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一鍋糙米飯
開工第一天, 李滿園因宅地裡啥都沒有, 午飯便就去了老宅他爹娘處。
於氏見李滿園家來自是歡喜异常。她把午飯桌上唯有的一碟子臘肉大半都撥給了小兒子。
郭氏瞧見,心裡又氣了個倒卯––自家男人給三房跑腿、做苦力不算, 現三房連飯都要擱自家吃啦?
這樣不行!郭氏想,明明是三房蓋房,結果三房的媳婦自己借生産躲城裡享福, 反倒是她這個做嫂子的來出力出錢。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她得把這個局給破了。
想了想,郭氏悄聲和於氏道:「娘,您看三弟建房,一個上午連口熱水都沒有。」
「三弟的宅地離大哥的宅子近。」
「現大房的宅子空著,且裡面還有井。」
「別的不說, 中間休息燒口水喝倒是便宜。」
郭氏提醒了於氏。於氏和李高地道:「滿園建房,滿囤想必還不知道吧?」
李高地一聽, 可不是!當即說道:「滿園, 一會兒吃過飯,你去莊子裡和你大哥說下你建房的事, 讓他給你來幫忙。」
「族長和你二伯那裡, 你也得去一趟。」
李滿園巴不得有人幫忙,把房早點建好,當下點頭答應了。
族長和二伯住得近,李滿園順路先去了這兩家後方去了老北莊。
走進老北莊,李滿園瞧到看門的餘福和餘祿均是身强力壯的大小夥子,不覺心裡一動:他咋忘了他哥莊子裡有的是莊僕了?有了莊僕,他還尋什麽短工啊!
故而一見面李滿園便迫不及待地說道:「大哥, 我宅子開工了,爹讓你給我幫襯幫襯!」
自告知老宅磚瓦要漲價的消息後,李滿囤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出。故而他笑道:「開工了?走吧!我幫你挖地基去!」
「嗯?」眼見李滿囤只一個人與自己同去,李滿園有些犯傻:「大哥?你說你給我挖地?」
「咋了?」李滿囤故作不懂:「蓋房不都是先挖地基嗎?」
「不是,大哥,你現不是老爺嗎?你放著莊裡這麽多現成的莊僕不用,咋還自己給我挖地呢?」李滿園爲他大哥的榆木腦袋不開竅急得跺脚!
李滿囤素知李滿園躲懶怕做得一望二的習性。李滿囤不願被李滿園從此賴上,故而咬死不應,嘴裡只說:「你我是兄弟。我給你挖地還不是該的?」
「就比如去歲夏天我家裡蓋房,貴林家裡有好幾個長工,但貴林還是自己來給我建房。」
「要不,咋叫親戚呢?」
李滿園……
李滿園第一次知道他沉默寡言的大哥說起道理來也是自有一套。
走過自家的宅地,李滿囤驚訝地發現,自家宅地周圍幾塊荒蕪的宅地上現都有人在挖地。
「滿囤叔!」
「滿園叔!」
……
看到跟自己打招呼的族人,李滿囤微微一楞,轉即笑道:「貴强,貴義、貴良、貴發,這宅地是你們買下的啊!」
李貴强四兄弟都是族人李富貴的兒子。李滿囤先前聽人說李富貴買了三塊宅地給三個小兒子,沒想到這宅地就買在他家周圍。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李滿囤雖然現不住村裡,但宅地旁如能有族人做鄰居,於他,也還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當下李滿囤就表現出了極大地歡迎,笑道:「這宅地有了你們,往後就熱鬧了!」
四個人也笑:「可惜,滿囤叔現不住這兒了!」
李滿囤道:「你滿園叔也要在這邊建房。」
至此,幾人方才留意到和李滿囤幷排走的李滿園,於是紛紛招呼:「滿園叔,你也現在建房啊!」
眼見李貴强兄弟一氣要蓋三個宅子,李滿園越覺心塞——族人能給他幫的忙比給他大哥建房更少了!
一想到啥都要自己做,李滿園的頭一下子疼得有三個大。
說著話,李滿囤拿鑰匙開了鎖。他推開自家大門,進工具房拿鐵鍬。
李貴强見狀,趕緊問道:「滿囤叔,你家有井,能讓我打桶水嗎?」
村裡這塊地離村裡的公井足有一里地,用水實在很不方便。
李貴强兄弟都計劃今秋枸杞下來後,也各打一口井,但眼下,却還是只能蹭水用。
井就是要常打,不然,不止水會臭,出水口還可能會堵,變成死井。所以,對於族人來打水,於李滿囤實屬互惠互利。
「打吧!」李滿囤大方回道:「我現就在後面你們滿園叔宅地裡挖地基。你們打好水後,把大門帶上就行!」
「哎!」李貴强答應著就去拿水桶。
李滿園看李滿囤宅子裡不只有井,還有現成的厨房和柴房,便說道:「哥,你把厨房也開了吧,咱們燒些水喝!」
李滿囤見宅子空著也是空著,便就把後門和連厨房在內的一排四間附屋的鑰匙給了李滿園。這樣他有事不能來時,李滿園也能有個歇脚喝水的地方。
李滿囤雖然不願給李滿園建房出人手,但能給的方便還是願意給的。何况,他自己中途也要喝水歇脚。
李滿囤到地裡沒一刻,李貴金、李貴銀、李貴林也都來了。
族人來幫忙建房,照規矩李滿園要招待飯。分家後待客,沒有再吃爹娘的道理––饒是李滿園臉皮厚,也不能幹。他二嫂的臉色可不是一般好看。
但李滿園家裡又沒人做飯––他媳婦錢氏正做月子呢,而且還有兩個孩子,故而少不了鄭氏。
他家人手不够,李滿園想,近親都知道。先他大哥拿話堵他是因爲說話時周圍沒人。他不信他大哥當著人也能不顧兄弟情誼。
於是,李滿園便當著衆人的面跟李滿囤說:「大哥,你看,我家裡人口少不說,你弟妹現正坐月子,故而這宅地連個做飯的人都沒有。你莊子裡許多的莊僕,倒是叫幾個來幫我搭把手,讓我早點把宅子建起來才好。」
「我這做弟弟的一輩子承你的情!」
李滿園一張嘴,李滿囤就知道了他的盤算。他當即也高聲應道:「滿園,你若不說我也就不提了。」
「其實,我莊子裡也正在建房呢。」
「隻咱們兩個是兄弟,沒有你頭次建房我一點不搭手的道理。外人瞧著也不像。故而我才丟下自家莊子裡的建房來給你幫忙。」
「大哥,你說你也在建房?」李滿園瞪大眼睛一副你不要糊弄我的樣子:「你莊子裡有那許多房屋。還要建什麽房?」
「磨坊啊!你知道我開了個糧店。磨坊的磨子跟不上生意,可不就得擴建嗎?」
「然後今年我打算多養幾隻羊,然後賣肉,這不就得有牲口棚嗎?」
「還有,」李滿囤向自己宅子的方向咧了咧嘴:「我在村裡的這處宅子,西邊還得打堵圍墻。」
「這墻的地基我也都還沒打呢!」
「說句實在話,若不是我自己的莊子裡有這許多的修建,然後莊僕們去買磚瓦和石頭,我可打哪知道這磚瓦要漲價的事兒,然後還帶話給你?」
李滿園不過提了一句,轉眼却被李滿囤堵了十句。李滿園覺得自己當衆被李滿囤削了面子,臉登時漲得通紅。
李滿園氣急敗壞想反駁,結果却被李滿倉給拉住。
李滿倉比李滿園知事兒。他知道他大哥李滿囤今非昔比,現能來都是面子情。他可不想連這點面子情都讓李滿園給作沒了。於是他當下攔阻道:「滿園,這磚瓦漲價的事兒確是大哥給捎來的。然後我才進城給你送的信。」
「而這燒飯的事兒,咱一會兒回去和娘商量。看娘怎麽說。」
李貴林一旁聽著雖然沒出聲,但心裡却是膈應。
雖然說兄弟互通有無是應該,但李貴林覺得李滿囤爲李滿園建房不止給捎了磚瓦漲價的信,而且又親來挖地基,已做得十分到位。反倒是李滿囤使了莊僕來才讓他難做——難不成讓他和莊僕一道溝裡挖泥?這是把他當成什麽人了?
他李貴林來幫忙原是爲的兩家情誼,可不是來被人當奴僕使喚。
進城念過私塾的李貴林注重身份——他絕不和奴僕一處幹活。
李貴銀雖然沒有李貴林的身份包袱,但他聽著也覺得不妥。
「滿園叔,」李貴銀跟著幫腔道:「這灶上的事兒都是娘們的事兒。我小嬸子不能來,你就該問小奶奶。你問滿屯叔做啥?」
李滿園……
李貴金看李貴銀聽不懂話還亂插嘴,當即氣得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嘴裡恨道:「叔叔們說話,你多什麽嘴?」
「你這麽能,咋這地還沒挖好呢?」
李貴銀捂著腦袋氣道:「哥,你幹啥又打我?剛我說的哪兒不對?」
「難道這燒煮不是娘們的活計?」
李貴金覺得心好累。
回到老宅,李滿園不顧李滿倉一路的勸說一進堂屋就跟他爹李高地訴苦。
「爹,」李滿園道:「我現在村裡蓋房,兄弟子侄每天來給我幫忙,我得招待他們吃飯,對吧?」
「可您也知道我家裡的正在坐月子,來不了村子做不了飯。」
「我見這蓋房沒人做飯可不成,便就想著大哥莊子裡有莊僕,讓大哥幫襯我個莊僕來做飯。結果沒想,我剛一開口就被大哥給回絕了。」
「大哥說他也要蓋房,沒人手來幫襯我。」
「爹,你面子大,您幫我跟大哥說說,讓他幫襯我幾個莊僕讓我把宅子早點建起來吧!」
「爹,大哥他蓋磨坊、牲口棚爲的是賺錢,而我蓋房子可是等著住呢!」
本來李滿園說一句,李高地跟著點一下頭。但聽到李滿園說李滿囤正在蓋磨坊和牲口棚時,李高地的頭頓住了。
「剛你說啥?」李高地問道:「滿囤在蓋磨坊和牲口棚?」
「是啊,大哥說他糧店的生意好,莊子裡的磨子不够使,要擴建磨坊,然後又說他要養羊,賣肉!」
「到底是滿囤,」李高地激動地連鬍子都翹了起來:「想得好,他想的好啊!」
因爲對長子太過滿意,李高地就禁不住拿李滿囤做榜樣來教育另兩個兒子。
「你兩個,」李高地拿著烟鍋指點李滿倉和李滿園:「得和你們大哥好好學學。你們看你們大哥有了這麽大的一份家業,還時刻想著賺錢。」
「嗯,建磨坊、養羊賣肉。不怪你們大哥能够發家。」
對於次子李滿倉和他媳婦剛賺了點錢就嫌苦怕累不願養猪,李高地其實是有很大意見的——他覺得違了莊戶人的本分。但兒子大了,他得給兒子留臉,故而有些話不能直說。現難得有機會,他自是要好好敲打一番。
俗話說「聽話聽音」,李滿倉不是李滿園,他聽出了他爹的言外之意,心底更覺慚愧,當即就紅了臉。
敲打完李滿倉,李高地又對李滿園道:「你大哥做的對。還是莊子賺錢要緊。何况你現在又不是沒有宅子住。」
一心盼著李高地給主持公道的李滿園……
「至於你宅地裡現沒人做飯,」李高地想了想說道:「就讓你娘去。」
「家裡今年不養猪,你嫂子現不用出門打草成天在家。家裡活計都由你嫂子做。你娘閒著也是閒著,倒是能給你幫忙!」
坐炕上正一邊紡綫一邊盤算如何讓繼子給出人的於氏……
於氏做夢也沒想到李滿園建房的灶上活計會落到她的頭上。她想推辭,但奈何事發得太過突然,她腦袋空空一時竟尋不到一句托詞。
於是,這事竟然就這麽給定了。
郭氏眼見婆婆要給三房燒飯,胸中立刻生出十萬分的警惕——她擔心婆婆拿家裡的東西貼補三房。故而堂屋出來郭氏立刻就去庫房把後梁上挂著的臘肉數了一遍,然後又進厨房去數了鶏蛋。
好吧,郭氏想:即便阻止不了婆婆貼補三房,她也得做到心中有數。
李滿園倒是沒想著在吃食上沾他哥家便宜。次日一早他坐李滿倉的牛車家來時不止帶足了米麵油,還帶了好幾塊臘肉。
眼見萬事俱備只欠——被架上杠頭的於氏無奈地去了李滿囤的宅子。
幸而宅子裡就有井,故而淘米洗菜,於氏雖多年未做但也幷未覺得吃力。
但等米下鍋加好水,於氏給鍋底添草燒火的時候,却突然犯了難。
雖然多年來李家都是於氏把持厨房活計。但於氏所謂的下厨其實只是動動鍋鏟,其他類似事前摘洗淘切等準備工作、事中燒火拿遞等輔助工作以及事後鍋碗瓢盆洗刷等善後工作都由兒媳婦和孫女來做——故而這些年,於氏不說煮飯了,她壓根連火都沒燒過。
偏大灶煮飯,講究的就是火候。這世可沒有紅棗前世那種不僅自帶刻度而且自動煮飯還永不焦糊的電飯鍋。
這世人煮飯全憑經驗——手眼控火、耳朵聽鍋、鼻子聞味。其中,手眼耳鼻只要有一樣不在狀態,這飯不是糊了,就是夾生,甚至外焦內生,雙管齊下。
可再難,飯也還是要煮的。於氏硬著頭皮點著了火,然後小心謹慎的看著,但結果飯還是無法避免的外焦內生了。
燒糊了的飯有股焦味,於氏怕被人給看出來,只能把一鍋飯都盛到空鉢頭裡,然後刷了鍋後重新洗米下鍋。
這一次爲防焦鍋,於氏給米鍋裡多加了碗水,故而最後煮成了一鍋爛糊飯。
連煮兩鍋飯,這便就過了一般午飯的點兒。
眼見三個兒子和三個侄孫早已在堂屋坐定,於氏無法,只能和天下所有怕見公婆的醜媳婦一樣硬著頭皮把午飯擺了出去——爛糊飯搭蒸臘肉。
煮飯費了於氏太多心神,故而事先洗好的白菜都還沒切,更遑論下鍋燒煮了。
飯擺上桌的一刻,於氏突然想哭——哭她過去三十年勤儉精幹的好名聲,就要被這鍋飯給毀了!
好好的,她咋就成這樣了呢?
許是於氏當時的臉色太過難看,就連一向最直腸的李貴銀在被米飯裡因於氏趕時間而沒挑乾淨的碎石子硌了牙時也沒咋呼出聲。但越是如此,於氏心裡就越是難過——今天吃過這頓飯的人都知道她連頓最簡單的糙米飯都煮不好,他們現在不說話不是因爲震驚就是礙於輩分不好當面說,等他們家去沒了顧忌一準會和人說道她,而她却連打個哈哈然後一笑置之的機會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