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割袍
汴京之中,任誰都沒想到,嶺南王世子跑了八個多月後,並沒有被陛下抓回來,而是自己主動回京,還徑直回了宮!一時間眾人都有些不確定,等陛下凱旋,封妃大典會不會繼續進行。
黎公公看見他也是一愣,轉而眉開眼笑道:「殿下,您回來了。」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謝明珏片刻,連連點頭,「許久不見,殿下精神倒是好了許多,身子看著也沒那麼單薄了。」
能不好嗎?國師可是為他足足調理了半年,一海碗極苦的藥,天天給他灌下去,一邊逼著他喝還一邊結合魏史與當今現狀給他講帝王之道,末了,連塊中和苦味的飴糖都不給。
甚至還有一次,謝明珏實在是苦得受不住了,托神官幫忙買一小包糖回來。神官見他不在,便隨手擱置在了桌上,等他用完晚膳回來時,就看見國師坐在桌邊,一邊滿臉嫌棄地說天水縣的酥糖做工粗糙,一邊將那一包全吃了。
謝明珏這麼一個嗜甜的南方人,現在只要一回想起來就覺得嘴裡暗暗發苦。他願意回京的其中一個原因大概便是被國師灌藥灌怕了,不知怎麼的,他打心眼裡覺得慕容瀾即便是氣上頭了,也不會這麼折騰自己,最多……謝明珏抿抿唇,最多在床上教訓自己一頓。
謝明珏被自己腦中突然出現的這一想法驚到,覺得自己八成是被苦瘋了,才會生出這般不知廉恥的念頭。
不過也多虧了國師醫術高超,硬是將他自娘胎里帶出的先天不足與進京後的身體虧空給補了個七七八八。國師告誡他,若是日後不注意調整心境,反彈得會更加厲害。
謝明珏搖搖頭,將憑空生出的亂七八糟的念想都拋置一邊,詢問這八個多月來京中發生的大事,以及現如今朝中是誰在穩定人心。
黎公公一一作答,謝明珏也從他的話語間漸漸理清了這些月來所發生之事的脈絡。
左相估計是老糊塗了,才趁著慕容瀾和君卿都不在,竟然明目張膽地勾結匪寇,在踏春節劫走了諸位大人的家眷後,自己也跑沒影了。
南衡作為王爺,自然而然將此事攬了下來,派元斐帶著兩萬禁軍去救人。眾人都不解,魏國重文輕武,有作為的武官都去了西北前線,再怎麼說也不應該派言官前去,言官能幹嘛?站在山腳下罵街嗎?
元斐見他們不信,立下軍令狀。結果令所有人大吃一驚,元斐還真的將家眷全部毫髮無損地帶了回來,一個禁軍都沒有折進去。
問過才知道,竟是與駱大人之女駱辭裡應外合,將匪寇殲滅,二人也因此看對了眼。
雖說元斐是狀元出身,但駱大人覺得他官職太低、家境不好,頗有些輕視他。駱辭敢愛敢恨,不顧駱大人的反對也要下嫁給一介小小的言官。二人成婚後堪比神仙眷侶,羨煞旁人,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謝明珏聽到是駱辭將左相捆著丟到大殿上時微微一愣,然後捧著杯盞唏噓不已:「巾幗不讓鬚眉啊。」御花園偶遇的那次只是看出她比較豁達明事理,沒想到這般有膽色,謝明珏自愧不如。
「對了,我的兄長呢?」謝明珏驀地想起了尚且留在汴京的謝明奕,吹了吹杯盞中浮浮沈沈的茶葉,問道。
「您離京後不久,他曾來找過陛下,那天開始陛下便禁了他的足。」聞言,謝明珏手一頓,茶水差點灑出來。
黎公公伺候了慕容瀾這麼久,自然是個能夠根據細節揣度主子態度的人精,見他神色微動,於是便開始給他繪聲繪色地講那日發生的事。
慕容瀾那段時間彷彿一點就炸,一覺醒來看著空空蕩蕩的棲鳳宮都會突然大發雷霆。近侍百官皆是人人自危,沒人敢觸他的霉頭,更沒人敢再在他面前提一句封妃之事、說一句謝明珏不好。
唯獨謝明奕不怕死地請求面聖。
平民怎麼可能要求面聖就能見到呢?結果慕容瀾還真准了,當即召他入了宮,命人直接將他的馬車趕到棲鳳宮。
百官都暗自咋舌,怕是這兄弟倆都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不過一頓飯的功夫,謝明奕就被送出來了,連同禁足令一起。惹得大家極為好奇,各自猜測所為何事。
謝明奕下了馬車,強收起心中的好奇,低頭斂目,亦步亦趨地隨著宮人進了棲鳳宮,見了慕容瀾也是行的三叩九拜的大禮。
換成是先帝可能會被哄得心花怒放,覺得這是個遵守禮法的好孩子,可慕容瀾即位後就將這些迂腐繁復的禮數都廢了。一言不合就長跪不起,心中不敬君又硬要跪,看著就糟心。
嶺南王作為頑固守舊派之一,自然而然地將這些規矩悉數教給了自己最寵愛的兒子,謝明奕這麼大的禮,實實在在地拍到了馬腿上。
慕容瀾抬手,不動聲色地示意宮人退下,打算看看他究竟想要整什麼幺蛾子。
「陛下,子珩是過來替那不成器的弟弟賠罪的。」謝明奕並沒有起身,而是低伏在地,語氣溫溫柔柔地說明自己的來意。
慕容瀾:「……」他覺得謝明珏這個兄長是真的蠢得可以,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按了按眉心,強行壓下倏然躥上來的怒氣,「你要如何賠罪?」
謝明奕偷偷抬起頭看了慕容瀾一眼,見他神色如常,一顆懸著的心便落回了肚裡。他跪行了幾步,停在了慕容瀾的那雙皂靴前,整個人都攀到了慕容瀾的腿上,頭擱在他的膝蓋上,輕聲道:「陛下,舍弟能給您的歡愉子珩亦能給您,舍弟給不了您的,子珩也願意給您。」
惡心感幾乎要湧到喉頭,慕容瀾忍無可忍,將他掀翻在地,冷著一張臉起身欲走:「你同子瑜比?你配嗎?」
謝明奕從小到大都是被嶺南王護在手心裡的,哪這麼摔過。他忍著火氣,連滾帶爬的重新跪到慕容瀾的腳邊,抓著他的衣擺,戚戚艾艾道:「子珩自知不如世子,可是世子無心,而子珩一直心悅著您啊陛下。」
「別裝了,就你那驕矜的性子,裝到現在已經不耐煩了吧?整個大魏說是心悅朕的人,怕是汴京城都裝不下,就你那點真心,算什麼東西?」慕容瀾拽了拽袍子,見被他抓得死死地,毫不猶豫地抽出袖劍將那塊衣料割去,「子瑜無心又如何?朕稀罕他就夠了。」
「來人,將他拖下去。」就在宮人快將謝明奕拖出棲鳳宮的殿門時,慕容瀾突然又出言阻止,「朕這件袍子的料子可以說是價值萬金,如今毀在嶺南王大公子手裡,朕現將這筆賬記嶺南王名下了。等大公子湊夠了錢,再解了禁足令送回嶺南。」說罷,又擺了擺手,命人將他繼續往外拖。
按照黎公公的說法,當時謝明奕差點被這句話氣吐血。
再後來,慕容瀾便離京了。
百官全都裝聾作啞,別說攔不攔得住了,他們可得連攔都不敢攔。令他們欣慰的是,慕容瀾雖然性格糟糕了些,但作為一個君主該擔起的責任他都悉數不落,硬是將沿路有問題的地方官都整治了一遍。
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謝明珏放下杯盞,起身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袍,表情淡淡地:「黎公公,我回一趟嶺南王府。」
黎公公笑眯眯地喚來宮人為他準備車駕:「殿下路上注意安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和老奴講。」
謝明珏點點頭,並未多提什麼要求。他離開陽關之時,慕容瀾將最忠心的玉衡與十三夜羽之首的天樞都給了他,再加上這八個多月來國師的熏陶與教導,他現在就算再見嶺南王都不會膽怯了,更別提他那個在錦繡叢中被養廢了的嫡親兄長。
——謝明奕,咱們也是許久沒敘敘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