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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珠》第81章
81.第八十章

郭敏往後退了一步,看到嘉柔從陰暗處出來。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本是極為震驚,強壓著聲音,怕將下人吸引過來。

嘉柔拉著她,一直走出王慧蘭的院子,到了無人的地方,方才放手。

郭敏抓著被她弄疼的手腕:“你想幹什麼?”

“這話應該我問你。”嘉柔冷冷地看著她,“二嫂想做什麼?拿大嫂房裡的賬冊,要做何用?”

郭敏別過頭:“此事與你無關,你最好不要多管閒事。”

“與我無關?”嘉柔淡淡說道,“二嫂是覺得那賬冊裡藏著可以扳倒武寧侯家的秘密嗎?還是衛國公要你將賬冊偷回去,你們再做個假的,誣陷武寧侯府?”

郭敏沒想到她知道得這般清楚,有種被人當場揭破的羞惱,轉身欲走,又被嘉柔攔住。

“你到底想怎麼樣?”郭敏氣急敗壞地說道。

“我在救你!二嫂可曾想過,這麼做的後果是什麼?當初武寧侯從衛國公手裡拿走兵權,致使國公府門庭沒落。但是衛國公就一點問題都沒有嗎?他得勢時,踐踏不如他的人,四處樹敵,最終自食惡果。他投靠了廣陵王,就要對付依附於舒王的武寧侯府。可若弄巧成拙,將李家徹底推到舒王那邊呢?將來還不是要對付你們衛國公府?”嘉柔厲聲問道。

郭敏心中一驚,她只是奉父命行事,根本沒有想那麼多。現在嘉柔一說,她便回過味來。吳記櫃坊的事本就牽連重大,京城中很多世家大族都在跟它做生意,李家自然也在其中。李家在朝堂上一向保持中立,到時為了自保,說不定就站到舒王那邊去。這是在給衛國公府和廣陵王府立敵啊!

父親為何要這麼做?她就像一顆棋子一樣,隨時可以丟棄?

嘉柔繼續說道:“恐怕衛國公就是想挾私報復,根本沒有考慮過二嫂的立場。當初二嫂不喜歡二兄,他還是將你嫁來。如今他要對付武寧侯府,就不管二嫂,讓你陷害李家。若這件事傳揚出去,整個都城的人都會知道二嫂背棄夫家,你還有辦法在長安待下去嗎?”

郭敏凄慘地一笑,往後退了兩步:“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現在李昶有天大的把柄握在旁人的手裡,無論我怎麼做,他的下場都不會好。既然我難逃被休離的命運,還不如幫著娘家,至少有個託身之所。”

嘉柔想起那時阿弟跟她說,只要她過得不開心,就隨時可以回南詔的話。並不是每個娘家都歡迎嫁出去的女兒回來,那對家族來說,是恥辱也是負擔。南詔民風開放,王府裡人員簡單,她自然有退路。可衛國公府卻不是雲南王府。

這些簪纓世家看著錦繡繁華,可身在其中,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悲涼,卻也是旁人無法體會的。

她同情郭敏,聲音放緩了一些:“二嫂,二兄犯錯與你無關,李家不會無緣無故地休離你。大人是最重家風的,但只要你將這賬冊拿回去,便是你聯合外人害了李家。到那時,你就再也不能做二兄的妻子,還會名聲盡毀。你可要想清楚了。”

郭敏抬手捂著眼睛,肩膀抽動,落下兩行淚來。她被夾在夫家和娘家之間,一邊是不愛她的丈夫,一邊是利用她的家人,何其不幸。她與嘉柔不過只有幾面之緣,可眼前的這個女子,卻比他們都要真心。

“今日,我可以當做沒看見二嫂。你要知道那個劉鶯來者不善,你不應該與她走得太近,更別輕信她所言。雖然我現在還沒證據,但她早晚會露出破綻。至於吳記櫃坊的事,二兄的事,自有大人來做主。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可是父親他們……”郭敏看著嘉柔,欲言又止。

嘉柔立刻明白她的顧慮,說道:“你是怕無法向家中交代?你只消說大嫂這邊看得緊,暫時拿不到賬冊。而且我相信那件事,很快就有結果了。”

“你為何要幫我?”郭敏哽咽著問。她比嘉柔還虛長幾歲,遇事卻全然沒有她的冷靜。

嘉柔搖了搖頭:“應該說我不是在幫你,我在幫自己。我們嫁入李家,便是李家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李家真的出事,我們便可以倖免嗎?說句冒犯的話,到時候縱然是衛國公有心,也不一定保得了你。何況,他無心呢?”

說完這些,嘉柔嘆了口氣,轉身離開了。

郭敏是聰明人,只要她想清楚,那些恨意不過是衛國公強行加在她身上的,矇蔽了她的眼睛,就不會再衝動行事。

嘉柔回去換了身胡服,拿了印章出府,去尋找張憲。她要知道李曄的全盤計劃,才能想辦法幫他。

張憲住在城南的修行坊,這一帶都是平民百姓的居所,馬車出入反而惹眼,所以嘉柔在大路口便讓雲松停下,改為走路。雲松跟在她身後,不知道她要去哪裡。他雖貼身照顧李曄,可李曄的秘密,他卻知之甚少。

等到了紙上所示的地方,只是一個普通的民居。雲松上前去拍門,過了會兒,門打開了一條縫,裡面的人似在打量他,然後又關上了。

雲松不知道這是什麼明堂,等了會兒,門才又打開。

張憲從門中走出來,對嘉柔拜道:“夫人,請到裡面坐。”

雲松覺得張憲面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嘉柔從他身邊經過,吩咐道:“你不用一起進去,在外面守著。”

進了門,就看到一個小院。左右兩邊都是耳房,北面有間正房。方寸之地,一目了然。院裡有口井,一個婦人正背著一個娃娃,坐在井邊浣衣,看到嘉柔立刻站了起來。

張憲對她打手勢,她點了點頭。

婦人看嘉柔貌美華貴,知道必不是普通人,連忙行禮。嘉柔對她擺了擺手,跟張憲一起走到正房中。這正房只有兩間,進門就是堂屋,西邊是睡覺的內室。

嘉柔坐下來,張憲卻是站著,那名婦人送了水壺和杯子進來,又恭敬地退出去。張憲虛掩門扉,問道:“夫人有何事需要我幫忙?”

嘉柔拿起那粗瓷的杯子,目光看向外面。張憲說道:“夫人放心,內子聽不見,所以您儘管吩咐便是。”

原來是個聾子。嘉柔這才問道:“李曄離開都城前,是不是來見過你?他跟你說了什麼?”

張憲沒在意她的稱呼,回道:“只是叫我好好照顧夫人。”

嘉柔把那個印章拿出來,放在案上:“那你解釋一下,這個印章上的刻字,何解?在我有限的認知裡,這個泌字是白石山人的俗家名字。”

張憲愣了一下,很想說這只是巧合。但在嘉柔的目光下,那兩個字硬是說不出口。嘉柔放下杯子,扯了下嘴角:“不用再瞞我了,我已經知道李曄就是玉衡,白石山人的弟子。你告訴我,現在淮西節度使是不是也在河朔地區,要對付廣陵王?李曄對此事到底是怎麼安排的?”

張憲原以為嘉柔只是起了疑心,沒想到她說得這般斬釘截鐵,全都猜出來了。他斟酌片刻才說:“先生打算用兵奇襲淮西,造成流寇作亂的假象。然後由太子向聖人進言,命淮西節度使領兵平亂。”

嘉柔抬頭問道:“你這裡可有輿圖?將廣陵王的兵力分布講給我聽。”

張憲點頭去拿,鋪開在案上。雖然輿圖不大,但是舉國四十三個藩鎮的位置都標注得很詳細,連山川河流都有。他怕嘉柔聽不懂,開始說得很慢,可嘉柔卻說:“這些我都知道,具體說一下廣陵王準備如何對付盧龍鎮吧。”

“夫人怎麼知道廣陵王要先對付盧龍鎮?”張憲十分驚訝。

“魏博現在是三鎮之中實力最強的,而且在河套平原,占地利之便。它身後還有青州的平盧節度使相助,是三鎮中最難啃的硬骨頭。反倒是盧龍鎮,孤絕北境,可用成德軍挾制,但要翻過太行山行軍,糧草輜重都是考驗。”嘉柔看著輿圖說道。

張憲不禁對她刮目相看。她竟然對河朔的兵力分部了若指掌,行軍布陣方面也很有想法。

雲南王驍勇善戰,世子也不遑多讓,卻沒想到驪珠郡主也是巾幗不讓須眉。她眉間的英氣,語氣中的決斷,不同於他所見過的任何女子,所以她是特別的。

接著張憲便拿出十二萬分精神,把廣陵王和李曄的計劃告訴嘉柔。他們知道大軍會為補給所累,所以想的也是突襲,斷了盧龍節度使的後路。

這些跟她前世所知道的大體不差。她出身於雲南王府,對行軍打仗的事本就不陌生。加之上輩子跟著虞北玄,雖表面故作天真無知,但耳濡目染,這些事當然難不倒她。

正因為分散了兵力,才給藏在暗處的虞北玄以可趁之機。雖然最後還是廣陵王勝了,但也付出了代價。

虞北玄既然敢去河朔地區,蔡州那邊必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奇襲淮西的確會讓他分心,但他未必無法應對。要想徹底制住他,只有把他逼回淮西才行。廣陵王和李曄都不知道虞北玄真正的弱點,她卻知道。她太了解那個人了。

這局既然已經布下,就不要只吃一子半子,而是要拿下半壁江山。並且唯有此,才能保李曄真正平安。

“我知道你這裡有專門傳遞消息的人,盡快幫我把這封信送到雲南王府,交給世子。”嘉柔從袖子裡拿出信,又問,“大概多長時間能到?”

張憲知道她早就有了主意,來此處只是向自己求證的,收下信說道:“五天之內必到雲南王府。”

嘉柔起身:“好,我今天來過的事,不用告訴他。”

戰場上容不得兒戲,更不能分心。張憲便點了點頭,忍不住說道:“您不要怪先生隱瞞,他都是為了您好。像現在這樣把您跟雲南王府卷進來,並非他所願。他離開時跟我說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安排您的後路……”

嘉柔本打算走了,聞言停住腳步,冷冷道:“什麼後路?他要是在戰場上回不來,打算怎麼處置我?”

張憲只是相幫李曄說話,沒想到嘉柔如此敏銳。若說出那個東西,恐怕會傷了他們夫妻之間的情分,忍住沒往下說。

嘉柔卻猜到,只怕李曄連休書都備好了。無非是到時將休書交給她,送她回雲南王府。

“我可真要好好謝謝他。”嘉柔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她坐馬車離開修行坊,陽光從車窗外漏進來,路上的行人比來時更多了。

路邊的老槐樹,河邊的楊柳樹,全都冒了新芽,燕子正銜春泥築巢。不知不覺,長安城的春日便來了。

到了李家門前,看到另一輛馬車停著,似乎有訪客。門房的人說,是武寧侯到家中拜訪。嘉柔走到廊下,看見王慧蘭扶著一個滄桑的男子從另一邊的廊下離去,似乎是武寧侯。

父女兩個皆哭喪著臉。

嘉柔從李心魚那裡知道了前世的事情之後,反而能泰然處之。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她走到李絳的書房前,卻聽到裡面有摔東西的重響,李昶似乎在低聲說話,李絳暴怒。父子倆的聲音忽高忽低。

站在書房前守著的下人面容都十分驚懼,以前只見過相公對四郎君發怒,哪裡想到二郎君也有今日。

他們看到嘉柔,原要行禮,嘉柔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獨自站在屋前的一棵巨大的香樟樹底下等著。日光斑駁地落在她身上,還有徐徐的清風襲來。

過了會兒,屋中終於安靜了。李昶狼狽地從裡面出來,半邊臉是紅的。他似乎哭過,雙目赤紅,跌跌撞撞地走下階梯,隨從連忙上前攙扶。他猛然看到嘉柔站在樹下,好像一下緩過勁來,僵在原地。

劉鶯的事情後,嘉柔都盡量避免跟他接觸。這是兩人第一次單獨打照面。李昶看著她,手在袖中握了握,終是沒說什麼,轉身離去。他是如此驕傲的人,這般落魄的樣子被人瞧見了,只會讓他覺得屈辱。因此離去時,他的脊梁挺得很直。

無論在那間屋子裡多麼狼狽,他依然是李家的次子,最年輕的戶部度支郎。他就算錯,也理直氣壯。

嘉柔這才讓隨從進去稟報,稍後,隨從出來說:“相公請您進去。”

對於嘉柔的來訪,李絳很意外。李家內宅裡的婦人,從來不敢到前院來打擾他。但他也很想知道嘉柔要說什麼,因此盛怒之下,還是讓她進來。

這間書房古樸持重,屋中有沉香的氣味。李絳負手立在窗邊,臉上的神情緊繃,下人正在緊張地打掃地上的碎片,不敢弄出太大的聲音。

嘉柔向他行禮,他對打掃的下人說道:“你先出去吧。”聲音仍是冷靜支持的,目光卻像暴風雨將臨的天空。他堅持了多年的東西,在頃刻之間坍塌,整個人就像隨時會掀起狂風巨浪的海面,只是看著平靜。

這個時候,其實並不是說話的好時機。

“大人,我嫁入李家已有三個月。母親來了一封家書,說她身體不適,我想回南詔去看看。”嘉柔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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