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曲公子。
謝家主宅。
凜冬一至樹木便慢慢蕭瑟荒蕪,曾經綠油油翠汪汪的周邊樹木,此刻就猶如一副褪色的油畫,灰蒙蒙地籠罩著碩大的樓房。
謝晚松闖進去的時候,孟雲正坐在涼亭里餵魚,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毛衣,遠看幾乎要融合在這一副失了色的山水畫里。
他對謝晚松的突然造訪絲毫不震驚,側頭看著他微微一笑:「晚松來了,最近怎麼樣?」
謝晚松站到他面前,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要直直高出孟雲半頭之高,曾經俊雅無雙的美男子最終也沒扛住歲月殘忍的洗禮,看上去令人可恨又可悲。
謝晚松開口,喉頭乾澀地難受:「你把公司賣了?」
孟雲專賣股份的舉動與賣掉公司並無大異,他聞言繼續抓了一把魚糧,面不改色道:「是啊,怎麼了?」
他神情自然,眉梢不曾動過一下,就好像這只是一件把魚賣掉一樣簡單普通的事情。
「是小梁告訴你的吧?唉,這孩子,我都囑咐過他別說別說,果不其然他又…」
「爸!」謝晚松忍無可忍地打斷他,「您知道自己在幹甚麼嗎?」
孟雲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回屋:「我怎麼不知道?」
孟雲進了屋,從茶几的抽屜里翻出一頁紙,輕飄飄地放在桌子上。
謝晚松近期見到過太多紙質文件,每一份都能帶給他徹頭徹尾地驚嚇與打擊,真的要徹底有了陰影,孟雲遞過來的時候他下意識地躲閃,可還是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他瞪著那張紙,大腦已然不聽從使喚。
「肺癌診斷書…」他怔怔地跟著念了一遍,「這能治的吧,現在國外醫學這麼發達,延長幾十年不是什麼難事…」
「晚期,來不及救了!」孟雲突然大笑一聲,斷過桌子上泡的大紅袍,眯著眼舒舒服服喝了一口,「沒幾個月活頭了。」
謝晚松臉色蒼白,一聲不吭。
他對孟雲這人雖然說不上多喜歡,可好歹也是身邊一條人命,但凡孟雲還在,他就能懷抱著替母親打抱不平的那一份恨意,總是有著一個攀過的盼頭,可突然說要沒了,心底卻不是那麼個滋味。
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再無情再冷酷也是個人,做不到無動於衷。
「你就這樣撒手人寰的把公司賣了,自己一死了之,想沒想過姐姐怎麼辦?謝天勇出來以後怎麼辦?」謝晚松吼道,「你對得起謝長遠對你愛嗎?」
孟雲突然古怪一笑:「愛?」
一時間他就像是聽到了多大的笑話,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一直笑夠了,這才目光譏諷地落在謝晚松身上。
「我孟二當年在洛市多少達官貴人排著隊追求,最後還不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你那個白手起家的窮鬼父親?」
孟家兄弟才子,老大孟義玉樹臨風赴美留學,綠卡到手移民美國,老二孟雲風流俊雅,原本是要跟著一起走的,也不知中途被哪個名兒都沒聽說過的Alpha拐走了心,死纏爛打,硬是要留下結婚,父母勸阻不成,上吊跳樓的戲碼層出不窮,當年又何嘗不是在洛市鬧了個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孟雲淒慘一笑:「我知道謝長遠當時為什麼同意娶我,他基業不穩,需要我們孟家來撐腰,我也心知他真正愛的不是我,枕邊人心裡有沒有你,自己心裡明鏡兒似的。我心甘情願為他生兒育女,幫著他苦苦打拼幾十年,為了替謝長遠談下一場生意,我爸火葬的那天都沒能趕回去。我總覺得再等等,我這樣掏心掏肺地對他,千方百計地對他好,他曾經愛過誰我都可以不在乎,覺得做這麼多總能換來他一點兒憐愛…可我最終換來了什麼?」他話說到此,突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謝晚松,眼底紅紅:「他死了都要我替他守著金山,要我如數送到你手上啊!你是月初的兒子,他心頭的一塊肉,我孟雲生下的一兒一女,與他而言又能算個什麼?」
這一下子輪到謝晚松又傻又懵,徹底亂了,怔怔地問了句:「什麼?」
孟雲悲憤道:「謝長遠早就料到你有所動作,結婚前提原本就是個幌子,遺產他總是要給你的,還有整個公司,他為了補償你和你母親,這是要不管我們死活,早就準備將他的所有都送給你了!」
他被淚水迷蒙的雙眼驟升恨意,恨意刺骨,好像被欠下了幾輩子都還不清的債,恨不得世世糾纏,直至宇宙毀滅。
然而這些都不是對待謝晚松,而是對另外一個男人。
孟雲這一番話下來,如同憑空一棒,狠狠砸在謝晚松頭頂,砸得他眼冒金星,不知身在何方。
謝長遠……從一開始就決定自己是真正的繼承人?
這簡直是太荒謬了。
從謝長遠丟掉他們母子倆遠走高飛的那一刻起,「父親」與「父愛」這兩個詞就永遠地被封印在了他的人生詞典里,好像是一輩子都遙不可及的東西,他堅信著謝長遠之所以願意相認並且接納他的原因是因為自己對謝家而言有更高的利用價值,從來都沒有認為謝長遠對自己有那麼一丁點兒的真心,更別說是遺產與公司。
他靜下心來,回想起曾經自己無意間聽到的謝長遠同好友間的對話——依然固然聰明,可畢竟失去了兩條雙腿,我只希望她能平安健康的活著,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何必將她扯入公司紛爭來呢?天勇那小子也是不爭氣,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喝玩樂,我也就希望著他能在國外混出個本科畢業證,鬼知道這小子光掛科就換了三所學校,我還敢對他有什麼要求?
爾後便是友人玩笑般的打趣:老謝啊老謝,你這是要注定後繼無人了?
謝晚松突然意識到,從一開始,謝天勇的期望也許就從未寄託在他的一兒一女身上。
他喘勻了一口氣,抬眼盯著孟雲:「他要把一切給我,這就是你把公司賣掉的理由,讓我再也無權接手?」
他可以理解孟雲多年付出後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絕望,也能理解他的不甘,臨近生命終點都要始終替一個別的女人的兒子守著產業,可是這不代表他可以原諒孟雲的所作所為。
謝晚松直視著面前的這個蒼老的男人,目光就如同再看一個毫無相關的陌生人:「孟雲,你真的很可怕。」
他五官里與謝長遠年輕時五分相似,清俊的眉眼裡一樣帶著那種鋒芒畢露的衝勁兒與野性,毫無顧忌地將自己的野心體現出來,孟雲望著他,只覺得死去的謝長遠頓時又活了回來,回到了二人相識的那個年紀,年輕鮮活地站在自己面前,兩張面容逐漸匯聚,就連說出來的話都別無二致。
——孟雲,你真的很可怕。
回憶暴風雪一般席捲入腦海,孟雲發愣間,謝晚松向前一步,陰影籠下,一字一頓,毫不示弱地回擊:「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你當初一味的逼迫謝長遠跟你結婚,這可悲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你以為你是愛他,用盡一切對他好?並不!你分明就是惡毒,自私,不顧一切手段將心愛之物捆綁在身邊的可憐人罷了,你有什麼資格恨他?謝長遠他就是做鬼,也不想同你善終。」
謝晚松將屬於自己母親的那一部分怨氣連帶發洩,話語刁鑽,絲毫不讓。
孟雲在他面前完全不是對手,面色慘白,嘴唇微微顫抖,到最後像是被抽乾了渾身上下所有的力氣,頹然地坐倒在了沙發里。
謝晚松目光冰冷地掃了他一眼:「你不要的東西,我自己奪回來。」
他披上外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謝家主宅,離開了這派蕭瑟荒蕪的光景。
他的背後孟雲坐在沙發上,兩行濁淚順著臉淌下。
謝晚松忍著怒意與疲態出了大門,狠狠一掌摑在了院落里那課桃樹幹上,手心裡剎那間多了幾絲鮮紅血痕。
話說回來恆瑞的小公子曾經謝晚松還見過一面,當年股價暴跌,恆瑞集團董事因賄入獄,一時內憂外患,算是踩著破產的邊緣渡過來的,曲公子曲楓年力輓狂瀾,搖身一躍擠入世界百強公司前三十,與EW勢力不相上下,甚至有傳言到兩家公子曾經共同在國外讀書時相看兩厭,自此徹底老死不相往來。
想當初恆瑞落魄,曲公子游走於各大場合拉攏關係尋求幫助,謝晚松當時已經是謝氏出名的一枝獨秀。他對曲家受賄此事本身就沒什麼好臉色,對曲公子亦不客氣,曲公子向他敬酒,恨不得要跪下求他,他全當不見,半點兒面子都沒留,沒想到有朝一日也會到有求於之的地步,當真是風水輪流轉,天道好輪回。
他撥出電話,接電話的女聲甜美可人,是曲楓年的秘書。
還未等謝晚松說明姓名與來意,女聲甜甜地傳了出來:「曲總正在國外出差,等他回來會回復您的。」
謝晚松道:「最早是什麼時候?」
「這個大概要到月底了,您可以先留一下姓名,方便到時候聯繫。」
謝晚松自報家門,他話音才落,對面便詭異地沈寂了下去。
女聲道:「您稍等片刻,我回撥給您。」
他在冷天里等來等去,一直等到手指已經冰冷僵硬,手機里才滴地傳來了一份消息提示,是一個法國的坐標地址,準確落座至具體建築物,用意已然十分明顯。
謝晚松盯著看了半晌,最終認栽一般深深呼出了一口氣,轉頭給林風打了過去。
林風的語氣聽起來十足興奮,顯然是刻意壓抑過後的聲音:「三少,你最近過的怎麼樣?這都好久沒來電了,有事需要幫忙嗎?」
謝晚松聽著對面喋喋不休一堆,欲言又止,緩慢地說:「你幫我看一下近幾天飛法國的飛機,最早是什麼時候,對,是法國,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