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札記
兆京往西,多崇山峻嶺,氣候潮濕,不像兆京那樣乾燥。二月開始下雨,一路上都濕漉漉的,那水汪在心上,讓人心情低沉。
這一段路難行且遠,中間沒有城鎮歇脚,俞眉遠只能悶在馬車上。她倒也不計較,夜晚悄悄地運氣行功修練《歸海經》,白天裡光綫充足時便在裁小的紙上寫寫畫畫,將這一路行來的所見所聞都細細描繪,以文字記錄,又輔以墨畫爲存,編成札記。她的筆墨利落,所繪之畫雖只是墨筆簡勾,却形韵皆備,將每個地方的景致風貌都描摹而出;她的筆迹方圓兼備、古拙大氣,竟有些沙場點兵的規整氣勢,再加上她以白話行文,讀來毫無艱澀之意,隻取各處逸聞趣事,仿如有人在娓娓道來似的,再輔以各地風貌墨畫,竟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在外趕路遠行,他們並沒別的娛樂,短暫的歇息時間裡俞章敏見她寫寫畫畫就有些好奇,便借了她的手稿用以打發時間,豈料一閱之下便丟不開手,日日追著她要新的札記。他這舉動像會感染人般,大抵也是行路太過無趣之故,一行人竟漸漸開始傳閱俞眉遠的札記,便是俞宗翰的幕僚邵信已看了,也直贊這札記全然不似出自閨閣女子之手。
到了最後,這札記傳到俞宗翰手中,他仔細翻閱後沉默良久,隻長嘆一聲,幷無他話。
對這些,俞眉遠全然不管,她只做她想做的事。行川過水,看遍萬華,再撰寫游記,繪制各地風貌墨畫,是她兩世夙願。上輩子她嫁進魏家十二年,日夜困於後宅,最想做的事就是離開,只是可惜她被毒侵肉蝕骨,失去了離開的力氣。魏眠曦又不懂她,十二年夫妻,他從沒瞭解過她,也不屑去瞭解。他以爲她只是眷戀少年將軍溫柔英挺的少女,貪求將軍府夫人這看似高貴的頭餃,却不知這一切於她毫無意義。她愛他嫁他,只是慕他英雄氣節,期待著未來有一日能與他携手幷肩、風雨同行,而不是用餘生走完一段畫地爲牢的愛情。
可他不懂。
不過如今再看,縱然他魏眠曦千般不好,倒有一樣好處,她是因他而得。
初嫁魏府,魏眠曦待她極冷,那她只當自己脾氣 ,不解溫柔,所以惹得他不喜,因而她學著克制自己的脾氣,也爲他學了琴棋書畫,倒養出了她除弓術以外新的喜好。
書與畫。
她練了十二年的書畫。
而這段過往,成就了如今的她。
她從不覺得自己的那些付出是痴傻的。
爲了一個人努力變得更好,最起碼在求而不得的時候她可以很堅定地告訴自己,他不愛她,不是因爲她不够好,而是因爲他魏眠曦眼睛瞎了。
她什麽都可以丟,只有信仰與驕傲不能丟。
而她的信仰,就是她自己。
過去這樣,現在亦如是。
……
出了二月,雨暫歇,樹梢已露出一點嫩翠。
整整一個半月的跋涉,俞眉遠終於到了東平府。
東平府的知府柳源山親自來迎接他們,又在東平最好的酒館裡備下上好席面預備爲他們接風洗塵,豈料俞宗翰幷不領情,隻囑咐了俞章敏送俞眉遠回住的地方,他自己則去了府衙與柳源山商議此行的一些要務。
俞眉遠的落腳之處在與東平府府衙一牆之隔的順安館。這順安館是東平府專門用以接待各處來官與貴賓的行館,只是東平地窮,雖挂著行館的名頭,地方却不大,只不過是處普通的三進宅子,白墻灰瓦,是北邊的古樸風格,與兆京的繁華幷不相同。
宅子太小,馬車只能停在門口。
青嬈扶著俞眉遠下了車後,便領著曇歡開始整理行李,那邊俞章敏也領著小厮與護院往地上卸行李。
俞眉遠在宅裡走了幾步,覺得有些奇怪,便問俞章敏。
「哥,他們怎麼不卸行李?」
俞眉遠很早就發現這一路行來,俞宗翰帶的人雖都穿著俞府的家僕衣著,但很明顯這裡面真正爲俞府家僕的只有不到五人,剩下的那些人不論從眼神表情還是行事作風來看,都與長年看宅護院的俞府家僕不同,平日裡吃飯閒談也都凑不到一塊兒,而俞宗翰待他們的態度也與普通家僕不一樣,很是客氣尊重,尤其是邵信已。
她問的就是這些人。
如今這些人幷沒隨俞宗翰去府衙,而是來了順安館。他們到了後也不往下卸行李,依舊讓裝行李的馬車停在門口,他們則各自尋事,譬如往水囊裡灌水,尋馬草喂食馬兒,打聽哪裡有乾糧可買……
看這模樣,他們不像是要住下,倒像是還要趕路。
「我也不知道。父親沒有交代過。」俞章敏搖頭。這還是他頭一次跟俞宗翰出這麽遠的門,想來父親也是存了磨礪的意思,只是他沒有得到父親的任何交代,心裡也正有些惑然。
「大公子,四姑娘。」俞宗翰的幕僚邵信已本來正與人說話,見到俞眉遠不斷望來的目光,便含笑而來,朝兩人作揖打了招呼。
俞章敏和俞眉遠也忙回了禮。
「四姑娘,你們人手可够?需要我們兄弟搭把手嗎?」邵信已笑道,他年紀不大,三十開外,蓄了把美髯,目光裡總是閃著精明銳色。
「不勞煩先生了,這些事我們自己可以的。」俞章敏知道這是極得父親信任的幕僚,身邊這群人又神神秘秘,他便不想煩他們幫忙。
「公子不必客氣……」邵信已正要再勸,那邊忽然傳來響雷般的聲音。
「唉呀,你們說話文謅謅的,聽得老子難受。你們帶的人身無四兩肉,這要卸到猴年馬月去,裡頭還有兩個小丫頭!」說話這人是個人高馬大的壯漢,頭髮衝天扎起,面容凶悍,笑得却和善,他一邊說著,一邊搖著頭看青嬈與曇歡兩人,「這不成啊,四姑娘,你們都是嬌滴滴的姑娘家,這些粗活就交給我們好了。要不要幫忙,你說一聲,錢老六我馬上幫你。」
雖然一路上他們幷沒怎麽接觸,但他們看了俞眉遠的札記,又有邵信已不斷誇獎,再加上不管如何辛苦始終沒人聽到俞眉遠抱怨半聲,是以錢老六幾人對俞眉遠的印象不錯。
畢竟還是個嬌弱的小姑娘,能如此行事已屬難得。
俞章敏還要推拒,那邊俞眉遠卻提前開口了︰「既如此,阿遠多謝邵先生與錢大哥好意,勞煩幾位給我兩個丫頭搭把手,過兩日我請諸位吃酒。」
她說著本想曲膝行禮,想了想又改作抱拳一揖。
「這就對了,在外行走,哪來那麽多客套,無非就是你幫我我幫你,四姑娘這脾氣我喜歡。」錢老六一咧嘴,高呼了聲,「兄弟們,來搭把手。」
幾個正坐在院子裡的人聽了這聲音就涌了過來,爽快地凑到馬車旁邊,替青嬈和曇歡往下卸東西。青嬈給嚇了一跳,忙退到旁邊,倒是曇歡不慌不忙地站著,指揮起這些人乾活。
俞眉遠看得笑起。
這些人手腳有力,動作迅速,沒多久就將行李全從馬車上卸下。
「四姑娘,要搬到哪間房?」錢老六一個人抱著個大箱子,衝她吼道。
竟是還打算替她將東西搬進屋裡。
俞章敏聞言忙拉俞眉遠的手,想阻止她。
俞眉遠却笑回︰「最裡面的西厢房正屋,勞煩錢大哥了。」
「不客氣。走了,兄弟們。」錢老六便領在前頭,邁步而去。
俞章敏却皺了眉頭︰「阿遠,你是個姑娘家,那是你的房間,怎好讓男人進去?這要是傳了出去,於你閨名有損。」
「大哥,我知道你為我好。但這裡不是俞府,沒有那麽規矩束縛著。出來行走,何必總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再說了,這一路上我們不都同行同吃,若沒有錢大哥幾人護我們安全,我們怎能平安到東平。」俞眉遠一掌輕拍上俞章敏的胸口,末了又加了句,「我記得你以前最羨慕能行走江湖的,還想做個少年俠士,如今大了怎麽反倒迂腐起來。江湖兒女,哪裡在意這些。」
俞章敏被她說得又是氣又是笑,只好無奈道︰「就你最記得小時候的事!心思不放在正經東西上,倒對這些下了功夫!」
雖有蕙夫人與俞眉安這兩個棒槌在,但俞章敏待俞眉遠仍舊是好的,這大抵是因爲他一直長在外院,不怎麽往後宅去的緣故。俞宗翰對俞章敏的教養倒是下了一番功夫,教得他心正志高。
「哈哈,四姑娘倒真是個女中豪杰,有機會邵某定要喝姑娘請的這杯酒。」邵信已「哈哈」大笑起來。
「先生過獎了。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晚飯還沒吃吧,我讓人收拾幾道菜出來。先生那日講的懸壁石棺的故事,可還沒講完呢!」俞眉遠道。
邵信已這人喝了酒就愛講故事,都是些古古怪怪的野聞,俞眉遠躲在馬車上聽了許多,十分喜歡。
「呵呵,今天可不成。邵某馬上要隨大人出發了。這酒記在賬上了!」邵信已搖搖頭,有些惋惜。
「不是已經到東平了?」俞章敏驚道。
「父親還要去哪裡?」俞眉遠也跟著道。
邵信已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俞眉遠,這小丫頭兜了這麽大圈子,爲的就是想問這個吧。
「棗溪。」他乾脆道,「去那裡視察水利。」
「那也不用這麽趕吧,天都黑了。」俞眉遠仍覺奇怪。
棗溪?地動發生的地方?那俞章敏也要跟去?
「前面耽誤了不少時間,大人要我們加快速度了。」邵信已看了她一眼,仍是笑的。
俞眉遠心念一轉,隨即明白。上輩子沒有她的存在,他們到東平只需要一個月時間,如今因爲多了她,行程被拖慢了不少,多花了半個月時間,因此才要加快速度。
「是阿遠拖累了大家。」
「不,四姑娘是我們的福將……」邵信已眼神微沉,意有所指。
「信已!」俞宗翰的聲音傳來,打斷了邵信已的話,「叫他們準備一下,我們即刻啟程。」
邵信已不再多說,只是輕輕一揖,路過俞眉遠身邊時,很小聲地說了句︰「棗溪,鶏鳴山。」
俞眉遠滿心疑惑,不解何意。
……
俞宗翰在到達東平府的當晚就帶著他的人走了。
他沒有多交代什麽,隻命俞章敏留在東平府陪著俞眉遠,又留了兩個人在這裡保護他們。
用過晚飯,青嬈替她備了熱水,俞眉遠終於可好好泡個澡洗盡一身塵埃。
水霧氤氳,滿室溫暖。
俞眉遠沉在水裡,隻露個頭在水面上,怔怔地看著前面。
她心裡滿是疑問,上輩子俞章敏不是也去了棗溪,怎麽這輩子竟留在東平了?莫非是因為她的緣故?
不過這樣也好,她正琢磨著要如何讓俞章敏留下來,以免去他斷腿之命,如今省事了。
但棗溪地動的事仍舊像塊巨石沉沉壓下。一路上她都不敢去想,現在却已到了避無可避的地步。
天災無法避免,她又說不得,因爲她根本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天了,而即使她記得,說出去却也沒人會信。
可不說……棗溪縣與東平府勢必面臨一場大灾。
難道什麼都不做?
等著災難降臨?
如此想著,她覺得心緒紛雜,一陣氣煩,小腹忽然浮起種沉悶的剮痛。
熟悉又陌生。
水裡浮起一絲嫣紅。
她楞了楞,像針扎一般猛地站起。
癸水……終至。
孩童時代,徹底告別。
……
霍錚把東西整完回到屋裡看她時,就只看到縮在榻上的俞眉遠。
她雙頰通紅,滿臉懵然,抱著被子縮得像隻猫。
青嬈不在屋裡,也不知去做什麽了。
他有些擔心,便隔得遠遠喚了她一聲。
俞眉遠回魂看他,目光像要滴下水來,嬌羞又嫵媚,看得霍錚微怔。
這是怎麽了?
「你不舒服嗎?」他直覺她不對勁,便小心問道。
「癸水來了。」俞眉遠蚊子般說道。
霍錚沒聽清,便有些急。這小禍害平常都是副霸王模樣,從來沒露出過這個天這樣……這樣女人的表情,他不知她出了何事。
他又問了一句。
俞眉遠不高興地揚聲︰「癸水!來了!」
她以為他懂。
霍錚僵了僵,心情忽然復雜起來。
她長大了,再也不是一個孩子。
雖然知道她即將及笄,但都不如這一句話來得直接。
而,癸水來了會怎樣?他要做些什麼?
沒經驗,他不懂。
「要喝熱水嗎?」半晌,他隻憋出一句話來。
「……」俞眉遠幽幽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