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國的歷史相比, 瑞格瑟王國的王城還相當年輕。之前的某位國王晚年昏聵,掏空國庫為自己的愛妾修建這座繁花錦簇的城市並遷都於此。
在遷都後的第四年被自己的兒子造反成功。
然後,傳言那位殺兄弑父的小王子縱馬馳過血流成河的大街上時, 曾與一名少女遙遙相望,一見傾心。於是,花都依舊是瑞格瑟王國的王城。
有過這樣的逸聞, 整個城市奔放又浪漫。
——不戀愛, 毋寧死。
即便已經是深秋,空氣中仍彌漫著甜膩纏綿的花香,一束血玫瑰售價近四十銀幣, 只在花都才有的高價, 人們相信如果拿著血玫瑰在中央大街上告白就能夠得償所願。
“真是受歡迎啊。”
臨街的咖啡廳邊,多蘿西打扮豔麗,她沒穿法師袍, 尋常旅客般坐在遮陽傘下的座位上,悠閑地攪拌杯中飲料, 她將一支血玫瑰湊在鼻尖嗅了嗅,朝對面的拉斐爾拋了個媚眼。
拉斐爾掩去亡靈特征,看起來就真的像一個蒼白冷淡的騎士,而且美貌。
哪個少女不喜歡美麗憂鬱的騎士呢。
拉斐爾一路上收了一大堆玫瑰,甚至還有男孩子,慌慌張張地把玫瑰往他懷裡一塞, 轉身就逃。多蘿西見狀笑得花枝亂顫:“天啊, 這些孩子知道自己給什麽送的花嗎?”
但她又想了想:“也說不定,畢竟這裡可是花都。”
熱情洋溢、縱情聲色的花都。
每個人都坦坦蕩蕩地示愛, 山盟海誓與一夜放縱同樣被人接受,就算與魅魔當街擁吻, 也不會有人覺得意外。
在副都消失後近一個月,一切仿佛已經重新恢復平靜。
這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但事實正是如此,沒有人再談起那座城市,它存在過的痕跡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從所有人的記憶中褪去,隻留下書籍與史冊記載它的過往輝煌。
可是,如果無人銘記,隻憑文字的記錄能夠流傳多久呢?
在傷愈之後,來自副都的騎士把自己扔進了圖書館,沒日沒夜地搜集著故鄉的過往。歷盡滄桑的副都,曾有過那樣多的榮譽與傳說,年青的騎士在此之前還沒有、也還沒來得及將其全部了解,還好,他還有時間。
“我想成為冒險騎士,”科雷說,“就用副都的名義,如果我做得足夠好,那麽副都的名字就一定還能流傳下去。”
過去,他因副都騎士的身份而自豪,今後,故鄉就扛在他的肩上,與他同行。
騎士這種職業,仿佛總帶著種一意孤行的固執。
蘇茜沒有多加勸說:“願你得償所願,武運昌隆。”
她想了想,又說:“至少在我這裡,地圖上永遠會有副都的存在。”
科雷先前一直非常陰鬱消沉,直到這時才笑了:“感謝您,領主女士。對了,請您代我向凱文道歉,之前是我過於衝動,遷怒於他。”
苦難和災厄總能讓人一夜成熟。
蘇茜說:“放心。”
而在許多人看不見的地方,巨龍們離開青空浮嶼,飛過大陸上空,俯瞰著每一處風景。遠行的精靈忽然停下腳步,妖精從風中、水中、樹叢中出現,將羽翎信物交給他們。成百上千的信鴉從永夜峽谷起飛,飛向山林、原野或者某一扇窗戶。
無數瑣碎的訊息通過各種各樣渠道迅速傳遞著,蘇茜不辭辛苦,去確認了訊息中提到的那些地方,希冀能找到更多蛛絲馬跡。
不論從什麽時候開始準備,這一秒一定比下一秒更及時一些,能做的事也更多一些。
這個期間,瑞格瑟王國的國慶日到來了。
這是王國的三百年盛大慶典,這個國家在數年前曾陷入王權更迭的動蕩,直到四年前,原本毫不起眼的第十一王儲橫空出世,中止一切。王國內部的紛爭被迅速平定,從分裂的邊緣被撈了回來,朝著更加穩定繁榮的未來駛去。
“天佑瑞格瑟!”臣民們對此津津樂道,並對王國的光輝未來深信不疑。
如今,老國王在兩年前退居幕後,主持國慶日的正是這位攝政王儲。
無論出於怎樣的理由,蘇茜都必須走這一趟:消失不是無緣無故發生的,它必須要有一個“契機”,既然副都是屬於王國的城市,說不定能在這裡找到些什麽。
第三大都城的消失並未令國慶日沾染上任何陰霾,和其他人一樣,這裡的居民也被抹去了關於副都的記憶(“你說副都?那是什麽地方?比起那個,美麗的女士,要和我喝一杯嗎,我請客。”),所有人都沉浸在節日的快樂當中。
“我真喜歡這裡,”多蘿西親了下剛剛收到的花,聞著空氣中的甜香,說的話卻非常危險,“我可以用約會的名義直接帶走看上的材料,只要付出一個吻。”
蘇茜:“……”
蘇茜:“被抓了我可不會贖人的。”
多蘿西大笑起來,她將咖啡端起來喝了一口,眼波流轉:“放心好了,領主小姐,我永遠對您的騎士絕對一心無二——”
蘇茜:“……不需要,謝謝。”
王宮廣場方向突然傳來一陣熱鬧的喧嘩與音樂,街上的人流紛紛朝那裡湧去。
蘇茜隨手招呼咖啡廳的侍應生,問:“怎麽了?”
“啊,你們是從別處來的吧?是國慶的花車巡遊!”他特別自豪地說,“今年的巡遊是攝政王儲殿下親自領隊,在巡遊後還要發表講話!”
侍應生真情實感地吹了一小輪彩虹屁,又給初來乍到的異鄉人科普了一番十八輛巡遊花車的含義,最後以一個特別符合花都氣質的逸聞收尾:“裝飾在花車上的血玫瑰花束受過祝福,得到它的情侶將相愛終生。”
多蘿西配合地輕輕鼓掌:“聽上去真不錯。”
她挑了眉打量著自己的同行者:“我覺得,這個活動適合你們。”
蘇茜:“……”
她覺得耳根有點燙。
她低頭喝了口咖啡,輕咳一聲:“我們可不是來做這個的。”
多蘿西大笑起來,亡靈法師與死亡相伴,永遠能把及時行樂的真諦詮釋得淋漓盡致。她伸手點點領主的額頭,笑眯眯地說:“放輕松一些,領主小姐,憂心忡忡可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好,您大可以讓自己更開心點。”
“何況,不是說巡遊的主角是王儲嗎,想個辦法找他商量,也是您作為領主的職責。”她說,“至於我,則會幫您打聽打聽其他的消息。”
說罷多蘿西拎著一支剛剛收到的玫瑰站起身,婀娜多姿地走向不遠處的青年。她將玫瑰遞給對方,巧笑倩兮地湊近說了什麽後,就用手指輕輕松松地勾住青年的領帶,搖擺著纖腰朝邊上的酒館走去。
進門前還回頭向蘇茜拋媚眼。
蘇茜簡直歎為觀止。
“這才是她的真實目的吧!”領主恍然大悟,“難怪這麽積極地攛掇我來這裡!”
……她忽然有些擔心明天出現旅館屍體的驚悚頭條。
“那麽,你想去看看嗎?”而拉斐爾沒理會亡靈法師,直擊重點。
蘇茜:“……”
拉斐爾笑了:“那就走吧。”
——
巡遊的花車一一繞過花都的主要街道,重新回到王宮廣場時,已是正午時分。那位備受擁護的攝政王儲一步步走上被鮮花妝點的高台。
噢——的確是一張招人喜歡的好臉。蘇茜胡思亂想。
這是個適合節日的好天氣,廣場上人頭攢動,臣民們鼓起掌,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我的子民們——”王儲說。
“嗒”。
這時,蘇茜隱約聽見一聲輕響,好像時鍾終於停擺。
與這裡相隔半個街區的酒館裡,滿臉通紅的鐵匠大叔正侃侃而談:“我們的攝政王儲殿下再過不久就能繼位了吧!天佑瑞格瑟!比起老國王和他的幾個廢物兒子,唔,他們做過什麽來著——”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鄰桌的多蘿西眯起眼,酒館內的喧嘩突然斂去,只有那幾個茫然的異鄉旅人不明所以地驚慌張望著。她看向窗外,熱情洋溢的商人也好、跑來跑去的報童也罷,花都的一切被突然按下了中止鍵,凝固在那裡。
“天佑瑞格瑟?”
亡靈法師慢悠悠地端起酒杯,端詳著淺紅色的液體,甘梅酒的芬芳的甜味正合她意,她又喝了一口,此時化在舌尖的味道枯澀無味。多蘿西摔了酒杯,杯子與酒一並碎成粉塵。
“神他媽天佑瑞格瑟。”
王宮廣場前一片沉寂,歡呼與掌聲全部停在中途。
只有攝政王儲還是活著的、不對,他算活著的嗎?蘇茜心底本能地冒出一個否認,細微的寒意緩緩自她腳下向上蔓延,她太熟悉這種寒冷了——
拉斐爾不知何時解除了偽裝,不存在的風掀落他的鬥篷,露出雪青色的頭髮,胸口的魂火安靜地燃燒著。亡靈仰起頭,隔著上千靜默人群,與高台上的王儲遙遙對視。
“啊,是你。”“王儲”那張稱得上英俊的臉上露出一個公式化的微笑,他的聲音極其柔和,像軟體生物緩緩爬過手臂,“我記得你,你是當時的那個小天使。”
話音未落,拉斐爾猛地展開羽翼,將蘇茜往身後一攔,反手抽出她腰間的細劍,雪白劍光豁然炸裂,瞬間切開周圍的一切。
花車、廣場雕塑、乃至人群,全都遍布裂痕,卻又詭異地維持原樣。
“你不是已經試過了嗎,你殺不死我。”“王儲”說,他——或者說祂的整個身軀都被切開了,支離破碎的臉在說話間細微地組合著表情。
“還是說——”祂話鋒一轉,仿佛循循善誘,“你已經忘記被撕去翅膀的痛楚了,小天使?”
天空忽然暗了下來,大地微微震顫,視線內的所有事物逐漸褪去色彩,無數陰影如同沙礫般自天空、自周遭的裂口處簌簌滑落。
這座浪漫的城市,早就已經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