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窮困潦倒的卡曼橘（1）

　　人一生要吃的苦，是個定數，盡了，甘就來了。

　　這年夏天，卡曼橘仍穿著寬鬆的T恤，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穿行在她負責的那片街道。

　　她逐家店舖、逐家店舖地對照手上皺巴巴的表格，檢查店舖名稱、電話、地址、照片是否需要更新。

　　卡曼橘最討厭看見新裝修的店舖，這意味著，她又要花時間和老闆攀談，因為並不是每家店舖都會將電話和營業時間貼在門口。

　　卡曼橘不喜歡和陌生人聊天，但她還是得打起精神，和那些曇花一現的理髮店、服裝店、禮品店、小吃店老闆交流。

　　帝都的人往往說著腔調千差萬別的普通話，最可怕的是，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最標準。

　　有一回，卡曼橘跟一家批發牛仔褲的中年男子攀談了幾句後，終於勉強聽出了營業時間。

　　臨出門，老闆笑嘻嘻地調戲卡曼橘，說：

　　「聽小姑娘的腔調，系韓國人吧？」

　　卡曼橘沒有答話。

　　曾經有人說她是南方口音，她還能忍，但這次她被無情地踢出了中國大陸，就忍無可忍了，哪怕帝都的確有許多韓國留學生……

　　卡曼橘的報復手段很簡單，就是在表格上將這家店舖打了個叉，讓它從電子地圖網站蒸發。

　　卡曼橘很清楚她沒有必要這樣做，因為這些小店往往開不過三個月，就會倒閉，更新換代，不亦樂乎。

　　而那些好不容易攢起一筆錢、試圖改變命運的小老闆們，肯定又會慢慢做回打工仔，領著微薄的薪水，慢慢終老。

　　這是卡曼橘總結的帝都街頭重要哲學之一。

　　所以，卡曼橘就算攢到一筆錢，她也絕對不會去開這種無關痛癢的小店，除非開超市。

　　卡曼橘一直知道，開超市是不同的，但開超市需要更多更多的錢。

　　當然，卡曼橘說的是家樂福（BI——）、超市發（BI——）、沃爾碼（BI——）、易初蓮花（BI——）、城鄉倉儲（BI——）這一類的大超市。

　　但卡曼橘沒有那麼多錢，這輩子，卡曼橘都不會有那麼多錢。

　　這年夏天，帝都一個月有二十天在下雨，這也真是件大奇事，至於雨後爆出來的那些排水系統的種種缺陷，以及水淹澤國，本來和卡曼橘一點關係都沒有。

　　但別忘了，卡曼橘也算個戶外工作者，下雨天對她是致命的。

　　每當她穿著透明的、一塊五一件的塑料雨衣，奔波在街頭時，她常常會想起她的那輛自行車，又要進水了。

　　是的，別人的自行車未必會進水，但卡曼橘的自行車，不是普通的自行車。

　　她的自行車，是坐墊裡的黃色海棉都已經爆出來的破自行車。

　　一下雨，那些雨水滲進海棉裡，就算晴天也不會乾。

　　有一回，沒有經驗的卡曼橘就騎著這樣的自行車出發了，一下車，她就發現她「尿褲子」了。

　　她難為情地蹲在街頭，等屁股變乾，等了好久，看著來來往往穿行而過的男女老少，卡曼橘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忘記帶乞討的飯盆出門。

　　在暴雨天工作的卡曼橘，常常心驚膽顫地站在一些店舖窄窄的前簷下，看著天上電閃雷鳴。

　　聽說，每次打雷，帝都都會劈死一些人。

　　在卡曼橘年少的字典裡，從來不相信有活人會被雷劈死，但卡曼橘在帝都生活了幾個夏天后，不得不承認，有些時侯，老天爺想收回你的小命，是那麼簡單。

　　就像有人在雷雨天，打手機，被雷擊了。

　　還有人不小心淌過水窪，水窪裡剛好有一截鐵絲，這人也被雷擊了……

　　諸如此類，雖然這些都是網上的小道新聞，但繪聲繪色得卡曼橘不得不信。

　　所以，卡曼橘如果走在街頭，被暴雨困住，她就不再逞強，直到天氣轉為陰沉飄著小雨的樣子，她才敢走上街頭。

　　而小小的一陣風吹過，就足以將來不及避雨而渾身濕透的卡曼橘弄得渾身顫抖。

　　這時候，卡曼橘就會強烈地懷念那座有騎樓的城市，無論太陽天，還是下雨天，人們都在騎樓下走著，風吹不著，雨打不著，烈日也無奈何。

　　說到底，帝都並不是一個溫柔的、享受的城市。

　　下雨天還有一個壞處，就是拍照效果不好。

　　負責卡曼橘的網站管理員不過是個還在讀書的兼職大學生，但似乎有學生會或者各種奇怪社團的工作經驗，所以常常官僚地命令卡曼橘要拍出最清晰、角度最全面的照片。

　　平靜的卡曼橘總是平靜地在電話裡唯唯應下。

　　卡曼橘有一項絕技，就是一邊騎自行車，一邊拍照，不過，卡曼橘要將自行車開得很慢，再快速憑手感，對準店舖按下快門。

　　但因為相片的效果，常常是模糊，所以卡曼橘很少這麼做，除非她心情不好。

　　但卡曼橘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是少數，卡曼橘大多時候是麻木。

　　帝都的街道，有時候會讓她有塵埃滿天、烈日炎炎的荒蕪感覺，尤其是那些寬闊的、N車道的環線上，車來車往，滿載的公交車裡，每張都是疲憊、燥熱的臉。

　　這樣一公交車、一公交車的壓抑氣場駛過卡曼橘時，卡曼橘就會麻木。

　　不過，卡曼橘也會忽然精神一振，就是在那些車道比較少的林蔭街道，夏天，一排排高大茂盛的洋槐樹下，會飄落細密細密的、淡青色的小花，有時鋪在林蔭道下的汽車上，有時鋪在濕漉漉的馬路上，或者落在沾滿塵土的廣告牌上，還有公交站牌邊，窄窄的不鏽鋼座位上。

　　這時，卡曼橘覺得心情充滿清新的綠意，但一絲酸楚，又會向她撲面而來。

　　她不明白她為什麼有流浪街頭的感覺。

　　卡曼橘就是這樣，痛苦的時候，往往不想哭泣，但每每有一點快樂的感覺，她就會異常珍惜，以致於感動得有點想哭。

　　請原諒卡曼橘這種幼稚的性格。

　　每當她走在林蔭道上，除了精神一振外，偶爾還會有驚喜。

　　引起她驚喜的，是一股很清澈的花香，卡曼橘每次總是遠遠走過那些槐樹之後，才會發現，在頭頂眾多白花洋槐中，偶爾會摻雜一棵鵝黃色的槐樹。

　　這種洋槐帶著與眾不同的清香，但很少人注意到它的與眾不同。

　　誰叫它不是長在人山人海的皇家公園裡？

　　卡曼橘惡意地想。

　　下完暴雨之後，帝都又會處在一種暴曬的狀態中。

　　這時候，卡曼橘就會很留戀有空調的店舖。

　　卡曼橘不想和老闆攀談，她往往裝成顧客進去。

　　卡曼橘的生活費十分有限，買不了什麼東西，但有一次，卡曼橘走進一家禮品店。

　　這家禮品店叫什麼名字，卡曼橘已經忘了，反正不是叫哎呀呀（BI——）。

　　卡曼橘走進去後，冷氣蒸掉她身上的汗，白色皺巴巴的T恤也不再黏住後背，牛仔短褲也不那麼熱乎乎地包住臀部。

　　當然，這是在卡曼橘裝模作樣地逛了十來分鐘後，才有的效果。

　　這時候，卡曼橘忽然在一堆貝殼裡，看見一隻小小的、圈圈形狀的貝殼。

　　這個貝殼很可愛，它的身上居然兼具了玫瑰色和湖綠色。

　　卡曼橘看得出來，這絕對不是染上去的，這是自然顏色。

　　那玫瑰色和湖綠色深深地從貝殼裡頭滲出來，讓卡曼橘覺得新奇。

　　卡曼橘就花三塊錢買了下來，當然，老闆總是習慣開價十塊錢，而卡曼橘的還價，常常是攔腰一刀，再去掉零頭，差不多打三折的樣子。

　　卡曼橘就把這個玫瑰色的貝殼，沉進了一個盛滿清水的玻璃杯裡。

　　這個玻璃杯，也是卡曼橘在街頭買的。

　　帝都常常有一種推著四面帶圍的平板車子的小販，車子裡有各式的瓷杯、瓷碗、瓷勺子、玻璃杯，甚至還有砂鍋、搗杵碗等等，都賣得很便宜。

　　卡曼橘對這些小販往往有好感，但卡曼橘從來不相信開著皮卡車賣水果的小販，雖然他們價錢便宜，但卡曼橘知道他們習慣性地缺斤少兩，但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

　　某些常年駐紮在某些天橋下的固定皮卡車水果小販就很老實，只是看著那些塵埃裡的水果，卡曼橘都沒有購買的衝動。

　　記得以前，卡曼橘和她的一位最要好的閨蜜，嘗試從他們手上買了幾斤蘋果，後面在電子秤過秤後，發現只有不足七成後，閨蜜就氣勢洶洶，拉著當時還很懦弱的卡曼橘，去找那老闆算帳。

　　老闆一臉麻木、厭惡地又丟了幾個蘋果給卡曼橘後，卡曼橘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凡是與街頭水果小販的交易，都是心知肚明的不足秤交易，前提是，水果小販們都會把單價，故意喊得很低。

　　卡曼橘嘆息，曾有個人對她說過，市井哲學如此深奧，女孩子臉皮太薄，混不下去，不如早些嫁人。

　　卡曼橘輕輕苦笑，這種曖昧的話，她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過，而那個說這話的人，也沓無音訊，一如那些不停在社會金字塔裡、努力向上爬的、最精英的老同學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