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洗澡
謝三從奶奶房裡出來時,院子裡只剩下程遙遙一個了。她半靠在竹榻上, 長髮披散下來, 在月色裡散發出綢緞般的光澤, 一雙脚白生生幷在一起, 像聊齋故事裡的精魅般勾人心魄。
謝三站在臺階上,一時間呼吸都放輕了,仿佛一出聲,程遙遙就會消失在月光裡。
程遙遙聽到聲音, 抬頭來看他, 眼下一滴泪痣明晃晃:「小緋去洗澡了。你快點來喝湯。」
謝緋的那一碗空了,桌上只剩兩碗冒著熱氣的南瓜湯。謝三端起一碗,略帶一些燙。
院子裡沒有點燈, 只有月色無邊。剛才不覺得什麽,謝緋離開之後, 程遙遙就覺出些害怕來,此刻謝三回來了, 程遙遙才又漸漸放鬆下來, 懶洋洋地靠在榻上。
剛才奶奶不知道對謝三說了什麽, 看謝三的臉色也沒有异樣, 奶奶應該沒有讓他趕走自己吧?
南瓜湯淡淡的甜香縈繞在鼻尖, 程遙遙睜眼, 謝三托著一碗南瓜湯送在自己眼前,狹長眼眸裡含著深邃的光:「喝吧。」
「......」程遙遙沒接,盯著那碗湯看。
謝三大手穩穩地托著碗, 低聲道:「不燙了。」
程遙遙凑過去,就著謝三的手貼在碗沿小小地喝了一口。溫熱呼吸拂在謝三手背上,炙得他手腕輕輕一顫。
程遙遙滿意地彎起眼,果然已經不燙了,這才伸出雙手把碗捧過來。
老南瓜水分不多,入口軟綿綿,帶著濃鬱的香味和淡淡的甜。她玫瑰色的唇慢慢往上翹,小口小口喝得開心。
果然是猫舌頭,經不得半點燙的。
謝三盯著她秀氣可愛的吃相,唇角不由得也漸漸翹起。他還記得烤叫花鶏的那天,程遙遙也是這麽嬌氣地盯著鶏肉,要吹好久才肯吃上一口。
程遙遙一勺接一勺慢慢地喝甜湯,竹燕窩熬得膠軟,湯汁粘稠,喝下去覺得自己的肌膚也吸飽了膠原蛋白。
程遙遙輕輕碰了一下自己的臉頰。軟嫩得水豆腐一樣。不知道是出於心理原因還是靈泉真的有效,她覺得自己的皮膚越來越好了。
謝三替程遙遙細細吹了半天的南瓜湯,輪到自己時却連勺子也不用,三口兩口就喝下了一大碗。
程遙遙嘲笑他:「喝甜湯得慢慢的品。你看看你像喝棒子粥一樣,嘗得出味道嗎?」
謝三喝得痛快,被程遙遙一說,略帶一些窘迫地擦了擦嘴:「甜的。」
「笨蛋。」程遙遙翻過身,留給謝三一個纖細柔軟的背影。南瓜湯裡根本沒有加糖,哪裡甜了?
說話間,謝緋端著盆散著頭發出來了:「姐姐,我洗完了,你去洗吧。」
「嗯!」程遙遙立刻翻身爬起來。
謝緋拉著程遙遙去洗澡間看。是厨房邊一間小小的耳房,用磚石砌著一個小台,正好放臉盆,門後有挂鈎可以挂衣服,地上有排水口。
洗澡間頂上開一個小小的天窗,月色透進來,能看清楚。
謝緋仔細吩咐程遙遙:「姐姐,衣服挂在這後頭,不要弄濕了。鍋裡的水我都幫你熱好了。要不要我幫你提進來?」
程遙遙連忙拒絕。謝緋看著力氣不大,沒有放著謝三不用反而叫她提水的道理。
程遙遙還有一些說不出口的小心思:洗澡間裡熱氣蒸騰,還帶著剛洗完澡的肥皂味。程遙遙從小嬌氣,從不願意用別人剛用完的浴室。
她打算等浴室裡的熱氣散去一點再洗澡,便道:「我的甜湯還沒喝完呢。」
謝緋打了個哈欠,端著空碗要去洗。
謝三阻止了她:「我來洗,你去睡吧。」
今天已經很晚了,謝緋從沒有玩到這麽晚,早就困了。她對自己哥哥甜甜地笑了笑:「謝謝哥。」
謝緋又把自己的髒衣服放在井邊,對程遙遙叮囑道:「姐姐,你髒衣服跟我的放在一起,明天早上我會洗。」
說完,謝緋揉著眼睛去睡覺了。
謝三把碗收拾了,用清水洗乾淨送回厨房。又替程遙遙打了水,熱水幷一大桶冷水提到洗澡間,程遙遙自己端著臉盆,裡頭放著毛巾香皂,還有一包乾淨衣服。
謝三替她把衣服挂在挂鈎上,裡頭軟綿綿的一包,隻瞧見最上頭是一條柔軟的白色小裙子,謝三猝然轉開眼去。
「......我在院子裡。有事叫我一聲。」謝三尾音裡透出一絲啞,急急忙忙出去了。
院子裡凉風習習,謝三收斂心神,把編壞了的半個筐子拆開,重新編起來。
謝三做事時總是很專注,手指穿梭,柔韌的竹篾捏在他手裡乖順得像葦草一般,一個輕巧的筐子很快就在手中成型。謝三又拿起銼刀,仔仔細細把筐子邊緣有可能割到手的地方都打磨一遍。
洗澡間的門突然被打開了,程遙遙踢踢踏踏走出來。謝三瞬間屏住呼吸,抬眼去看,程遙遙却還穿著剛才的那身衣服,根本沒洗澡。
謝三狹長眼眸透出一絲疑惑:「怎麽了?」
程遙遙咬了咬唇,臉上的神情嬌嬌的,又含著一絲委屈和無措:「太黑了。」
「......」謝三把手裡的筐子放下:「我忘了,給你點一盞煤油燈。」
謝三找出煤油燈和一截蠟燭頭來。鄉下人洗澡時是沒人點燈的,何况他們家洗澡間開著天窗,就著月光也看得清楚。
程遙遙却還是不動彈,哼哼唧唧地盯著自己穿拖鞋的脚趾頭。小巧圓潤的脚趾頭不安地扭動:「......還有蚊子和壁虎。」
憑心而論,謝三家的洗澡間條件不知比知青宿舍好多少倍。只是洗澡間常年濕潤,靠近地面的角落裡長滿了青苔,蚊蟲自然不必說,更引來了吃蚊蟲的壁虎。
程遙遙剛才挂衣服的時候,抬頭就瞧見了一隻壁虎,嚇得她差點叫出聲來。
她聽見謝三輕輕嘆了口氣:「在雜物間洗澡行不行?」
程遙遙道:「可以嗎?會不會把地板弄濕?」
「沒關係。」謝三道,「我先把水提出來。」
雜物間是一個空空蕩蕩的屋子,水磨青磚的地面和墻壁乾乾淨淨。只有角落裡擺著一些雜物,有木板,蓑衣,竹筐和一些陳年的藥材,散發出清苦陳舊的香味。
謝三把兩大桶水重新提到雜物間裡,又搬來兩個板凳,一個放臉盆裡,一個放乾淨衣服。
煤油燈和一截蠟燭頭點燃,雜物間裡燃起昏黃的燈光。
程遙遙踮著脚,小猫一樣警惕地在屋子裡環顧了一圈,檢查有沒有蚊子和壁虎。
謝三低聲道:「屋子裡挂著藥草,不會有蚊子。」
「那好吧,你出去,我要洗澡了。」程遙遙過河拆橋,趕謝三出去。
謝三走到門口,她跟過來關門,却又凑在門縫上對他道:「我......你……你要去睡覺了嗎?」
「還沒有。」謝三道。
程遙遙關門的動作很遲疑,桃花眼欲言又止地看他,小嘴有扁起來的趨勢。
謝三福至心靈般反應過來,道:「我就在門口。」
「你可不准偷看啊!」程遙遙頓時又神氣起來,輕輕把門關上。謝三還聽見了她在裡頭上門閂的聲音。
以爲自己真會偷看嗎?
謝三把筐子拿過來,靠在門邊,用拖刀和手指細細打磨筐子邊緣,將那些扎手的鋒利綫條一一打磨光潤。
屋子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謝三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耳力這麽好。布料掙脫□□滑落在地,手指撩起水花,水珠吻過肌膚落在地面。
......
手指一陣銳痛,謝三回過神來,是銼刀斜著扎入肉裡,割開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
筐子落地,謝三捏住手指,才驚覺自己滿身熱汗。
一連串溫熱血珠滴落下來,謝三想找個東西扎住傷口,又怕自己走開了程遙遙會害怕。正遲疑,突然聽見屋子裡傳來一陣奇怪響動,像肥皂脫手掉進臉盆裡的悶響。
隱約還有程遙遙似哭非哭的聲音。
「怎麽了?」謝三神色一凜,貼著門低聲問。
程遙遙沒有回答,一陣詭异的沉默。
謝三以指節輕輕叩門,壓低嗓音嚴肅道:「遙遙?」
隱約的綿軟□□,程遙遙好像在哭。
謝三額角青筋暴起,沉聲道:「到底怎麽了?遙遙,再不出聲我要進去了。」
「沒......沒事。」,程遙遙的嗓音很奇怪,像是要哭,壓得又低又軟,尾音已婉轉的那一點媚意叫謝三的心臟突然跳漏了一拍。
程遙遙忽然又氣急敗壞起來:「你是不是流血了?」
你怎麽知道?
這句話還沒問出來,程遙遙就怒道:「快去洗一洗!把傷口包起來!」
謝三一頭霧水:「可是你...」
「快點去!你是不是不聽我的話?」程遙遙凶巴巴道,謝三眼前仿佛浮現出她又凶又嬌氣的神情,還一邊跺著脚。
有臉盆哐當的聲音,程遙遙好像要哭出來似的。
謝三口乾舌燥,不敢再說,快步跑到院子裡打水,衝了衝手上傷口。
這樣小的傷口,包扎都不必的。謝三把手在冷水裡浸了會兒,等傷口不再出血了,便擦乾淨走回雜物間門口。
屋子裡傳來有些焦急的動靜,像是在穿衣服。
他輕輕敲門,道:「我還在門口。不用急。」
屋子裡的動靜果然放緩了一些,過了會兒,門被打開了,一陣溫熱的桃花香混合著程遙遙身上特有的甜味飄散出來,撲了謝三一臉。
咚,咚,咚。
心臟重重狂跳起來,每一下都錘得他口乾舌燥。
程遙遙黑髮挽在腦後,臉頰嬌嫩得要滴出水來。她穿著一條純白的棉質小裙子,細細肩帶挂在肩頭,露出一對小巧深刻的鎖骨。下面一雙小腿也是筆直纖細,雪白脚丫踩在拖鞋裡,脚趾圓潤乖巧。
她第一眼先尋到他手指上的傷口:「怎麽受傷了?」
「沒什麽,被銼刀割了一下。」謝三抬手,指腹上的傷口不深。
程遙遙却忽然捂住鼻子,眉頭也皺了起來,嗓音很奇怪:「你……你把手拿開!」
謝三忙放下手去。傷口難看,嚇著程遙遙了?
程遙遙眼波顫動,好半天才遞給他一條手帕,濕潤的:「這是乾淨的水,你把手指包扎起來,不要感染了。馬上包起來!」
「……嗯。」那條濕帕子雪白乾淨,帶著跟程遙遙一樣的桃花香。謝三遲疑地,把手指裹了起來。原本有些鈍痛的手指被冰凉帕子裹住,居然漸漸舒服起來。
程遙遙這才把手放下來,臉頰一片緋紅,她這才有些不好意思道:「屋子裡都弄濕了,要收拾嗎?」
「你去睡。」謝三眼睛不敢看她,道,「我來收拾。」
「可你的手都受傷了。」程遙遙轉身,柔軟的布料貼在身上彎折勾勒出窈窕曲綫,她散發出溫熱的香氣,無孔不入地透進謝三鼻間。
謝三隱忍地皺眉,道:「沒關係,我也要洗澡。」
「那好吧。」程遙遙這才放下心來,跟謝三道了一聲:「晚安。」
「……晚安。」謝三嗓音沉沉。
屋子裡彌漫著一股溫熱水汽,混合著桃花香和程遙遙身上特有的氣息。程遙遙換下的衣服還扔在臉盆裡,柔軟的一件粉色小洋衫放在最上頭,謝三盯著那衣服,掌心裡冒出汗來。
……
程遙遙回到屋子裡,噗地吹熄了蠟燭,也是長長地出了口氣。
洗澡時她隔著門板聞到謝三鮮血的氣味,身體裡冒出的虛空感令她差點軟倒在地上。好在口袋裡還有一條染了謝三鮮血的帕子,才沒有當場出醜。
前兩天陽氣充足,她也不覺得如何。洗澡時大概多用了些靈泉,小荷葉就又開始不安分起來。程遙遙也隱隱感受到了那股焦灼又空虛的感覺。剛才洗完澡出來,她差點沒撲上去啃謝三一口。
小荷葉沒嘗到血,瘋狂抖動撒潑,逼著程遙遙出去找謝三。
程遙遙不理它,灌下去一大杯冷茶,胸口的焦灼感才稍稍散去。她摸黑走到床邊,疲憊地躺下去,小荷葉忽然顫了顫。
程遙遙的五感忽然變得十分敏銳,一股屬謝三的氣息慢慢包圍了她。這床是謝三長年累月睡著的,浸染了謝三的氣息,一點點往程遙遙身體裡鑽,令那股焦灼的感覺慢慢淡去。
小荷葉舒服得輕輕擺動起來。
程遙遙一口氣喝幹了大半杯靈泉,只覺得胸口的灼熱憋悶一掃而空,通身舒暢難言。她雪白的脚趾蜷縮起來,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了。
謝三好像還在院子裡,不知道洗完澡沒有。她翻身爬起來,趿拉著拖鞋,輕手輕脚走到門邊,想看看謝三還在不在院子裡。
她輕輕推開門看,院子裡空無一人,反而是對面的雜物間還亮著燈,門虛掩著,能瞧見對面墻上謝三的影子,輕輕顫動。
還在洗澡啊?
程遙遙只好又爬回床上去了。這一次,她抱著小枕頭,倒是很快就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