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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珠》第5章
5.第四章

  快晌午的時候,王府一行人終於到達崇聖寺,分別下馬下車。

  柳氏吐了一路,面如白紙,但一下車,還是被崇聖寺的恢弘所震懾。山門旁靜靜地屹立著兩尊金剛護法神,寶相莊嚴。道旁的古柏森然聳立,枝葉隱天蔽日。除了誦經聲,沒有雜響,有一種超然世外的靜謐。

  家廟在後山,僧衆正在準備,迎客僧先帶女眷到禪房休息。

  這處院子被寺裡面單獨闢出來,環境清幽。府兵都守在外圍,婢女和僕婦則守在院子門口。院裡的花圃栽了不少紫陽花,或淺紫或淡粉的花朵簇成團,挂在叢叢翠葉之上,煞是好看。

  崔氏在禪房中看經書,嘉柔坐在旁邊發呆。崔氏看了看她,說道︰「昭昭,你若是嫌悶,不如和玉壺去後山看看家廟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崔氏以前總覺得她太過活潑,還是穩重點好。現在又怪木誠節那巴掌打得太重,硬是讓她轉了個性子。有時自己這個做娘的,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嘉柔依著崔氏的吩咐,帶著玉壺走出院子。她對崇聖寺再熟悉不過,不像順娘來的時候,興奮地四處張望。

  去往後山的路上,經過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還拉著幕布,廊下胡亂地堆著磚頭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時,工匠大概都去進食休憩了,寂靜無人。

  陽光被頭頂的參天大樹所遮擋,林間一陣陰風。玉壺膽子小,不自覺地往嘉柔身後縮了縮。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薩保佑,你怕什麽?」

  玉壺說不上來,就是莫名地覺得心慌。忽然背後一道勁風,她還未及轉身,脖頸一痛,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識。

  嘉柔猛地回頭,看到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男人,驚得倒退了兩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裡的人,依舊眉眼淩厲,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雙臂,將她一把拉到懷裡,聲音低沉︰「柔兒,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開他的手,但他的力氣太大,她掰不動。她又張嘴欲叫,他乾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將她攔腰抱到旁邊的偏殿裡頭,直接按在了墻上。

  他的手掌乾燥粗糲,掌心所有厚繭的位置她都清楚。

  這個距離,近到兩個人的呼吸都混雜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與他四目相對,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統,眼窩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這個凝聚了她前生所有愛與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經想過,再見時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讓他體會那種錐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夠,就再刺一刀。

  可真見到了,她却幷不想那麽做了。前世的種種如東流之水,再難西還。他痛或者不痛,已經與她無關。

  「我去信數次,你是沒收到,還是故意視而不見?究竟發生何事?」虞北玄低聲說道,緩緩鬆開手。

  嘉柔平復下來,嗤笑一聲︰「聘則為妻,奔則為妾。這個道理,使君不會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驪珠郡主,爲何要自貶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皺眉。她幾時在意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這個女子與馬市上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女簡直判若兩人。他從她的眼睛裡,看不到半點情愫,反而有種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從何來?

  他覺得疑惑,手臂收緊她的腰身,低頭靠近她。

  「別踫我!」嘉柔掙扎著從腰間扯下短刀,毫不猶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識地抬手抵擋,那刀刃極其鋒利,在他臂上劃出不淺的傷口,瞬間將他的衣袍染紅。

  他本能地後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隱藏在暗處的護衛欲動,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視嘉柔︰「為何?」

  嘉柔微微喘氣,繼續拿刀指著他︰「虞北玄,你聽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詔接近我有別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經開心過,因此你騙我的事,一筆勾銷。但我們之間,到此為止!現在,你馬上離開,我不驚動任何人。如若你繼續糾纏,我絕不客氣!」

  虞北玄盯著她,片刻後,不怒反笑。這世上威脅過他的人幾乎都死了。從他變成淮西節度使開始,還沒有人敢拿著刀跟他說話。

  但這隻溫順可愛的小白兔,忽然間長出了利爪,變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脅。

  嘉柔收回短刀,橫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腳步。她的性子外柔內剛,他才領教過那刀口的鋒利,極易傷到她,所以不敢再輕舉妄動。

  「你是認真的?」虞北玄說道,「若你想要名分,我會向你父親求娶。」

  嘉柔冷笑︰「你別做夢了,我有婚約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況我絕不會嫁給你!」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叫起來︰「玉壺,你怎麼躺在地上?快來人啊!」

  嘉柔聽出是阿常的聲音,連忙叫道︰「阿婆,我在這裡!」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將崇聖寺的護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過來,今日他恐怕無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裡的護衛著急地喊了一聲。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舊舉著短刀,目光冰冷決絕。

  終於,他退後兩步,轉身離去。

  暗處出來幾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們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門處消失。乾淨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無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著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實憑虞北玄的能力,要擄走她幷非難事。他竟然罷手離去,只能證明自己沒有讓他鋌而走險的價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細枝末節,如今映在她的眼裡,每一點都是他不曾愛過她的證明。

  「小娘子!」阿常尋到偏殿裡來,看到靠在墻上的嘉柔,顧不得儀態,連忙衝過來,「您這是怎麽了?」她手上拿著刀,刀口還沾著血迹,脖頸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輕聲道︰「沒事,他們走了,阿婆莫聲張。」

  阿常立刻猜到幾分,震驚之餘,默默地將短刀收回刀鞘,又將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還站著數個僕婦和聞訊趕來的僧人,阿常將嘉柔擋在身後,說道︰「沒事,郡主說剛才和玉壺鬧著玩,估計那丫頭自己不小心撞到樹上,暈過去了。我帶她們回去休息。」

  衆人面面相覷,雖覺得蹊蹺,但誰也不敢多言。

  *

  崇聖寺是佛教重地,守備外鬆內嚴,護院的僧人各個武藝高强。虞北玄一行人是通過牆邊一個廢棄的水道偷偷潜進來的,依舊從那裡撤去。

  紅牆之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幾匹馬兒正悠閒地甩著尾巴,低頭吃草。

  虞北玄的手臂還在隱隱作疼。那丫頭下手當真一點都沒留情。明明分別之前說好,若木誠節不允,她便尋個機會逃出來。怎麼再次相見,會是這樣的情景?

  她眼中對他的恨意和厭惡絲毫不加掩飾,虞北玄百思不得其解。

  「使君,我們需離開南詔了!節度使擅離藩鎮太久,被上面知道了,會有大麻煩。」心腹常山著急地說道。

  他們蟄伏了許久,等的便是今日的機會,沒想到那個郡主竟然改變心意,還刺傷使君。

  當初明明是她要使君等她的!

  虞北玄沉默不語。現在,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等事情了結,再回來弄清楚。

  「走吧。」他下令道。

  幾人走去牽馬,虞北玄忽然停下,看向林子的深處,大聲道︰「足下既然來了,爲何躲在暗處?不如現身一見。」

  他身後的護衛立刻警惕地看著林子,風吹動樹葉,簌簌作響,四周安靜極了。

  半晌,裡面才走出一道修長的身影,停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來人很瘦,窄袖長袍,長著一雙丹鳳眼,神情冷漠。

  「你是何人?為何在林中窺伺?」虞北玄繼續問道。

  那人答道︰「只是路過此地。」

  虞北玄有種直覺,此人應當知道自己的身份,瞬間便動了殺機。鬼鬼祟祟,來歷不明的人,還是除去最為妥當。

  他正要暗示身後的護衛動手。那人往前幾步,掏出一塊金牌,上面赫然刻著兩條盤龍,中間偌大一個「神」字。

  虞北玄瞳孔一縮,北衙禁軍神策軍的令牌!林中之人,莫非是……?他在袖中握了握拳頭,隱有不妙之感。

  那人繼續說道︰「某不欲與尊下起衝突,想必尊下也是如此。不如當作未見面,就此分別。」

  虞北玄稍加思索,拱手一禮,迅速帶著手下策馬離去。

  神策軍是皇帝的親兵,如今右軍由廣陵王掌管,擁有此令牌的,不是本尊便是廣陵王的親信。

  廣陵王是太子的長子,也是皇室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在朝在野都很有威望。

  虞北玄膽子再大,也不敢輕易招惹。對方有意放過自己,自然要識趣。

  只是廣陵王的人爲何會出現在南詔?

  虞北玄側頭吩咐常山︰「你無需跟我回去,繼續留在城中打探消息,若有异常隨時傳信給我。」

  常山領命,又問道︰「剛剛那人,可需屬下尾隨?」

  虞北玄搖了搖頭︰「不必,他身邊想必還藏著不少人馬,你勢單力薄,自保為上。」

  「屬下遵命。」常山說完,策馬拐入岔道。

  樹林中,鳳簫返回馬車旁邊,對車中的人說道︰「郎君,這位淮西節度使果然厲害,不僅發現了我們,還要殺我。幸好我用了廣陵王給的令牌,他才離去。」

  車中安靜片刻,傳來一道不急不慢的聲音︰「我有些累了,改日再去崇聖寺拜訪師叔。先回城中等王長史的消息。」

  「是。」鳳簫坐上車轅,駕馬車離開。

  車中之人手指間捏著一張紙,打開爐蓋,丟了進去。一個多月前,忽然有封信寄至家中,說驪珠郡主行爲不檢,與人私通。他將信截住,未讓家中知曉。

  虞北玄是淮西節度使,却在南詔逗留多日,今日又恰好在崇聖寺出現,絕不是巧合。想來信中所言,並非空穴來風。

  他打開手邊一個五色綫所縛的黃楊木盒子,將裡面卷起的薄紙展開,借著竹簾晃動而漏進來的日光,逐字逐句地看著︰「……久慕李氏德風,長女二八之年,嫁與第四郎,結兩姓之好……」

  記憶裡,她還是十年前初到長安,活潑愛笑的小女孩。她住在他家中,他偶爾會見到。阿兄阿姐一如既往地驕傲,不怎麼理會她。

  那夜他坐在屋頂觀星象,見她又被三姐冷落,在院中生氣大駡。他怕驚擾旁人,忍不住出聲。

  她發現他,驚奇不已,竟然爬樹上了屋頂,像隻小麻雀一樣擾他安寧。他無可奈何,卻不知不覺中,被她口中所描繪的那些風景所吸引。他自幼體弱,不能遠行。她小小年紀,却去過很多地方,還熱情地邀請他今後同游。

  原本約好再見,他卻因病未能赴約。等到痊愈時,她已跟著父親離開長安。

  他懷著歉意,守這一紙婚書等她十年,她卻再沒來過長安。想來那夜在她年幼的記憶裡,幷未留下什麽深刻的印痕。甚至因爲失約,被她討厭了也說不定。

  若她當真另有所愛,他選擇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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