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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級餘震》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睡覺

  全世界在發瘋似地找霍長雋,他卻在醫院陪林冬怡曬太陽。

  在過去的近三年里,霍長雋見證林冬怡的生命活力被一絲一縷抽走,重復的化療折磨得她臉色枯槁瘦骨嶙峋,憔悴如深秋時節在光禿枝頭搖搖欲落的枯葉。幾天前主治醫生告知霍長雋要做好心理準備,林冬怡有可能熬不到明年夏天。

  林冬怡終日疲憊地躺在床上殘延著那麼一口氣,連說一句短短的話也要喘好幾口氣,這天卻突然精神起來,提出要去外面透氣兒,在樹蔭下坐著輪椅翻看家庭相冊,對過去的事情娓娓道來。

  霍長雋疑心她回光返照,寸步不離地陪在身邊,不可避免要聽她講跟霍懷進相識於微時的經歷。儘管被迫簽下離婚協議書,二十三年的感情徹底餵狗,外加生病這段時間冷漠的不聞不問,可林冬怡提起這男人還是一副無怨無悔的口吻。

  他難得沒駁斥半個字,一個陌生的念頭流過心底:我是不是讓她為難了?她是不是很想見霍懷進?

  於是霍長雋主動找上門,撐著堅硬的脖頸低聲要求霍懷進去醫院看一看林冬怡,哪怕就那麼一面。

  當下滿口答應,霍懷進轉頭就給忘個清光,等霍長雋再找來時就吩咐秘書藉口有事推掉。

  霍長雋窩火又憋氣,明明覺得自己早就看清霍懷進攢著明白裝糊塗的本質,居然還願意再信他一回,結果又被當成傻子,跟十幾年前篤信他永遠愛這個家的小學生沒兩樣,這些年來白長了身高但心智卻是一點成長都沒有。

  小時候,霍長雋受到的教育本質上可以概括為「人有多大膽,地有大大產」,對個體努力的盲信到了一個「人定勝天」的幼稚程度。可越是長大,越有更多的人或事急不可耐地啪啪扇他耳光。他才頓悟過來,人生多得是無法憑意志成事的時候,他沒法憑感情讓林冬怡身心所遭受的傷病轉移到自己身上,沒辦法選擇一個稍微沒那麼絕情的父親,更沒辦法讓堅持了多年的音樂追夢路開花結果。

  事實是林冬怡還有不到半年的命,霍懷進是個注定讓他失望的父親,他寫的歌不知道第幾次被退回,樂隊參賽成績一塌糊塗,他還是那個無能為力的傻愣子。除了音樂身無所長,而現在所長也不過爾爾。他半是認命半是不甘心地在人才市場逛了幾圈,搜刮厚厚一疊招聘信息,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意氣風發如他從來沒有想過失去林冬怡的世界,也沒設想過不搞音樂還能有什麼出路。

  「人生是不是總是這麼艱難,還是長大了就好?」

  霍長雋在便利店門前喝了個爛醉,想到這一句很經典的電影台詞。

  「Always like this.」(總是如此)

  電影里男主角萊昂是這樣回答的。

  他軟綿綿地癱在不安、迷惘的情緒之中,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徐耘安。

  話筒那頭是不盡的忙音,連著幾通電話都沒通上。

  他現在醉了,心被鈍刀子反復拉鋸,那個聲稱愛他愛到不辭冰雪為卿熱的徐耘安,他媽的上哪兒去了?

  霍長雋急紅了眼敲開徐耘安家門,任由酒精左右他的每一步行動,緊徐耘安越是反抗,他下手就越是狠,似乎要足夠的狠才能彰顯他對徐耘安的掌控,最好狠到剖開徐耘安的心淌著鮮血直流,才能證明他對霍長雋的愛如假包換絕不背離。

  他緊緊地拽著徐耘安的腰桿,頂 弄抽 插得很解氣,爽了就直接噴射出來。

  一場肆虐如狂風席捲過境,徐耘安背對著他蜷縮在沙發上,雪白赤條的後背布滿凌虐的紅痕,那小 穴紅腫著溢出白色液體,這對比看著很觸目驚心。

  酒意猛地被掃蕩一空,霍長雋慌張又惶然地盯緊施暴的雙手,心想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可怕的事情,怎麼就把氣全撒在無辜的徐耘安身上。

  徐耘安聲音嘶啞問他算什麼,他甚至給不出一個答案,精神恍惚地落荒而逃。

  接下來的幾天他始終蓄不夠勇氣找徐耘安,直至接到了方霓的電話,趕到訓練室目睹徐耘安出手打人,揮的每一個拳頭,說的每一句話,全是為他。

  本以為會毫不猶豫離開的人,如今卻回過頭將他護在心上。

  霍長雋將徐耘安扛回到小公寓里,為他上藥,一顆心被翻來覆去地在溫水里煮著,融成一灘水。

  經歷上次的暴虐,徐耘安下定了要離開的決心,在受委屈又難得溫柔的霍長雋面前輕易地敗下陣來。每次說要放棄,下一秒又不捨得了。他哪裡見過這樣頹敗如廢墟的霍長雋,像是目睹了有什麼心愛之物碎得很徹底,心疼如藤蔓爬滿了他心房每個角落。

  霍長雋在玄關換鞋,徐耘安以為他又要離開,猝不及防地抱住那落寞瘦削的背影,被抱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直。

  徐耘安心心念念著那疊招聘資料,心想這人肯定是受不住這麼多次打擊,大學四年加上畢業一年多還沒找到合適的平台,於是要放棄他的音樂夢想,該去走一條擠滿了尋常人又絕對安全的路。

  「師哥,我看到那些招聘資料了,也知道了你寫的歌被退回來,比賽也落選了,」徐耘安又攬緊了幾分,「要是怕沒有經濟收入,我還有幾個月就畢業了,估計能去設計所,工資應該挺高的,我可以養你。你要是覺得靠男人丟臉,就當是我先借給你的。師哥,你要記得你的夢想。」

  說罷他松了手,微微笑著摸摸後腦勺:「我就是說了些胡話耽誤了下,你可以走了,路上小心。」

  霍長雋眼神深深不置一詞,可沒走十分鐘就提著白粥和腸粉回來。他不會做飯,又不想徐耘安帶傷煮飯,只好買個外賣。

  兩人吃完就差不多晚上十點半了,霍長雋處理好垃圾,回頭看到徐耘安瘸著條腿,扶著牆壁以龜速挪去洗手間,上前搭把手將他直接橫抱起來。徐耘安下意識掙開,霍長雋低聲說「別動」,又將他摟緊了幾分,最後輕輕放在浴缸邊緣上。

  徐耘安額頭和膝蓋的傷口不能碰水,紅燙著一張臉隨霍長雋給自己用熱毛巾擦身。

  霍長雋用手背蹭了蹭他漲紅了的臉,關切地問道:「是不是毛巾太燙了?」

  「沒,沒有……」徐耘安說了謊,他感覺這毛巾像把熊熊燃燒的火,又燙又熱在他身體每一個角落點火。

  「疼了或者很燙要說出來……」霍長雋盡量用最溫柔的力度擦拭徐耘安的後背,聽到了他微不可察的一聲「嗯」。

  明明肌膚相親了兩年多,身體曾經無限貼近,可霍長雋這種難得的溫柔觸摸依舊讓人神魂顛倒、入魔發狂。

  洗漱過後,霍長雋打算繼續公主抱,徐耘安最開始還推托說自己可以,可沒走幾步就踉蹌得差點兒跌倒,最後還是霍長雋將他抱到床上去。

  一張棉被從頭到腳裹得徐耘安像條毛毛蟲,霍長雋坐在床邊瞧著就好笑,撥開點被子讓徐耘安熏紅的小臉透氣。

  手還捧著徐耘安的臉頰,霍長雋問:「今晚我能留宿在這兒嗎?」

  徐耘安錯愕,因為霍長雋從來沒有在這兒過夜。他旋即艱難起身說:「那我去睡沙發。」

  霍長雋將他輕輕掰回到床上,用自己微涼的手掌給徐耘安持續紅漲的臉蛋降溫:「我說的是一起睡,好嗎?」

  徐耘安著實被摸得魔怔了,頭腦一熱應道:「好,一起睡。」

  他的床是張雙人床,足夠的大。霍長雋洗了個澡,穿的是徐耘安的內褲和衣服,稍微有點緊但勉強能穿。徐耘安想得臊紅了臉,等他一出來就關掉床頭燈,將自己顯露無疑的心思藏在黑暗之中,哪怕在暗夜中也沒敢細看一眼,而是側身背對他。

  霍長雋鑽進被徐耘安暖好的被窩里,從背後抱住了他,察覺到對方身體頃刻僵直起來,霍長雋以為是自己之前的施暴讓他有了心理陰影,嘆了嘆氣,貼上他的耳畔用氣聲安撫:「我不會對你做什麼,只是單純的睡覺。乖,放鬆點。」

  直到那有一下沒一下撫摸頭髮的動作停了,耳邊響起霍長雋入睡後綿長均勻的呼吸聲,徐耘安才完全放鬆下來,跟著徹底入睡。

  他悄悄轉過身,借著窗外透出的城市霓虹光亮,用目光描摹霍長雋睡得沈穩的面容,腦子里反復滾動著一句話,以前看書時瞄到的:

  「和一個人睡覺與做 愛完全是兩回事。愛情並不是通過做 愛的慾望體現的,而是通過和她共眠的慾望而體現出來的。」

  徐耘安大著膽子在被窩里牽起霍長雋的兩根手指,很快就睡過去。

  這一晚夢很長,他夢到了霍長雋等在小公寓附近的車站,跟他說:我不要你了。徐耘安瞬間心都涼了大截,不死心地追問:我算什麼?

  徐耘安呼吸急促心跳驟停,半跪在地上哭笑不得,霍長雋默默站在不遠處,眼神比冰錐還冷地直插進他的心臟。

  他說什麼來著,他說:你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

  一把燎原之火燒著了整個世界,他被這把火逼到了懸崖邊上,毫無知覺地往下墜。直至霍長雋幾聲急促的呼喊和不尋常的顛簸將他拉回到現實。

  徐耘安神志不清,恍恍惚惚地用力睜眼看向前方,凌晨時分的北城漆燈瞎火,霍長雋背著他疾步向前,嘴裡不斷喊他的名字。

  好像在夢里,徐耘安耷拉著腦袋靠在他身上,嘴唇動了動,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霍長雋究竟聽沒聽到。

  半夜時分,霍長雋明顯感覺到自己被一塊烙鐵沈沈壓住,他瞬間清醒過啦,拉燈一看,徐耘安整個臉火燒似的,薄棉睡衣被汗沾濕了大半,嘴裡呢喃著什麼。

  喊了幾次名字都沒應,徐耘安甚至沒抬起眼皮瞧他。霍長雋被這溫度燙得心慌意亂,以最快速度換上衣服,又給徐耘安套了件羽絨大衣穿好鞋襪,背起他直往附近的醫院奔去。

  凌晨三點半,霍長雋茫然地四周張望,路上黑黝黝的幾乎沒見著出租車,萬籟俱寂的時空里,偶爾聞見小巷里犬吠之聲,深冬寒風獵獵呼聲,以及背上的人急促的喘氣聲。

  他能依靠的只有我。霍長雋心裡產生了這麼一個陌生的想法,將有氣無力的徐耘安往背上顛了顛,拔腿往醫院方向跑去。

  幸好在半路上攔截了一輛出租車,霍長雋將徐耘安環在懷裡,吩咐司機開穩點去最近的市一醫院。

  徐耘安整張臉貼在霍長雋裸露的鎖骨處,感覺涼涼的很舒服,下意識又湊近了點兒。霍長雋用羽絨大衣裹緊了睡得昏昏沈沈的徐耘安,胸口那點熱燙得他神智清明,不住地往車窗外看,剛上車沒一分鐘就在心裡抱怨這市一醫院他媽的怎麼這麼遠。

  「徐耘安,你還好吧?」他摸摸徐耘安後腦勺濕透了的發絲,耳朵湊近貼上徐耘安的嘴唇問道。

  徐耘安口齒不清呢喃了好些話,過度的熱氣噴灑在霍長雋頸脖處,他好不容易才聽清了完整的句子,市一醫院那點光亮在眼前清晰可觸。

  「種了那麼久的花草,媽媽還是沒能回來。」

  「霍長雋,你就是仗著我喜歡你,我就是喜歡你怎麼了。」

  「我的本子要寫滿了,就快撐不下去了,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喜歡我?」

  ……

  他覺得自己真不是個人。

  作者有話說

  電影台詞出自《這個殺手不太冷》,安安入睡前想到的那句話出自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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