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謝庭玨把肇事的司機抓了起來, 當場扭送了公安局。
肇事司機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因爲兒子生病心裡壓抑而酗酒, 他對自己酒駕的事實供認不諱。謝庭玨認爲這場車禍絕不是意外,是蓄意謀殺,要求肇事司機向公安坦白同夥。但司機却不承認謝庭玨的指控。
謝庭玨聽了直直地把人揪住, 「你說,姓李的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
「你兒子的命是命,我弟弟的命不是命?」
鎮定自若的男人才開始露出慌張。
等謝庭玨處理完這件事再來到醫院, 弟弟已經做完了手術, 正睡在重症監護室。
謝庭玨隔著玻璃看著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緊抿著唇, 面容冷峻得可怕。
*
謝庭玉剛回國就出車禍這件事, 引起了外交.部的重視。
畢竟他之前是貼身跟隨領導的翻譯,除了口語流利之外, 身手很好, 騎馬、射箭各項運動也很不錯,在米國的時候讓訪問團狠狠地長了臉。
找個會英語的人不難, 但是找一個身手好、同時各項技能拔尖的人, 著實不容易。
待在領導身邊的人都能輕易遇害,這對政府來說無异於火辣辣的一巴掌。
這件事必須查個徹底。
很快, 公安部那邊查到肇事司機得到了一筆巨款,匯款的戶頭是徐茂芳女士。
謝庭玨在這個結果還沒出來之前, 已經去找過徐茂芳一次。
他來到徐茂芳租的小平房,房間陰暗潮濕, 發出一股黴味。
此時幷沒有人在家,家裡的物件也被清空。
徐茂芳的鄰居說:「你還不知道嗎,她搬走了。跟咱說她女兒發大財了,要跟女兒到南方掙錢。」
雖然徐茂芳的通緝令下來了,但人却跑得不見踪影。
謝軍知道這個結果後,吃驚得無法言語,「茂芳怎麽會這樣做……她……」
謝奶奶的心絞痛犯得更厲害,她憤怒地摔爛了拐杖:
「我們謝家有哪裡對不住她,自從有了她,庭玉沒有一天好日子過!」
如果徐茂芳在她面前,她怕是能生生活吞了這個女人。
謝庭玉年幼時因爲新來的繼母,被迫離開父親,從此他跟著爺爺奶奶一塊生活。好不容易長大了,徐茂芳又開始挑剔他娶的媳婦,哪哪都跟他過不去。
老兩口千辛萬苦把孫子拉扯長大,在他身上澆灌了很多心血。如果不是仇恨支撑著他們,這兩個老人家恐怕雙脚一蹬就上西天了。
謝庭玉的命不是一條命那麽簡單,他走了,老人怕也是會受不住刺激心臟病發去世。
謝庭玨深知這一點,提醒謝老太爺:「庭玉的事情恐怕沒有這麽簡單,您可千萬要挺住,庭玉還需要您給他討回公道。」
謝庭玨早就知道這件事幷不像看上去的簡單,擺在明面上的只是冰山一角的三兩隻傀儡。謝家的落敗,是衆人推墻倒的結果。
上輩子沾手過這件事的人,謝庭玨花了幾十年的時間一點點去查。
他依靠著重生的機會,一步步蠶食這些人的機遇。讓他們在這一年之中,或者調離外地、或者落馬降職,風平浪靜了一年,却不料弟弟仍舊是發生車禍了。
謝庭玨說:「徐茂芳跟周家的兒媳婦李蓉有過接觸,她的娘家李家跟我們謝家——」
謝老太爺緩和了心中的悲傷,滿臉冷硬嚴肅,「我知道了。」
另一邊,公安局順著徐茂芳這根綫索,根據謝庭玨提供的證據,摸索了許久才終於查到了李蓉的身上。
李蓉萬萬沒有想到公安會找上門來,畢竟徐茂芳拿了支票遠走他鄉,天塌下來也有李家這個高個子頂著。事情被安排得滴水不漏,睡得高枕無憂。
謝庭玉實在太顯眼了,謝家老太爺即便退休,靠著他謝家日後也會蒸蒸日上。
千算萬算,她恐怕也算不到謝家從鄉下找回來的大兒子,竟然是重生的。
那天李蓉正在修剪花枝,一群公安忽然衝了進來。
「你們在做什麽?這裡是周家!」
冰凉的手銬戴在李蓉的腕間,直到來到公安局之後她才回過神來,她平素冷漠的眼神終於恢復了正常:「這位同志,是不是有點誤會,我怎麽可能做出那樣的事?」
這是不可能!
然而李蓉萬萬想不到,她被隔離審問的時候,京城的有聲望老牌名門李家被查出貪污腐敗,許多子弟均被帶走。
*
京都協和醫院。
謝庭玉被送出急診室之後,沒有醒過來。葉青水在醫院守了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滴水未進。
她看到男人乾涸的嘴,慌忙地用棉花沾水,潤他的唇。
謝奶奶抱著兩個奶娃娃來到醫院,忍著心絞痛,語重心長地說:
「水丫多少得吃一點,你不替自個兒想想,也要爲孩子想想。你要是倒下了他們該怎麽辦?」
「誰說不是,現在他們就只能指望著你了。」葉媽說。
她抱著孩子喂奶,奶瓶裡裝著的新衝的進口奶粉,雖然幷不合兩個寶寶的口味,但餓得很了,餓了兩頓,聲嘶力竭地哭够了他們也勉强地喝起了奶粉。
葉青水目光落在兒子身上,鼻頭一酸。
謝庭玉如約地把兒子們的奶粉帶了回來,但他却躺在床上沒辦法再睜開眼看看他們了。
葉青水看見老人家頭髮幾乎全白了,精神狀態很糟糕,阿娘還不到四十,頭髮也夾著雪花。葉青水的心一陣絞痛,端起了飯碗大口地吃了起來。
「我沒事,奶奶說得對,我好好吃飯。」
她把一雙兒子接了過來,接過奶瓶,開始給兒子喂食。
不太愛哭的辰辰眼眶含著泪珠,泪珠盈於睫毛,要掉不掉。他直直地注視著葉青水,眼睛明淨純澈,像雨洗後的黑葡萄。
葉青水的心驀地一軟,像是被什麽東西用力地撞了一下,眼泪忍不住流了下來。
這是他們來之不易的孩子,曾經失去過一次,她應該好好珍惜才對。
她親了一口辰辰、又親了一口光光,「對不起,是媽媽不對。」
「媽媽以後要好好愛護你們。」
兩個大胖小子終於笑了出聲,乖巧地含著手指。
葉媽扶著奶奶,相顧嘆了一口氣,離開了病房。
葉青水看著床上眉清目秀的男人,握著他包著紗布的手,輕聲地說:「玉哥,我不怕。」
「我還活著,你能躺一輩子,我就能守你一輩子。」
就像上輩子,你守了我一輩子一樣。
但,你要快點醒過來,不要讓我等太久……
葉青水回到學校以後,全年級的人都知道她是謝庭玉的妻子了。沒有人嫉妒,羡慕,反而迎接她的是惋惜、可憐的目光。
她爲了照顧謝庭玉,在學校這邊請了長長的假。但學業仍舊是要繼續,學校這邊催了許多次,葉青水這一次沒有選擇辦理休學手續,而是一邊念書、一邊照顧丈夫。
謝庭玉傷到的是腦袋,很有可能會變成植物人,一輩子躺在床上。
雖然謝家也不缺他一口飯吃,但葉青水已經計劃到了幾十年之後,爲了撫養兩個孩子、承擔謝庭玉的醫藥費,她必須要完成學業、多掙錢。
葉青水走進了學校的實驗室,她日以繼夜地研究起製冷器。
華國的冰箱製造業起碼落後別的國家五十年,但是在改革開放、鼓勵進出口貿易的推動下,八十年代之後,人民錢袋子漸漸豐厚,華國的冰箱産業迅猛發展。
八十年代早期,冰箱業以進口爲主。國內冰箱産業一片荒蕪、蕭條,葉青水做好了計劃書,叫上了潘麗娟、餘詩、任盈盈三個人一起參與研發。
葉青水對大家說:「我要做一款冰箱,比市面上賣得要好,更省電、能够達到兩天消耗一度電,除此之外還要考慮保鮮效果,能够减緩果蔬中VC的减少消耗。」
水分和維生素C是衡量蔬菜水果是否新鮮的重要指標之一,上個學期曾經學過。但三個女孩子聽了葉青水的話,跟聽天書似的,兩眼發黑。
別說做冰箱了,她們甚至連冰箱長啥樣都沒見識過!
餘詩差點想摸摸葉青水的額頭,是不是謝學長出了車禍,她受到的刺激太大了。
她們只是大一的新生,能研究冰箱嗎?這無异於讓剛學會走路的嬰兒去跑馬拉松。
葉青水輕描淡寫地說:「相信自己,只要敢想,困難不存在的。你們不行,還有我呢。」
她列了一串長長的參考書目給幾個人看,看著這些詳細周到的計劃,潘麗娟忽然說:「青水,你就是這樣子做出了那個電場找水儀嗎?」
葉青水點頭。
「好,這個冰箱我做了。」潘麗娟握著拳頭說。
天知道她哪裡來的勇氣,這個家裡窮得連冰棍都很少吃的鄉村女孩,竟然打起了冰箱的主意。
葉青水四人組成了一個研究小組,跟學校申請了專門的實驗室。葉青水自己掏腰包,兌了兩千塊的外匯券,買了一台進口的冰箱。
「原來這就是冰箱。跟櫃子似的,冷颼颼的,別說這個名字還怪形象的。」潘麗娟摸著昂貴的「大傢伙」說。
「兩千塊的冰箱,現在的人還真用不起。」餘詩喃喃地道。
但是葉青水二話不說就托人買了一台,可見她是自己有錢,幷不需要靠夫家。曾幾何時,那個曾經在校門口靠擺地攤賣香腸的女孩,現在已經變成隨手就能買冰箱的人。
魏靜還在嘲笑葉青水擺地攤的時候,「辰光」香腸已經辦起了廠子、擁有門店鋪面。
「輕點碰,碰壞了怎麽辦?」潘麗娟說。
葉青水大手一攤,「沒關係,今天把它拆了,讓你們看看它裡頭的構造。」
拆?
兩千塊巨款的冰箱,誰敢拆,要拆了它,估計吃心臟速效丸都救不了心痛。
兩千塊是什麽概念?要知道,這年頭如果不是有國家承擔學費,京大一年百來塊昂貴的學費恐怕都能讓許多人望而却步。
葉青水說拆就拆,拿起工具動起了手。
她說:「都是機器,拆壞了咱就修,幹咱們這個專業的還怕沒有修不好的東西?」
任盈盈想了想倒也是,自從念了這個專業,修收音機從入門到精通,修過的收音機沒有幾百也有幾十個了。
葉青水一頭扎在研發節能冰箱上頭,認真按時吃飯、學習、撫養孩子,倒是重新活成了人樣。
每天放學後,她都會到醫院裡看望謝庭玉。謝庭玉手上的傷漸漸好了,紗布拆掉了,醜陋的疤痕一天天掉落,直到消失。
葉青水從裝著成績條的盒子裡取出了素靜的銀戒,戴在謝庭玉的手上,銀白的戒指反射著點點耀眼的銀光。
葉青水攤開作業,在謝庭玉的病床上寫了起來。
寫完作業後,葉青水想起謝庭玉一度很喜歡聽她念書,她從書包裡掏出了他珍藏的國文書,平靜地念了起來: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面風;
輕靈在春的光艶中交舞著變。」
當清潤的念書音響起時,隔壁床的老太太關掉了廣播,認真地聽起了隔壁床的讀書聲。這把聲音清正、認真,吐字清晰而富有書卷味,聽起來像三月的雨,濕淋淋地讓胸口舒服。
它仿佛有治愈的能力,穩重、靜美,聲音裡充滿了愛與希望。跟這個死氣沉沉的病房半點也不相符。
翻過一頁,葉青水蹙起眉心,猶豫了片刻。
她想起被謝庭玉趕到墻角背書的日子,被他罰著背得嗓子疼,結果他却在一旁香甜地睡熟了。
葉青水挺直腰杆,朗聲念道:「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
陽光注入屋子,潔白的墻壁上倒映著她清瘦的剪影,兩根黑亮柔順的辮子猶如漂亮的魚尾。她重新蓄起了美麗的長髮。
她最後念道:「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微光穿過葉青水的身體,映在墻上,她低下頭,映在墻上的影子也猝不及防地掉下了兩行清泪,微微顫抖。
葉青水的眼泪滴到了謝庭玉的臉上,她吸了吸鼻子,掏出手帕給擦掉了眼泪。
但她却發現給謝庭玉擦完之後,還有眼泪源源不斷地流下來,她的手微微地僵住,目光死死地盯著床上沉睡的人。
「庭玉,你在哭嗎?」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快醒來吧,我和孩子都在等你。」
躺在床上熟睡的男人却一言不發,清隽的風采分毫不减,躺了許久不見日光而顯得微微蒼白,他仿佛一動不動,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但他却在流泪。
葉青水欣喜若狂地跑出了病房,找來醫生大聲地說:「庭玉有反應了,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