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末世)
白宿的計劃其實很簡單。
他冒充01吸引了追捕者的目光,然後開始一個人的亡命天涯。
在這個世界沒人能分辨他和01之間的區別, 他也不會比眼下的01更脆弱, 有符咒和藥水,再加上廢城區複雜的地形和他的計算, 他相信自己能夠堅持一段時間。
當然他從沒有高估自己, 一周大約就是他的上限。
而事實證明, 他對自己有充分的瞭解。
他獨自躲藏的第七天,發起了高燒。
過分的體力消耗、高度的神經緊張、無法紓解的壓力, 和極度單一匱乏的飲食,讓這場病來勢洶洶。
他的喉嚨在灼燒、頭腦已經成了沸騰的一鍋粥, 連思考都變得費力,手腳沒有一絲力氣——白宿這輩子可能頭一回這樣狼狽。
拍林導的戲都是假的。
可這回是真的。
那些人喊他怪物, 想要復仇的, 想要捉他換賞金的,甚至簡簡單單、只是想要虐殺他的。
「喪屍都該死。」
「怪物都該死。」
這是他聽到那些人說的話。
「你染上了病毒,控制那些食人果腹的喪屍,甚至殺掉了你的同伴。」
「你不該死嗎?」
「你不該被開膛破肚, 送到實驗台上去嗎?」
那些人看著他的眼睛里,只有貪婪和惡意:「你是個怪物啊。」
沒人在意, 01曾經是什麼人、做過什麼, 有什麼想法。
所有人都遺忘了那個嬉笑怒罵,豪爽不羈的少年, 抹消了他身為人類時, 所有明亮的色彩。
重要的是他不斷復生、控制喪屍的能力, 和身為怪物的事實。
他們可以任意的對待他、傷害他、剝奪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白宿渾渾噩噩之間,腦海裡只剩下了這些支離破碎的語句,他忍不住想,01到底聽過多少這樣的話呢。
到底多少次,受了這樣重的傷,狗似的被驅逐著,在黑暗中徘徊輾轉,活得沒有一丁點身為人的尊嚴呢,被稱為怪物呢?
他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白宿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他聽到了有人打開了他藏身房屋的門,扯落了他貼在門上的符咒。
「媽的,以前沒聽說過他有這麼多花樣。這個怪物到底哪來的這些玩意兒?」
他聽見門外的人一邊走進來,一邊咒罵。
「你偷笑吧,他如果是好好的,輪得到你來抓他?」另一個語氣輕鬆地調侃:「這回他跑不掉了,活的賞金要比死的多了去了。」
他們談論的方式,就像是要獵捕一頭猛獸。
或是一條野狗。
白宿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維持一個相對穩定的坐姿,慢慢問對面的兩個人:「……我的賞金是多少?夠你們兩個人分嗎?」
先頭那人聞言大怒,竟然抬腳踹在了他的小腹上:「你還想來這套?」
這人好像已經沒有控制喪屍的能力了,但這幾天光是靠著挑撥離間、胡言亂語的本事,就不知道趁亂逃脫了多少次。
明明看著不像在基地時的張狂,一本正經的樣子,說鬼話的能力卻一點都沒有下降。
異能者的力量要強大的多,白宿疼得厲害,半晌沒有直起身來,劇烈地喘息著,彷彿一隻瀕死的魚。
另一個道:「活的比死的價錢高,你別給弄死了。」
「放心,畢竟是舊相識了。」先頭那人冷笑,「
我一定給他留一口氣。」
一群人被戲耍了一個禮拜,在整個廢城區北溜得團團轉。
他原本就性情扭曲,好容易捉到了這個怪物,怎麼都要出一口惡氣。
連同伴都習以為常。
那人揪著白宿的頭髮,迫使他抬起頭來:「你再狂啊?再狂一個給我看看啊!」
「你認識我?」白宿問。
「我他媽早就看你不順眼了。」這人獰笑著,拳頭落在了他的身上。「怪物!」
白宿咬緊了牙關,只發出了低低的悶哼,甚至沒有給他一個眼神,只有下頜到頸項的弧線,脆弱又優雅,輕微的顫抖,彷彿天鵝瀕死的掙扎。
連施暴者都恍惚了片刻,忽得笑了起來:「就這個長相,光他媽的抓去研究都浪費了。」
他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喪屍王?喪你媽的——」
話音未落,他忽得感覺胸口一疼,垂首看去,竟然是白宿將一把水果刀刺向他的胸口。
異能者的身體極為堅韌,他只刺進去了一半,連手都在輕微的顫抖著。
他想嘲笑白宿的不自量力,卻忽的聽見白宿的聲音微冷:「這刀是我從喪屍的身上拔下來的。」
那人愣住了,頭腦一片空白。
「異能者二次感染……你猜你會有這麼好的運氣,再逃過一劫嗎?」
白宿被高熱燒得臉頰暈紅,汗珠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淌,連嘴唇都是紅的,眼神卻是冰冷的,衝著那人的同伴,慢慢勾起了嘴角。
「他變成喪屍,就是我的傀儡了。」
「現在殺了他,賞金就都是你的。」
白宿不是01,他無法控制喪屍。
但這件事沒有人知道。
那人神色灰敗地站在原地,眼看著同伴的神色變化莫測,隱約已經有了舉起屠刀的意思。
「我先殺了你——」那人忽得提起了拳頭,衝著白宿掄了過來。
白宿已經用盡了所有的精力,連閃避都來不及。
卻忽得聽見門外一聲巨響。
緊接著,那人被整個扯飛了出去,肉體被擊打的悶響、求饒和痛苦的哀嚎接連響起。
再後來,寂靜無聲。
有人一步一步走向了他。
陰影覆在了他的身上,然後,慢慢抱住了他。
白宿疲憊到提不起眼皮,似乎終於意識到來的人是誰了。
「……你來了?」他喃喃地問。
01停下了腳步:「嗯。」
01的身體微涼,白宿把額頭貼在他的頸窩,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他頭疼得厲害,額頭彷彿要被燙熟了似的。
那高溫幾乎要灼痛了01的皮膚。
01目光複雜地看著他。
他終於看到他了。
他復原了一周,直到身體被修復,視力恢復,終於能夠打爛倉庫那扇上鎖的門。
他抓住了幾個正在搜捕他的人,很快就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終於他明白了他對怪人的熟悉感從何而來,明白了為什麼怪人會這樣瞭解他。
以及,為什麼被鎖在倉庫的一周可以平安無事。
因為有人代替他,做了一周的01。
白宿的頭髮黏糊糊地粘在了一起,身上都是灰塵,有著橫七竪八的擦傷和淤青,皮膚因為高燒而滾燙,呼吸灼熱的可怕,疲憊地連眼睛都睜不開。
面孔卻跟他一模一樣。
他剛過來
的時候不是這樣狼狽的。
他記得他身上的薄荷香,還有戲謔又冷淡的語調。
是與他截然不同的、乾淨又清淡的人。
白宿抱住了他,就像抱住了一個降溫的大冰塊。
01竟然有些手足無措,耳根紅了起來。
白宿低低地笑了起來:「你能看見我了,是不是?」
01睜著眼睛說瞎話:「不能。」
「騙人。」
01的聲音有些委屈:「……是你先騙我的。」
把他藏在紙箱里,什麼都不告訴他,就自己跑出去了。
「你要是被他們抓走了怎麼辦?」01簡直沒有辦法想象那個場景。
他可能至死都不會再見到這個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我不會被捉走的,」白宿慢慢說,「我有一把刀……是真正沾了病毒的。」
插進追捕者胸膛的那把,只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真正沾了喪屍病毒的那把刀,留在了他的兜里。
他其實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他不妨也去讓喪屍病毒入侵一下,都是同一個人,沒道理只有01會變異。
01的聲音沈了下來:「……你不能這麼做。」
「別變成跟我一樣的怪物。」
身為人的一切都被剝奪了。
至死徘徊,至死孤獨。
「別聽他們的……」白宿抱緊了他,「你不是怪物。」
01的聲音乾澀又溫柔:「那我是什麼呢?」
「你是我的……」白宿沒有說完,眼前越來越黑,整個人軟在了他的懷裡。
他睡過去了。
他太累了。
01輕輕把他抱了起來。
比他想象中要輕一點。
是了,這些天恐怕連飯都沒好好吃,怎麼會不輕呢。
連囫圇覺都沒睡過一個。
他抱著白宿走出去。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轉過頭去看,是那個追捕他的男人,正在掙扎著起身。
瞧見了他,竟然痛哭起來:「別殺我……別殺我……」
01見過這個人,有幾分交情,甚至還一起出過任務,就過這人的命。
那時一口一個「兄弟」地喊著,要多親熱有多親熱。
01驀地笑了起來,他的笑容燦爛極了:
「兄弟,怕什麼呢?你要找的怪物,現在不是來了嗎?」
他的身後,響起了喪屍的嘶吼聲,拖沓又沈重的步伐,就像是一聲聲催命的節奏。
那人只顧著求饒,根本沒聽他說了什麼。
瞧瞧,明明說著是來抓怪物的,結果到頭來,都是一群葉公好龍的。
憎恨著怪物,卻又畏懼著怪物。
一面要求著強者的憐憫,一面又恨不能將弱者碎屍萬段。
多麼難看的兩張臉。
「別哭啊,我不會殺你的。」
01懶洋洋地說。
白宿是個逃了一路,連一條人命都沒沾過的好孩子。
他不能讓他害怕他。
就發生了有什麼,也都只是一場意外。
男人驚恐的聲音被吞沒在喪屍的嘶吼和咀嚼聲中。
在這個扭曲變形的世界里,處處都是意外。
不是嗎?
01看著懷裡的人,慢悠悠地笑了
起來,依舊是那種吊兒郎當、什麼都沒放在心上的笑容。
「你會陪著我嗎?」
他低頭在白宿的耳邊問。
他的世界,終於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了一點星火。
落在了他的掌心 。
微弱又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