是真,還是說好的高考完十八歲就離婚,是真。

真真假假真真。

小區樓層不高,建築起伏如橫堆豎放的棋子,耐寒的蛐蛐隱在隙間,不知疲倦地叫。

「這本書完稿於小姑娘高一寒假、元宵節,明天飛去並常駐美國,希望可以在她十八歲前上市,作為她的成人禮。」

真正的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甜甜。」陸允信念。

江甜微微抬眸。

「想告訴你,我和近城不才,勉強可以給你自由的生活,但也希望你知道一切來之不易,學會感恩,也學會獨立,學會豁然,也學會珍惜,學會在苦難面前從容,也學會在快樂面前不驚。」

「赤誠、坦率,可愛,一如你父親。」

陸允信序言讀完。

江甜不再有淚。

陸允信合書,起來,弓身去支江甜送的天文鏡:「其實三個系列差不多,大概這個是你買的,所以偏愛一些……」

「陸允信。」江甜跟著站起來。

「嗯?」

「我們那個吧。」她說得平靜。

陸允信回頭,遇上她通紅的眼睛,盈盈漾著的波光裡寫滿懵懂純粹。

陸允信沒明白過來「那個」是什麼意思,江甜拉開羽絨服拉鏈,露出修長的脖頸,淺灰色的毛衣貼身,包裹出青澀柔嫩的線條。

「你要做什麼?」陸允信眸光沉了沉。

江甜面色無波地走向他:「書上說,那樣會很快樂,快樂到極點分不清真假……」

寒風瑟瑟吹,江甜腳尖先後抵上陸允信腳尖,凝視著他緊繃的下顎線,一邊解毛衣扣子,一邊聲音輕輕地:「陸允信,我們快樂吧,毛線說,你這個年齡血氣方剛拒絕不了,」她近乎無助,「陸允信……」

扣子解到第二顆,陸允信覆上她的手。

江甜想掙開,陸允信不讓。

往複循環,江甜再次熱了眼睛。

陸允信闔攏雙眸,幾秒後,睜開,彎腰替她撿起地上的羽絨服:「我們不要這樣——」

「要怎樣!我要怎樣!」

江甜聽不得他溫柔,越聽越崩潰,霎時間,眼淚斷弦般一顆顆接著掉:「我還是孩子,為什麼要讓我知道他們的恩愛都是演戲,為什麼要讓我知道他們離婚,為什麼又要讓我知道他們愛過。」

「赤誠,坦率,一如我父親,是如程思青丈夫還是前夫,為什麼?!」陸允信想抱她,江甜推開他。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甚至當著他們的面我都不能哭不能崩潰,崩潰的結果只能是程女士留在國內,我轉回北三,明明快過年,明明我才考了第一,明明一切都正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眼淚和鼻涕一起下來,「是不是以後他們重組家庭我要尷尬地叫媽媽,叔叔,爸爸,阿姨,」江甜哭著,哭著,發笑,「是不是我可以住在他們任何一個人家裡,他們都對我客客氣氣,我可以長住短住,可我不屬於他們任何一個家庭,我沒有家,他們以前不在身邊我覺得有家,他們現在回來了,我為什麼沒有家了……」

陸允信任由江甜捶、打、掐,完全沒有理智地在他手臂上又啃又咬。

他一手鉗著她,一手給她披上外衣。

「我沒有家了……」淚眼婆娑,江甜聲音沙啞到再說不出話。

陸允信扯紙,緩緩替她擦掉眼淚,擦掉鼻涕,然後,把旁人一點也碰不得的鏡頭推到她眼前。

「看到星雲了嗎?偏藍紫那一大塊,很蓬鬆,嵌著星星,」陸允信一手帶著她的手扶上漆黑的鏡筒,一手將她額前垂落的碎發撩至耳後,「我以前很難受的時候,就喜歡看,很美。」

好像能讓人忘記不堪,心神安寧。

「很遠。」江甜食指從他食指和中指的縫隙間抬起,不經意,擦過他拇指上。

兩個人,就這樣,在陽台上坐了很久。

坐到江甜腦袋微微發沉了,陸允信起來,帶她去洗手間,給她找了嶄新的毛巾和自己的新睡衣,等她洗漱完,自己也去洗漱出來。

江甜窩在唯一的床上,陸允信拉上窗簾:「我去睡沙發,你有什麼就叫我,我睡不沉,很容易醒……」

「我不想一個人。」

陸允信上-床,江甜朝他懷裡靠。

陸允信關壁燈。

黑暗中。

「你沒有錯,你父母也沒有錯,但很多事情真的沒辦法一眼看到頭,」陸允信徐徐蓋上她橫在自己腰上的手,「他們很愛你,你也不會是一個人,」陸允信嗓音低緩,溫柔,染上一絲幾不可查的認真,「大概唯一有錯的人是我,徘徊和猶豫都很多餘,你很好,真的很好,好到——」

「我有點困。」江甜有意地打斷他引導明顯的話,手從他手下抽-出來。

陸允信停幾秒,沒勉強,偏頭輕柔地吻她耳廓:「好夢。」

安穩的十七年,像含著一顆糖,含著含著,含到高三中間,糖化成玻璃渣,割得江甜,這個晚上,閉著眼睛,一夜清醒。

這個年關,哽哽難咽,支離破碎。

別人家親朋走動,其樂融融。

江外公江外婆家,西裝革履的律師、資產評估師以及公關團隊頻頻出入。

當初程思青和江近城在一起,江外公江外婆提反對意見。

如今程思青把離婚擺上明面,江外公江外婆勸和不勸離:「我和你爸當初棒舉那麼高,你們苦命鴛鴦都能在一起,說明情比金堅。」

「如今條件好了,小半輩子都過了,有什麼矛盾說開了,解決了,不就好了,況且還有兩個孩子。你自己書裡都會寫,婚姻是溝通和磨合,放在自己身上,怎麼想不明白了,你也快半百的人了……」

江近城那些在程思青眼裡是羈絆的親情,程思青和秦政那些明明白白甚至刻意疏離的友誼,江近城站在高處對身世的反哺,程思青手下浩瀚起落、眼裡容不得半點砂石。

爭執,冷戰,嘲諷,精疲力竭時對方留下的冰冷後背。

釘子刺痛過,怎麼可能沒有痕,之前怕甜甜難受,程思青忍,甜甜聽到了,程思青態度很堅決,只有在回北城把甜甜也轉回去照顧和飛美國之間,她猶豫很久……

大年初一,江近城離開,江甜和他擁抱。程思青穿一襲珍珠白長裙,結束二十九年差一年到珍珠婚的婚姻,一言不發望著頭髮夾著白絲、積澱著歲月的男人步伐沉緩進電梯……

「官網公告可能會遲一點發。」

「嗯,先過了股市回暖期。」

「不動產那塊我已經處理好了。」

「嗯,股份交接公證七個工作日下來。」

「就這樣。」

「嗯,就這樣。」

兩人沒有祝福,也沒有道別。

大年初十,江甜幫程思青收拾行李,看到沒有盒子的葯:「鹽酸帕羅西汀片治什麼?」

「睡眠障礙,」程思青揉揉小姑娘耳朵,「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你好好休息,好好做完作業,準備開學。」

江甜乖巧點頭,程思青不忍,「甜甜,媽媽……對不起你。」

「沒什麼對得起對不起,」江甜懂事,「只要你和爸爸都幸福……」

話沒說完,母女兩人相視紅了眼睛。

助理的車早早停在樓下,江甜小身板拽著大箱子下樓送走媽媽。

回來等電梯時,陸允信取完快遞到了旁邊:「有什麼不會的題可以來問我,我一直都在。」

「謝謝。」江甜禮貌地朝他點頭。

進電梯。

陸允信:「南城廣場新開了一家烤肉,聽說味道很不錯。」

「嗯。」

「馮蔚然他們說星爺才上那個喜劇片也很好玩。」

「嗯。」

「叮咚。」

到樓層,電梯開。

陸允信手橫在感應燈前:「江甜。」

「嗯。」

「今天太陽很好……」

江甜加快腳步,以近乎逃離的姿態拉開虛掩的房門,「嘭鐺」。

她後背無力地倚防盜門,像極陸允信曾經逃避她,逃避著一些說不清的東西。

他很好,愈瘦的五官稜角分明,聲音亦好聽。

可江甜就是想躲,拚了命地想躲。

大概是躲兩年前自己和陸允信的重逢的因由,恰是程思青去美國、江近城控南北城執行權、近親紛至遝來,大概是躲父母愛得深烈最後卻散落,也大概是躲想躲躲不掉、不知如何安放的情愫……

二月底,開學。

天氣回暖,候鳥路過拔芽的草坪,潤雨裡,早春柳絮和浮萍落入柳河,輕輕惴惴,隨著漣漪飄來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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