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棲鳳
華燈初上時謝明珏才回到嶺南王府。他風寒還未痊癒,又為南衡的傷勢懊惱擔憂,難免有些精神不濟,也沒什麼胃口。胡亂地用過晚膳,喝下藥後便睡下了。
他再次墜入光怪陸離的夢境之中:
四面皆是波光粼粼,他站在一方礁石之上,天高海闊,唯有他一人。
煢煢孑立,形單影隻。
他就這麼望著浩渺的海面,內心極為平靜,無所思,無所想,無所懼。
水聲自身後傳來,他驀地被拖拽入深海之中。那是帶有附著性的黑色液體,濕冷、粘稠,沈重地連手都無法抬起,窒息感慢慢填滿心臟,壓迫地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無盡的黑暗中,慕容瀾的臉一閃而過。他聽到有人在他耳畔輕聲絮語,帶著說不出的獨佔欲與瘋狂:「謝明珏,朕偏要將你拖入這泥沼之中,看你不得解脫,讓你只能同朕糾纏一輩子……」
謝明珏猛然驚醒,坐起身,靠在床頭微喘著,整個人都被冷汗浸透,彷彿從水里撈出來一般。他換了件乾淨清爽的里衣,回想著方才那個夢境出神: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麼?前一夜也夢到慕容瀾了,那個擁抱太過於溫暖虛幻,從來沒有人這麼抱過他,令他有些眷戀有些不捨。而今夜這個夢,也許才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慕容瀾,他想拉著自己墮落,最後一同腐爛在淤泥之中。
「殿下,宮裡頭又來人了。」總管元序看著屋內燭火未滅,輕叩門扉,低聲道。
謝明珏果然應道:「稍等。」
黎公公任勞任怨地一天跑了兩趟嶺南王府:「世子殿下,陛下有旨,請您現在進宮。」
謝明珏如遭雷擊:「陛下金口玉言說是一個月都不再見我,為何……」
「這老奴就不知了。」
「不去。」謝明珏稍稍定了定心神,態度很是堅決,回絕地也很利落,他一字一頓地重復了一遍,「勞煩公公轉告陛下,我是不會去的。」
「殿下,聽老奴一句勸,您就服個軟,陛下是不會為難您的。」黎公公嘆了口氣,心知慕容瀾對這位世子所做之事有點不太厚道,但也只能冷眼旁觀。
謝明珏搖搖頭。
「世子殿下,得罪了。」玉衡還在天牢中處理刺殺一案,慕容瀾料定謝明珏不會配合,便將天樞派來。天樞閃至謝明珏的身後,一記刀手劈在他的脖頸。
謝明珏再次轉醒時,發現自己已在去往皇宮的馬車中,他有些迷茫地回憶起早已在腦海中根深蒂固的思想,那都是柳初晴灌輸給他的,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來:君子者,權重者不媚之,勢盛者不附之,傾城者不奉之,貌惡者不諱之,強者不畏之,弱者不欺之,從善者友之,好惡者棄之,長則尊之,幼則庇之。為民者安其居,為官者司其職,窮不失義,達不離道。
他已盡他所能讓自己成為所謂的君子,然而這些在慕容瀾面前形同虛無,沒有人教過他,君子該如何應付專斷獨/裁的君主。
士族生來便是優越的,骨子裡流著低賤血脈的人再這麼努力都無法獲得青眼,更不可能取得相同的地位、獲得相同的尊重。
屬於賤籍的那一半血告訴他,要謙卑,只有逆來順受、只有自卑到塵埃里,才能度過危境;而屬於王侯的那一半血又告訴他,要反抗,他們本就高人一等,對誰都有拒絕的權利。
這兩種不同的血脈交織在一起,胸腔中有如烈火在灼燒,矛盾卻又意外地能夠相互調和。所有念頭倏地化作齏粉,清風拂過,只在心頭留下一行小字,那是元斐曾經提出的理念:
天下共治,四民平等。
謝明珏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去回憶慕容瀾帶給他的屈辱過往,明明折辱一個人的方法那麼多,可慕容瀾為什麼要選最令他不堪的那一種。
他想不通。
垂落的青絲遮住蒼白的神色,也掩蓋了臉上的表情,謝明珏口中喃喃:「娘親,您錯了啊……」
柳初晴在塵埃中被踐踏了一輩子,不願兒子重蹈覆轍,硬是將他教導成了錚錚君子,教導成了她當年最愛最敬的人的模樣。
可人在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後,都是會變的,柳初晴曾經愛過的那個嶺南王,那個翩翩公子,已經在歲月長河中,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重重宮門打開又關上,沈悶的聲響在寂靜的雪夜中極為清晰,他漠然地對自己說:謝明珏,認命吧。每一個字,都如生鏽的鐵器,扎得心口鈍鈍地疼。
他不知道,此時的自己真正應驗了國師的那句籤文——鳥被籠牢。
慕容瀾在見到謝明珏的那一瞬,躁動暴戾的心突然平復下來,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要將漲滿胸腔的負面情緒盡數吐出。
謝明珏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他。
只需要一眼,慕容瀾便覺得燥熱難耐,無數次歡好的記憶紛至沓來,那滋味銷/魂蝕骨,慾望漲得發疼。
真要命。他想著,身體卻似有記憶一般將人攬進懷裡,微微低下頭,含住了謝明珏的唇瓣,近乎粗暴的唇齒糾纏讓謝明珏的呼吸有些不穩。二人的喘息聲糾纏在一起,如一張情慾織成的網,將慕容瀾牢牢網住,他打橫抱起謝明珏,將人放在了床榻上,自己傾身壓了上去。
謝明珏忍不住攥著身下的床單,身體細細顫抖起來,後/庭被撕裂的疼痛讓他對每一場性/事都極為恐懼。
慕容瀾手背落在謝明珏滾燙的額頭上,心中的風光霽月頹然崩塌。他揮滅殿中燭火,將謝明珏摟入懷中:「你風寒還未好,朕今日不碰你。」輕輕拍了拍謝明珏的背,「睡吧。」
謝明珏沈默,上次風寒時慕容瀾不是不曾強迫過他。他本以為這次也是一樣,結果帝王突如其來溫柔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閉著眼臥在慕容瀾的胸膛中,久久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