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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珠》第82章
82.第八十一章

李絳沒有回頭,而是問道:“王妃的病情是否嚴重?”

“母親在信上說得不重,可是她本有輕微的心絞痛,這幾年變得頗有些嚴重。平日吃齋念佛,修身養性,父親也不敢讓她多操心府中的事。這回吐蕃差點揮兵南詔,她憂思重重,想必病得不輕。我怕大家不理解,所以特意來問您。”

嘉柔說得頭頭是道,李絳道:“百善孝為先,你回去看看也是應當的。原本要讓四郎領著你去拜家廟,正式記入族譜再陪你回娘家省親。既然四郎有事不在,你母親病得又重,你就先行回去吧。”

“謝大人。”嘉柔說完,本就要出去了。

李絳卻沉著聲音問道:“你剛才站在外面,可聽到了什麼?”

其實嘉柔什麼也沒聽到,李絳有此一問,也不知是何意。她鬼使神差地說道:“二兄所犯之事,大人打算如何處置?”

李絳背影僵立,終於轉過身來看她:“你果然是聽到了?”

他久居高位,身上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一個眼神就讓人喘不過氣來。阿耶是流於表面的武將氣勢,文臣的情緒則一般很少外露,都是蓄積在身體裡的。可嘉柔知道,李絳眼下已經有些生氣了,他是不會允許家醜外揚的。

剛才話出口之後,嘉柔也有些後悔。李絳可不是郭敏,不會因她三言兩語而改變主意。可事已至此,她乾脆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免得以後後悔,什麼都沒做過。

“剛剛我看見武寧侯和大嫂,還看見二兄從這裡出去。我相信大人對那件事已經有了決斷。可無論是二兄犯下的錯誤,還是武寧侯府出的紕漏,就算現在掩蓋過去,早晚有一日也會大白於天下。大人要為此,放棄自己堅持多年的立場嗎?”

李絳緩緩在書案後坐下來,抬眸看著嘉柔,臉上毫無表情:“看來你知道得還不少。”

嘉柔不急不慢地說道:“我跟著大嫂學看賬,知道李家的大筆錢財都涌進吳記櫃坊,不僅如此,都城裡很多世家大族都這麼做。而近來吳記櫃坊有大麻煩,都城的街頭巷尾都在議論此事,稍稍查一下,就知道它背後的主人是武寧侯府。至於二兄的事,是二嫂告訴我的。”

這次郭敏回來,行為有很多反常之處。嘉柔不信李絳沒有注意到,昨日她若不攔著,只怕郭敏也未必有辦法將那賬冊拿出李家去。李絳只是表面上不管內宅,不代表他對內宅的事一無所知。

提起李昶,李絳的臉色就很難看,放在書案上的手微微握緊。

“我想請教大人一件事,當前的局勢明明是舒王占據絕對的優勢,為何這麼多年以來,您仍然保持中立呢?”嘉柔問道。

李絳從前絕對不會跟一個女子討論政事,也許是今日李昶的事情對他的衝擊實在太大了,他到現在也沒緩過勁來,便也不吝賜教:“朝堂上的局勢瞬息萬變,看似大好的局面,一著不慎也是滿盤皆輸。廣陵王領兵河朔,歸來後局勢便與從前不同了。尚書裡有句話,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你可知是何意?”

“小盜被拘捕,大盜成為諸侯。只有諸侯的門下,才存有正義之士。善惡無法區分,只不過成功的人高高在上,失敗的人淪為卑賤罷了。”嘉柔說道。

李絳點了點頭:“這世上沒有人願意做不成者,包括我。只要不觸及我的利益,我當然旁觀他們,直到分出勝負,追隨那個成者。可現在不同了。”

“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麼不同。”嘉柔說道,“二兄的事,武寧侯的事,就算您卷進去了,依舊是紙包不住火。二兄是您的骨肉,您想保他,便要去依附舒王的力量。您自己也說,朝局瞬息萬變。舒王若是輸給了廣陵王呢?現在您堅持立場,不過是犧牲一個二兄,一個武寧侯府,您的仕途和趙郡李氏還是可以保住的。”

李曄眯了眯眼睛。這話,她也敢說!膽子實在太大!可說的,也並不是全無道理。

先前嘉柔出現在人前時總是循規蹈矩的模樣,看著與旁的兩個兒媳也並無不同。甚至大多數時候,都會因為她過於出眾的美貌而忽略了她的性情。今日,李絳好像是第一次認識了她。

嘉柔原以為李絳會生氣,甚至呵斥她,叫她住嘴。可他只是坐在那兒,穩如泰山,連先前那種風雨欲來的陰霾也散了一些。

她大著膽子繼續說道:“當初我嫁入李家時也存有一點私心。您知道南詔這些年來內憂外患,父親也不為聖人所看重。我一直想著,能通過您和李家的力量幫父親一把。可後來我才知道錯了。毒瘤得自己拔,用藥敷著,最後也不過是潰爛罷了,反而會更疼。”

李絳陷入沉思之中。

嘉柔覺得已經說得夠多,也該適可而止,便行禮告退了。

李絳是李家的家主,整個趙郡李氏的掌舵者。這個家族的成敗興亡都系在他一人身上,所以有時候權力也意味著責任,得三思而後行。她現在明白,阿耶那些年堅守著原則,並不是他真的食古不化,而是不敢走錯一步。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敢這麼做的,都是孤家寡人。

嘉柔回到住處,吩咐玉壺收拾東西,明日就啟程回南詔。

“郡主,怎麼忽然要回南詔?”玉壺奇怪地問道。

嘉柔在她耳邊說:“不是我回南詔,而是你。等明日出了長安城,你代我繼續南行,我要轉道去蔡州。”

“您,去蔡州做什麼?”玉壺驚到。

嘉柔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當然是有要緊的事去做。你別問那麼多,若是趕得及,在你到達陽苴咩城之前,我會跟你匯合的。”

玉壺抓著她的手臂:“不行,您不告訴婢子去做什麼,婢子是不會答應的。外面世道這麼亂,蔡州可是淮西節度使的治地,您是要去見他?”

嘉柔被她纏得沒辦法,只能說道:“我不是去見他,而是去做別的事。你放心,之前我已經送信回南詔,到時候阿弟會帶著人馬來找我的。”

玉壺還是覺得不妥,嘉柔推她道:“你先收拾東西,等明日在馬車上,我再慢慢跟你說。”

住處的下人得知郡主明日就要回南詔,都覺得很意外,畢竟先前一點徵兆都沒有。秋娘到嘉柔面前詢問,言語間,似不太贊同她此時回去。

“郡主,郎君不在家中,您應代為侍奉夫人,安心等他回來。您怎麼反倒往娘家跑呢?那南詔山高路遠,來回需很長時間。郎君回來不見您,心裡該多不舒服啊?這件事,您已經告訴夫人了?她不會同意的吧。”

居然搬出鄭氏來壓她。嘉柔對秋娘說道:“你是郎君身邊的老人了,平日我也敬著你幾分。可我回南詔的事,稟過大人,他已經同意了。我雖嫁作李家婦,也是郡主。去或留,恐怕你還沒資格過問吧?”

秋娘自恃在李家的時日長,平常嘉柔又好說話,因此便有幾分倚老賣老的意思。眼下被嘉柔一說,立刻覺得臉上掛不住。她從屋中走出去,憤憤不平地想,去南詔才好呢。等郎君回來,枕畔空虛,身邊添了新人,肯定就把這個郡主給忘了。

到時,別哭著喊著要郎君回心轉意才好。

嘉柔沒理會秋娘,又把孫從舟請來,跟他說了自己要離開的事:“我母親生病,不得不回去探望。先生若願意,可以繼續留在李家做客,李家仍舊會奉你為上賓。若你不願意,我雲南王府在都城也有府邸,如今正空著。想必在那裡,您會更自在一些。”

“你不等李四回來了?”孫從舟同樣驚訝地問道。

嘉柔神色黯了黯,搖頭道:“不了。請先生暫時別離開都城,也許他回來時,會需要你。”

孫從舟審視著她,嘴角微抿。前幾日他放心不下,還是送信給靈芫,讓她離開揚州。信這會兒應該也到了靈芫的手上,按理說他們就算手眼通天,短時間之內也不會找到她。

可他還是留下來了。

他也分不清嘉柔說的實話還是謊話,只是道:“既然如此,我就去雲南王府住著吧。李家人太多,我住著也不方便,在那邊倒出入自由。至於李四的事你不用擔心,我答應了你,自然會有始有終。”

嘉柔向他道謝,找了一個陪嫁的僕婦過來,要她幫孫從舟收拾東西,帶他去雲南王府。

安排好這些,嘉柔已經很累了。不僅僅是身體,還有心。這裡的一切,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坐在書案後面,想著要給李曄留什麼話,但最後只寫了兩行字:努力加餐勿念妾,歸期未定。

第二日天亮,她把取下的腳鏈連同那張紙都壓在了書案上,關門離去。

府門前,雲松為他們將馬車備好,嘉柔的陪嫁說少也不少,浩浩蕩蕩幾十號人,都要跟著她回去。雲松嘟囔道:“郎君出們不帶著我,連您也不帶著我。我可真是命苦啊,誰也不想要。”

嘉柔從袖子裡拿出一個香囊,交給雲松:“這裡頭有個要緊的東西,你好好保管。等郎君回來交給他。”

雲松把香囊收下,也不知道裡頭是何物,先藏在貼身的地方。

玉壺看著他說道:“我們是回南詔看望王妃,又不是去遊山玩水,還不一定什麼時候回來呢。萬一郎君先我們回了都城,你不在跟前伺候,而是在南詔,誰照顧他啊?郎君身邊得力的人本來就沒有幾個。”

雲松想想也是,郎君走的時候說月余便歸。南詔距離長安來回就得走一個多月,到時肯定趕不及回來。

這樣想,他就覺得好多了,對嘉柔說道:“那您可得好好保重身體,再問王妃娘娘好。”

嘉柔笑著點了點頭,扶著玉壺坐上馬車。

馬車離開李家門前,雲松一直朝他們揮手,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總覺得郡主這次離開李家有些突然,但也不好細問。不知道郎君回來的時候,看不見郡主,會是什麼反應?大概會不高興吧。

馬車經過熱鬧的長街,穿過熙熙攘攘的行人,終於出了城門,整座城的繁華和喧囂都留在了他們的身後,漸漸遠去。玉壺將車窗上的簾子放下來,對嘉柔說道:“郡主,您現在可以說了吧?到底要去蔡州做什麼?”

嘉柔戳了一下她的腦門:“你啊,真的是什麼都要管。我跟阿弟去蔡州,自然是為了配合廣陵王。他之前幫了雲南王府那麼多,於情於理,我們都應該投桃報李吧?我不帶你去,是因為你沒有身手,待會兒我還得費心保護你,不是拖後腿嗎?”

玉壺將信將疑:“真的沒有危險?”

“蔡州是虞北玄的地盤,我心中有數,不會以卵擊石的。你只要裝成我,好好帶著他們往南詔走就是了。我答應你,一定會平安回來的。難道你對本郡主沒信心嗎?”嘉柔捏了捏玉壺的鼻子說道。

玉壺知道郡主也是從小練騎射的,自保完全沒有問題。以前在王府的時候,每年春秋兩季還跟著大王去山中打獵,猛虎和黑熊都打過,不是尋常的女子。之前拘在李家的內宅,反倒束縛了她的性子。也許這些才是她想要做,應該做的事情。

她妥協道:“婢子知道了。郡主千萬要小心,還是帶兩個府兵在身邊照應吧?那個派去跟蹤郎君的斥候……”

“我心中有數,你放心。”嘉柔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臂。已從張憲那裡確認了李曄的身份,斥候打探回來什麼消息都不重要了。

等離長安遠一些了,嘉柔換上男裝,帶著兩個府兵騎馬離開了大隊,趕往蔡州。她給木景清寫信,說好了在蔡州匯合。普通的車馬,速度很慢,路上要耽擱十天半月。但是木景清帶人急行軍的話,大概只會比她晚幾日抵達,她剛好先去部署。

此行去蔡州,只為一個人,那就是虞北玄的母親魏氏。外人或許不知,嘉柔卻十分清楚,虞北玄是個大孝子。魏氏為撫養他長大吃了很多的苦,受了不少屈辱。所以他追求權勢,也是為了更好地侍奉母親,讓她後半生風光體面。

那回,魏氏氣虞北玄沒有照顧好她,致使她小產,絕食幾日。虞北玄一直跪在魏氏門前求原諒,後來魏氏才肯消氣。

平日魏氏只要有個頭疼腦熱,虞北玄也定要親自照料。

平心而論,魏氏明達事理,對嘉柔也很好,否則前世嘉柔也不會捨棄自己去救她。若不是逼不得已,嘉柔也不想對她下手。可把虞北玄逼回蔡州的方法,只有這個。要怪就怪他們之間如今立場敵對,她不會傷害魏氏,只是要拿她做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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