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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第4章
第四章 國師

  掌燈時分。

  白衣假面的神官悄無聲息地落在大殿之中,連暗處的十三夜羽都沒有驚動。他半跪於地,雙手捧上一張字條,上面只有鐵畫銀鈎四個字——國師有請。

  歷朝自開國以來均設有國師一職,由神官輔佐,傳神明之語、預言災禍、主持大典、為國家祈福,就連大魏也不例外。

  而每一任的國師神官,都來自玉家,那個極為神秘、被稱為最接近神的家族。

  相傳玉家每一任家主都是當今唯一一個能與神明對話的人,只要沒有後代,便不老不死。當然,神也是公平的,玉家一直都處於人才凋零的狀態,雖有一脈直系一脈旁系,但每一輩都只有一人。

  有人求長生便有人求死亡,無盡的壽命是神明對他們洩露天機的懲罰。他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沒有朋友,沒有父母子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所有人在他們近乎永恆的生命里匆匆路過,不留任何痕跡。

  這種日子總會有人受不了,若是直系同旁系關係好還能心存慰藉,若是水火不相容難以相與,寥寥孤寂中只能尋一個八字相合的姑娘成親生子,然後迅速衰老死亡。

  魏史記載,自開國至今三百多年,國師和神官都不曾變過,也就是說,現任的國師和神官至少已經三百歲了。但朝廷,乃至皇室,都非常信任他們,從未認為二人會對皇位構成威脅。因為有一個眾所周知的秘密——玉家從無完人。只要是玉家人,都逃不過盲聾癱痴啞。而這種人,不可能當皇帝。

  到了這一代,國師玉無痕是盲,神官玉無緣是啞。

  慕容瀾接過字條,遞到燭火下,琥珀色的瞳孔倒映著搖曳的燭光,示意神官不必多禮:「朕知道了。」

  神官靜靜地看著火光將字一一吞噬,他微微欠身,比了個「請」的手勢。

  慕容瀾只與國師正面接觸過一次。那時他剛剛即位,按照規矩,要親自去請國師為他主持祭天大典。

  紫微宮的門自外而內扇扇打開,國師一襲祈天華服,頭戴金冠,攏袖站在宮殿的正中央。白衣為底,用金線勾勒出的四象星宿,就連覆在雙眸之上的素色鮫綃,亦用暗法繡制了錦雲。二十歲的模樣,那張臉即使被鮫綃遮住了大半,也遮擋不住絕代風華。他準確無誤地走到慕容瀾面前,欠身行了個禮,清越的嗓音如吟唱一般說出了一段卜辭——大梁天升,奪鎮星之位,下照於西。

  慕容瀾知道國師預言的重要性與準確性,斂去一身戾氣,恭恭敬敬地問他:「何意?何解?」

  「不出三月,冀州恐有水患,還望陛下提前做準備。」

  他並不相信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國師,當時自己是怎麼說的來著:「若國師預言錯了,便是勞民傷財。」

  玉無痕沒想到還有人會質疑他,當場甩臉子:「愛信不信。若是臣錯了,陛下大可砍臣腦袋,反正陛下手上沾染的鮮血,不差臣這點;若是陛下錯了,臣希望陛下能夠去一趟泰山宗祠,在列祖列宗面前懺悔自己所犯下的殺業。」

  慕容瀾是六皇子,這皇位本不該是他的,但他還是從四位兄長四位弟弟手中奪了過來。三皇子慕容漴,是一個雙腿殘疾的廢人,早早地領了爵位,做閒散王爺去了,並不在奪位之列,慕容瀾自然而然的留了他一命;而十皇子慕容溯,是慕容瀾的親弟弟,二人從小感情深厚,慕容瀾也沒有對其下殺手。至慕容瀾即位,兄弟十一人僅剩三個。所以說,慕容瀾是踩著兄弟屍骨踏上王座也不為過。

  後來真如玉無痕所預言的那般,冀州連月多雨,黃河暴漲,由於提前加高加固了河堤,並未出現決堤的現象,也沒有造成很大的損失。

  天子金口玉言,自然是戒齋沐浴一個月,而後去了宗祠。慕容瀾在宗祠發現了老皇帝生前的手札,其中有一段話是這麼寫的:

  「國師曾言,雲澈出生之日帝星與煞星相繼臨世,命其為太子,可避禍,否則皇室式微,遞一世而亡。朕念其年幼,非嫡非長,未信國師之語,後一一應驗。朕深感惶恐,若大魏亡於雲澈之手,朕九泉之下無顏再見列祖列宗……」

  雲澈是慕容瀾的字,他詫異地看著手札,那時候,國師的預言僅剩「遞一世而亡」沒有成真。但慕容瀾從不相信自己會成為大魏最後一個皇帝,一面施行嚴刑峻法,一面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前者讓他成為百姓口中的「暴君」,後者又為他在朝廷里樹立明君的形象。

  八年了,大魏並沒有衰亡,反而因為慕容瀾的勤政與法令的推行,盛世太平、海晏河清。慕容瀾也曾多次提出見國師,想要跟他談一談那個預言或是占卜點別的什麼,可玉無痕每次都閉門不見。除了剛即位時那個水患的預言,玉無痕沒再提供過任何幫助。漸漸地,慕容瀾對他的那一點敬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滿,覺得他蔑視皇權。雖然國師的地位很高,甚至超越了二丞六部和各位親王藩王,但君主始終都凌駕於他。

  若不是祖訓在上,慕容瀾都想直接廢除國師一職了,光拿俸祿不乾實事,看著就糟心。現在國師突然主動找他,結合他知道的兩個預言,動腦子想想就知道肯定沒好事。

  國師不在紫微宮,而是在京城的至高點——占星樓。

  慕容瀾是第一次來占星樓,他將宮人屏退於樓外,一個人跟著神官走了進去,放眼望去,除了牆壁和螺旋而上的台階外,再無其他。

  再回頭時,神官已無蹤影。慕容瀾只得拾級而上,緩步登上了占星台。

  整個占星台上散落著珠玉,星星點點。國師身著黑袍,以黑紗覆眼,跪坐在占星台的中央。黑袍的下擺看似很隨意地鋪在地上,數道朱砂所繪制的符咒自黑袍之下蜿蜒出來,如一朵盛放的摩訶曼殊沙。他以占星杖柱地,似乎是跪坐在萬千星辰之中。

  聽到腳步聲,玉無痕微微偏頭,準確無誤地「望」向樓梯口,露出一抹笑容,慢慢起身,聲音溫潤:「無緣竟帶陛下來了占星樓。」符咒在他起身的那一瞬迅速自燃,幽藍色的火光以他為中心蔓延至整個占星台。

  慕容瀾壓下內心的驚艷,冷冷地問他:「朕想見國師大人一面可以說難如登天,今日國師主動找朕,是不是有什麼大事即將發生?」

  「啊呀,陛下聖明。」玉無痕嘴角含笑,誇得毫無誠意,「臣今日占星時發現帝星黯淡,便為陛下卜了一卦,下下簽。陛下可要聽?」

  「神官都將朕請來了,你說朕會不會聽?」慕容瀾踏過落滿符灰的地磚,走到玉無痕的面前,神色淡淡的。

  玉無痕甩袖,渾厚的內力傾瀉而出,避開慕容瀾和地上的珠玉,將灰燼捲起,從天窗中送了出去,在帝王愈加不耐的神色下再次開口,吟誦出那句卜辭:「月照天書,忽遭雲霧,前路神鬼難測,唯得篁徑潤玉,方可破解。」

  「篁徑潤玉……」慕容瀾重復了一遍,心中似乎有什麼念頭一閃而過,卻沒有來得及抓住,也不去糾結,輕笑一聲,笑意未達眼底,「朕從來不信,朕的命、還有國祚,全都與縹緲的星辰相聯繫,簡直笑話。」

  玉無痕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輕嘆一聲,將占星杖當做盲人用的竹杖,摸索著往樓下走:「陛下,臣還是那句話:愛信不信。即便不信,也要心存敬畏。」

  慕容瀾沒有動,他站在滿地珠玉之中,看著國師的背影,問出了這麼多年來一直想問的話:「那國師說說,大魏、還有朕,剩多少壽數?」

  玉無痕沒想到他會問得這麼直白,身形一頓,沈默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才緩緩開口,原本清越的嗓音變得有些低沈,彷彿染上了歲月的滄桑,卻不帶絲毫個人情緒:「陛下已經即位八年了,如果臣說,陛下等不到第二個八年,陛下信不信?」他只是這出戲的旁觀者,即使知道了結局也不能去改變,自嘲地笑笑,「反正陛下也不信臣,又問臣做什麼呢?」

  這話說得挺含糊的,其中的深意只能由慕容瀾自己琢磨。

  因為不知道要追溯到多少年前,玉家家主曾在那個山河破碎的亂世之中,向神明立下誓言:輔佐歷朝君主,無他念,無欺瞞。玉無痕不能違背誓言,但他可以選擇不回答。

  攏在袖中的手輕輕勾住小巧玲瓏的龜甲,他其實不止算了慕容瀾一個人的命數,但輕易洩露天機太過無趣,他只是想在漫長的生命里找點樂子,並不願意被病魔苦藥再次纏上個幾十年。

  龜甲之中本來有一張字條,也是一句卜辭,卻是下簽和上簽合二為一——鳥被籠牢,鳳鳴岐山,更望他鄉求用事,千鄉萬里未回還。

  玉無痕也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卦象,想找那個小朋友探討一番,順便教他六十四卦,卻被慕容瀾攪得興致全無。他輕哼一聲,嘀咕了一句「好心當成驢肝肺」,不再搭理慕容瀾,回紫微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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