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微修)
謝庭玉的眼角不住地溢出泪水, 順著眼角流下浸濕了枕頭。
怎麽也擦不完。
他的胸口仿佛缺失了一塊,劇烈地痛起來。
他仿佛回到了葉家村。
二月份的葉家村, 冰雪消融,山水秀麗,鳥聲清越, 枇杷樹開始結出果子,澄黃的果子肉質飽滿,汁水豐沛。
謝庭玉看到自己從鎮上買了一斤枇杷回來。媳婦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水果, 接到果子的那一刹眼睛溢出碎光。
她吃得狼吞虎咽, 他不著痕迹地輕皺起眉。
她吃完了捂住嘴巴,不好意思地笑笑, 怕他嫌弃她吃相粗魯。
「玉哥, 這不就是那篇《項脊軒志》裡面的枇杷嗎?」
「我要是把它種成樹,以後每年都有枇杷吃了。」
他看看剝了一桌的澄黃的果皮, 聯想到《項脊軒志》, 寓意幷不好。
「這種樹種它做什麽?晦氣,扔了吧。」
謝庭玉看到自己毫不客氣地把她攢下來的果核扔了, 但葉青水却愛惜地把它們撿了回來, 用石灰水浸泡,等到下了一場濕淋淋的春雨, 把果核種到地裡。
她那種傻乎乎、執拗認真的模樣,讓謝庭玉動容。
他笑葉青水傻, 「果苗哪裡是這樣種的,這樣是種不出枇杷的。」
但葉青水依舊每天都盼著種子發芽。
種子沒發芽, 謝庭玉的成績下來了,省城的記者、縣裡的領導接二連三地來到葉家村,登門造訪。同時他也接到了來自首都的噩耗:爺爺失足落水身亡、奶奶心臟病發作相繼離世。
謝庭玉失魂落魄地看了許久的電報,意外來得太突然,讓他隱約猜測事情沒有想像中簡單,於是他給首都的朋友挨個打電話,聽完結果心不住地往下沉。
謝庭玉心情沉重地收拾了衣物,錄取通知書。
葉青水依舊在院子等著她的枇杷苗發芽,那不諳世事又快樂的模樣,讓謝庭玉看了越發沉重。
葉青水問他:「玉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謝庭玉沒有回答她。
她把他送到了村口等汽車的岔路口,春天枯枝爆出青芽,早春的山茶花次第吐蕊,草地的露珠浸濕了兩個人的鞋褲。
汽車久久不來,仿佛特意留給這對即將離別的夫妻,騰出了足够長的時間。
葉青水隨手摘了一片葉子,眉開眼笑地吹起了小曲。吹的是《梁祝》。
空空的青山,映在她的眼裡,清澈得仿佛畫卷。
謝庭玉終於忍不住糾正她,「這首曲子不好,以後不要吹了。」
他吹了一首《送別》給她。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晚霞鋪在平靜的池塘裡,烏鴉飛在枝頭粗嘎地叫了兩聲。
葉青水的眼睛,仿佛深邃星海,熠熠生輝,她聽得眯起了眼睛,唇邊漾著單純開心的笑容。於她來說,這一次送別,只是暫時的離別。
他要北上念書,他們今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但這一次離別,於謝庭玉來說,却是茫茫無前路,不知前方等待著他的是什麽。
「玉哥什麽時候回來?」
謝庭玉不知該如何回應,沉默不語。
汽車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在空蕩蕩的山裡來回震蕩。
他繼續吹了起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最後,謝庭玉把手裡的口琴送給了葉青水,在她期待的眼神中,他許下了承諾:「等我回來。」
他想起了她這段時間忽然多出來的挑食的毛病,「你在鄉下跟阿婆阿娘好好過日子,要按時吃飯。」
誰知此次一去,再無歸期。
謝庭玨和謝庭玉乘坐的汽車失控地衝到鐵軌,即將撞到火車之前,謝庭玉搶到了方向盤,汽車猝然扭頭撞到了一邊的民房。
司機當場死亡,謝庭玉受了重傷。
彌留之際,他想起了鄉下等待著他歸去的妻子。
謝庭玨抱著弟弟,像無頭蒼蠅一樣邊跑邊吼:「醫院在哪裡!撑住,庭玉,我該怎麽辦?」
那時的謝庭玨只是剛剛從鄉下進城的一個老實、木訥的男人,他急得紅了眼睛。
謝庭玉氣若游絲地告訴他,這裡離醫院很遠,不要急,打公用電話,讓醫院出車。
在等待的時間裡,謝庭玉的血汩汩地流著,每流一寸,他就更想念她。
還好她不在,不然看到他這樣,她指不定會哭成什麽樣子。
她是連他的拇指被割破,都能傷心許久的人。
他不停地說話,「哥,聽著……車子刹車失靈,司機有問題,謝家只剩我們,我不行了,你……要替我活下去。」
謝庭玨急得粗著嗓子吼了一聲,「別他娘說這種話!」
謝庭玉說:「我的背包裡有介紹信和錄取通知書,你拿去……上學。」
他在彌留之際,眼前浮現起了離別前葉青水那雙期待的眼。
「不要耽誤她……讓她不要等我,她改、改嫁了最好。我名下的房産留給她,錢、錢也留給她……」
謝庭玉說了很長一段話,說得沒頭沒尾的,但是這個「她」字重複得太多,謝庭玨即便不懂得「她」到底是誰,也能够猜得出來。
謝庭玉痛得說不出話,他眼前浮現起了山水秀麗的葉家村,離開前葉家村飄滿了茶香。他還記得她通紅的鼻子,留戀不捨的眼神。
每次他從城裡歸來,盡頭一定有她等待的身影。那時他會騎著單車載著她,回到葉家村。一路上鳥語花香,滿目春光。
只是這一次,她等不到他了。
他想到了短短的下鄉兩年的時光,回憶如同浮光掠影,這些普普通通的瑣碎事,當時以爲不會記得、但其實却記得清清楚楚。
如果知道他死了的消息,那個傻丫恐怕難過得想不開。
這輩子謝庭玉再也不會碰到這麽喜歡他的人,他也……不捨得看到她難過。
臨終前,他艱難地說:「替我瞞著她……我死了以後,把我埋到葉家村,她喜、喜歡……」
謝庭玉的身體漸漸發凉,出氣多進氣少。
謝庭玨聽不到弟弟的聲音,他低下頭把耳朵凑到他嘴邊。
「她喜歡、吃枇杷,栽一棵到我……墓前。」
彌留之際,謝庭玉耳邊似乎漾起了葉青水背書的聲音,那篇《項脊軒志》她背了許多次都沒有背下來。
當初葉青水把種子存下來,想要種在院子裡,謝庭玉嫌弃太晦氣,種了不好。
但現在想想他總是對她要求太嚴厲,背不出書又怎麽樣,她不會做的事他都會。枇杷樹晦氣,但又有什麽妨礙呢,她喜歡就種一棵吧。可惜謝庭玉再也沒有機會親眼看著院子裡的枇杷苗結出果實。
沒有機會和老了的她在院子裡一起納凉。
「替我種一棵……枇杷。」
她那麽愛吃枇杷,也許某一天經過他的墓邊,她會停下來摘一顆嘗嘗。
如果她不來,村裡貪嘴的小孩會把它摘下來吃,年復一年,也許……終有一天會送到她的手邊。
……
謝庭玉又回到了葉家村,被葬在溫暖的山丘上。
高高的山丘,俯瞰著能看到秀麗的葉家村。他常常看到葉青水茶飯不思,無法進食。
她餓著肚子到田裡幹活。謝庭玉擔憂得無法言語,墓邊的樹苗嗡嗡地顫起。
春雨潤如酥,雨天田埂路滑。葉青水摔了一跤,倒在路邊,久久沒有人發現。
她的褲子漸漸地被血染紅了,血迹順著腿溢出。
謝庭玉這輩子頭一次體會到了心寸寸凉掉,又焦急如火焚的滋味,冰火兩重天不過如是。
許久才有人發現葉青水,他們的孩子流掉了,三個月多月大。
連睜開眼睛看一眼世界的機會都沒有。
葉青水的小月子還沒坐穩,離婚的消息傳來,她拖著破敗的病體,獨自出遠門,到首都尋找丈夫。謝庭玉明知她此去的結果,却仍舊心痛欲裂。
果然,她回來後哭了好幾晚,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悶了一整個春天,夏天發了一場高燒,燒得腦子混沌,生了一身的褥瘡。
她摸著他留下來的口琴,一片片拆掉,書也一本本燒完。
「爲什麽,要這樣,欺騙我?」
謝庭玉的心仿佛被割碎了,時時刻刻都被自責的烈火焚燒,他沒有了心,却依舊感覺到窒息的難受。連魂魄都在發疼。
他多麽想走過去,抱抱她,吻她,告訴她:「不是的,我愛你。」
「我娶了你,和你說過Ялюблютебя,箱子裡偷偷留著你叠的蟋蟀,你的頭繩,你每天清晨掉下來的頭髮,你寫過的每一張試卷,一首關於你的詩……」
謝庭玉有好多好多話要說,但是他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他的所有的物品,統統被她扔了。村子裡人人都知道了她被首都那個謝知青拋弃了。可憐孩子都流了,身子被糟蹋得一乾二淨,連村裡的游手好閒的老鰥夫也看不上她這樣的女人。
秋天,葉青水養好了病,離開了流言紛飛的村子。
她去了羊城,進了工廠,沒日沒夜地工作,領一個月二十塊微薄的工資。她住在破舊矮小的拆遷房,吃著一頓五毛錢的快餐,她時常因忙著趕工而忘記吃飯,腹痛難忍的時候,她蹲下來痛得滿頭大汗。
謝庭玉看著她吃苦受累,他看著她因流産而日漸破敗的身體,看著她即便有了追求者也下意識地拒絕,不再願意接受新的溫暖。
他流下了眼泪。
那一刻,謝庭玉終於明白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參與她的人生。
明白自己永遠都只能是一個旁觀者,只能看著她痛苦無助而無能爲力。
明白他這個人,於她來說是最沉重的傷害,但他却沒有機會再向她解釋,沒辦法摟她入懷,哄她、吻她、愛惜她。
但他始終沒有離去。
他要繼續看著葉青水,看她堅强樂觀地工作,看著她努力拼命地幹活,看著她爲了省下幾毛錢走很遠的路吃飯,却把攢下的錢都寄回鄉下。
窮嗖嗖的葉家終於蓋上了一間水泥瓦房,氣派敞亮,葉小叔終於有了說親對象。
四年後,謝庭玨終於畢業了,漸漸支援起了葉青水。
葉青水很努力,很拼命,跟著師傅學習厨藝,走南闖北,喝過露水、也睡過橋洞。掙下一份巨額的財産,却也能眨眼睛把它們捐出去。
她眼裡溢出的神采愈發奪目,生活再也不能够打倒她了。
最後,她選擇了風風光光地回到村裡修路,通電。
又是一年連綿的春雨,十年樹齡的枇杷樹吮吸了大地的甘露,抽芽開花,結出累累的碩果,黃澄澄的果子挂在枝頭,肉厚甘甜。
清明時節,葉媽掃完葉阿婆的墓,累得老腰都抬不起來,
不知是哪家小孩說了一聲:「這棵樹結了好多果。」
葉媽坐到了樹下。她望了一眼荒草萋萋的墓,隨口說:「這是誰的墓喲,怪可憐的,草都長得這麽高了。」
「水丫,你去掃掃吧。」
日頭漸高,疲憊的葉青水坐到樹下乘凉,隨手摘下枇杷嘗了嘗。
時隔多年,葉青水再一次吃到枇杷,不似當年她吃過的那袋早熟的酸果,它反而熟透了,汁水甜美豐厚,入喉清爽。葉青水嘗著,不覺地眯起了眼睛。
吃完了枇杷,葉青水開始掃起墓。墓前的荒草有半人高,除完草後,荒草掩映下的墓碑肅穆氣派,跟鄉里頭的墓都不一樣。
可是它却沒有名字。
當她的手碰到墓碑的時候,枇杷樹嗡嗡地掉了幾片葉子。墓碑上隱隱沁出水珠。
葉青水驚訝地喃喃道:「墓碑好像都流泪了。」
葉媽在樹下歇息,感嘆了一句:「今天山裡霧太重了吧。這個墓好多年沒有人來掃了。」
她折了一把枇杷吃了起來,「枇杷好甜,水丫等會爬上樹多摘點回去,阿娘爬不動了。」
「好咧,阿娘你等著,我弄完這點草就來。」葉青水笑著應。
謝庭玉流下了眼泪。
墓有枇杷樹,吾死之年栽,今已亭亭如蓋矣。
逾十年,妻過而食,甚歡喜。
吾也甚歡喜。
……
京都協和醫院。
葉青水急得連眼泪都快流下來了,她不斷地問醫生:「他的手指也動了,一直在流泪,他爲什麽還不醒過來?」
醫生檢查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任何蘇醒的徵兆,他只好說:「抱歉。」
植物人能够醒來的幾率實在是太低了。醫生記錄完了數據,嘆了一口氣離開了病房。
葉青水俯在病床前,啜泣了起來。
過了一會,病床微微地發出了動靜。葉青水抬起朦朧的泪眼,依稀之中看見床上的男人,緩緩地撑著坐了起來。
他艱難地衝她微微一笑,沙啞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溫柔。
「別哭,我看見了會心疼的。」
謝庭玉忍著一身的傷痛,含著笑把妻子摟入了懷裡,手掌細細地輕撫著她。
這一回,他終於能把人摟在懷裡,不再是空落落的。
這個擁抱充滿了實質感,她躺在他的懷裡,是溫暖的、柔軟的,有血有肉,兩個人心臟緊貼的之處,能够感受到彼此生命的律動。
他吻了吻妻子,「哭什麽。」
「以後不許哭了好嗎?」
謝庭玉注視著葉青水,她蓄起了長髮,面龐泛起了激動的紅光,眼神异常明亮,她的唇不覺地彎起,精神飽滿,臉上是再也沒有過的欣慰和滿足。
謝庭玉看著她的笑容,痛得窒息的心漸漸地復蘇,一寸寸地暖了起來。
他彎起嘴角。
謝庭玉陪著葉青水走完了一生,看著她受人欺負、看著她吃盡苦頭,也看完了她流盡了一輩子的眼泪。
此生再也不願讓她再流一次泪。
她或許永遠都不會懂得,她每次流下的眼泪,都會化成利刃割碎他的心。
謝庭玉以前不懂,爲什麽那年新年她含泪奔向火車站,碰到兄長會哭得如此狼狽;爲什麽她會在高考後說要送他一個驚喜;爲什麽孕期的她即便再嘴饞,也不願意碰枇杷;
這些不明白的地方,謝庭玉通通都懂得了。
原來除了這一輩子之外,他們還曾經擁有那麽多的錯過和遺憾。他們錯過了辰辰和光光,錯過了念大學的機會、錯過了長輩至親、錯過了許許多多幸福知足的日子,也錯過了明白彼此的愛……
錯過了昨天、錯過了過去,錯過了一輩子,但是慶幸那麽多的遺憾過後,他們還能擁有今天,謝庭玉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滿足,他握著媳婦的手。
「水兒,Ялюблютебя。」
「我喜歡你啊。」
謝庭玉說了好多次,說著上輩子所有遲到的表白,說著每一個她流著泪睡不著的晚上,他心焦如焚,却只能在心裡念過無數次的話。
葉青水還沒從丈夫醒來的喜訊中回過神來,便被這一連串的表白炸得腦子空白,聽得破涕爲笑。
她的臉頰漸漸地染上了紅暈,捂住他的嘴,讓他別說了。
「你住嘴,人家都在看著咱們呢!」
他們都是老夫老妻了,連孩子都有倆了,男人還說著這些話,真讓人難爲情。
但這怎麽可能呢,謝庭玉好不容易才擁有了和她傾訴的機會。
人的一生何其短暫,謝庭玉何其有幸,錯過了葉青水一輩子之後,還能擁有一次和她再續前緣的機會。
謝庭玉親了親她的拇指,說:「我們以後會好好的,我還記得欠你一個像樣的婚禮呢。」
葉青水撇下了他的手,讓他看看自己無名指的位置。
她笑著說:「你記得就好,我等了你很久,春假結束了,我們不要連暑假都錯過了。」
謝庭玉低頭看見自己的拇指上戴著一枚素戒,簡潔雅致,戒身鐫刻著TYQS,素戒在淡淡的陽光下反射著溫暖耀眼的光芒。
正好,我也等了你好久。
謝庭玉心裡落下了一句,「這一次,我不會失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