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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書》第27章
第27章 【三合一】

  【辭往昔】

  他劍光逼過去,對方抬刀便擋,反手握著刀柄使勁隔開很快又欺身上來,兩刃相交,「砰」的一聲脆響,一道刺目謊言的光芒驟然閃爍。

  宜春郡主和明霜坐在外場觀望,兩個大戶小姐都對劍法刀法一竅不通,看不出他倆這會兒誰占上風,只能伸長脖子乾著急。

  盡管知道江城功夫好,但當他真上去了,明霜心裡却開始慌張起來。

  他之前手臂的傷好了麽?方才好端端的爲何遲疑?難不成是真的打不過?

  當下也不在乎他能不能打過了,只盼著人沒事就好。

  轉眼兩人已拆了數招,似乎是難分高下,那刀劍顫動著,嗡嗡有聲。左聽雲知曉自己功夫不如他,於是連攻五招逼近他身側,一面施勁,一面朝他冷諷︰「想不到數年不見,你這劍法越發厲害了。聽說嚴濤買了你,你跟著他殺了不少人吧?」

  江城波瀾不驚地接下這招,氣息同他相比要平靜得多。

  見他不說話,左聽雲咬咬牙,舉刀接招,繼續道︰「哼,不出聲麽?想不到江大人也有今天,曾經你何等威風,眼下却跟著個女人做侍衛,若讓你手下的人看見了,真不知他們會有怎樣的表情。」

  他動作微不可見地頓了一頓,左聽雲看準時機,飛腿猛踢向他脖頸,幸而江城眼疾手快抬手擋住。

  「你那時不是要軍法處置我麼?」他不依不饒,手上不停攻向他要害,「這筆賬我可等了好久了!」

  「你而今還是戴罪之身吧?那位瘸子小姐知道麼?你說倘若我告訴了她,明家還會不會留你?」

  江城眸色一凜,目光鬥然轉變,淩厲之極,連刺四招,劍勢奇急,左聽雲全然沒料到他會突然發狠,一時招架不住。

  「你就這麽想留在明家?」他邊躲閃邊出聲,欲擾亂他心神。

  「還是說你心甘情願跟著那個女人?」

  「她應該許了你不少好處吧?」

  左聽雲笑得很曖昧︰「莫非你是對她……」

  話沒說出話,江城一脚猛踹他小腹,大刀瞬間脫手,左聽雲向後仰跌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他像是怒不可遏,長劍緊攥在手,作勢就要刺穿他咽喉。

  「江城!」

  她的聲音在遠處驀地響起,江城動作一滯,神情冷漠地盯著面前的人,挽了個劍花,收入鞘中。

  明霜慢悠悠地到他跟前,笑盈盈道︰「比武切磋點到爲止,可別傷了人啊。」

  他不鹹不淡地拱手說了聲是,隨後俯身下去拉了左聽雲一把,垂頭的一瞬間覆在他耳畔冷聲道︰「你大可去試試,看我殺不殺得了你。」

  說完,江城拉他起身,非常友好地給他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塵,淡淡一笑︰「承讓了。」

  這樣笑裡藏刀的神色,五年前的他絕對沒有的,左聽雲被盯得背脊發凉,半晌才舉刀回禮。

  宜春郡主却感到很失望,撅著嘴走過來,頗覺不甘︰「想不到還是你家的侍衛更勝一籌,哎,我輸得心服口服,這回踢館子可算丟人了。」

  明霜搖頭微笑︰「哪兒話,分明是左侍衛讓著小江的,我還不知道麼?他能有幾斤幾兩呀。」

  這句客套話雖一聽就知道是假的,宜春郡主還是覺得很受安慰,遂把比武的事放到了一邊,高高興興地和她下了幾盤棋,直到晚上開席,她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冬季天黑得早,明霜在院門邊目送宜春郡主。

  「這裡風大。」江城垂眸看她,「小姐先回房吧。」

  明霜注視著前面,語氣淡淡的,「都指揮使是個多大的官兒啊?」

  他險些沒被口水嗆到,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也不在意,漫不經心繼續發問,「真不知五年前都出了些什麽事。」

  「……」

  「想不到左侍衛還是你的舊友啊。」

  江城啞口無言,遲疑半晌,決定打死裝作不知道︰「屬下……並不認識他,不知小姐說的是什麼意思。」

  明霜抱著湯婆子捂了一陣,轉過頭來朝他笑了笑。

  進屋,關門,關窗,拉簾子,這個陣勢一看就是要審人了,只是杏遙沒料到這回明霜連她和姚嬤嬤也避著,房內只留了江城和她兩個人。

  孤燈明滅不定,明霜悠悠在桌邊品茶,吃了差不多有半盞,才抬起頭來道︰「你的身份,我要是問你,你肯說麽?」

  他是個藏得很深的人,言行又謹慎小心,所以她特地屏退左右。饒是如此,明霜卻也沒有把握他會否和自己攤牌,畢竟這個人,從不肯和人交心啊……

  「三衙副都指揮使。」

  就在她出神之際,他忽然開了口,垂著眼瞼,嗓音略輕,「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三衙掌管禁軍,副都指揮也算是軍中不小的官職了,五年前麽……那時他還未及弱冠,年紀輕輕的。不知是不是聽他語氣有些平靜得异樣,明霜不自覺心疼起來︰「那……後來呢?」

  「後來……陸朝彈劾右丞相,想取而代之,父親曾是朝中參知政事,因爲王丞相上書諫言而得罪了他,一幷被發配到西寧州。我也因此受到牽連。」他擰著眉,頓了一下,「革職之後就進了安武坊……如左聽雲所言,目下的確是,戴罪之身。」

  既是發配那想必被抄了家,哪怕他官職再高,一旦定罪那麼或殺或賣皆不由己。安武坊魚龍混雜,他在那種地方待過,應該也吃了不少苦吧?

  明霜同情地看著他︰「那個姓左的從前和你認識?」

  江城嗯了一聲,「是我軍中之人,曾經違抗軍令,我罰過他。」

  「真是個小人,虎落平陽被犬欺。」她輕哼,語氣像是給他打抱不平。

  江城倒楞了一楞,試探性的問道︰「小姐……不嫌我是這樣的出身麽?」

  「嫌你作甚麼?」明霜覺得奇怪,反而與有榮焉地笑道,「我們家小江還做過大官兒呢,多神氣啊!」她伸手過去,輕輕在他臉上捏了捏。

  他聞言莫名地鬆了口氣,也隨著她微微一笑。

  「這麽說,小婉他們一家的來歷,也不尋常麽?」

  「高先生原是我家中管事,早些年成了親就出來自己做生意了。」他回答,「事發那段時間裡,我也受了他不少照顧。」

  「原來是這樣……」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受人恩惠,涌泉相報,做得好。」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旁人的。」明霜很是仗義地拍胸脯保證,「這麼重要的事你都肯告訴我,小姐定會給你保密的。」

  江城失笑。若是不信她,他也不會說了。

  見他在笑,明霜倒有幾分不樂意了,「怎麽?你不信?來拉鉤,騙你我是小狗兒。」

  多大的人了,還有這麽孩子氣的舉動。他無奈一笑,仍將小指遞過去,兩指一勾,燭光照著影子在墻壁上,仿若扣環一般,心心相印。

  明府的酒宴一直熱鬧到戌時才散,前門停滿了各色馬車。宜春郡主走得早,婢子正準備扶她上去,身後却忽聽得有人喚她小名。

  宜春郡主停下來張望,黑燈瞎火的,那石獅子旁似乎站了個人,身形清瘦,長袍飄飄,仿若修竹之風。

  她瞧不真切,等走近了才恍然道︰「喲,是你啊。」

  喬清池溫然含笑,彎腰作揖︰「參見郡主。」

  「得了吧,你我什麽關係還來這些虛禮。」宜春郡主擺了擺手,「你家裡怎麽樣了?聽說陸大人那邊沒少爲難,是真的麽?」

  他似乎不願提,含糊了幾句過去。

  「清池有件事,可能要勞煩郡主幫個小忙。」

  「嗯?何事?」

  *

  轉眼就到了十一月,明錦出嫁的那些瑣碎禮數也已近結束,很快府裡又就開始張羅著給明綉尋門好親事。

  過了今年明霜就是二九的年紀,按理說她才應該是考慮婚嫁的那個,然而京城裡幷無一人前來說媒。前院給明綉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後院的下人們見了明霜却緘口不言,生怕惹她傷心。

  好在她看得開,似乎不在意這些,整日裡還是窩在自己的小院中忙著綢緞鋪的事情。經歷了張毅的風波,明霜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再不敢與人合夥了,隻安安分分經營那一個店。到如今做了大半年的生意,銀子也攢得够多了,她一直在看界身巷的鋪面,想尋個合適的買下來。

  立冬過後,不久便是冬至,在汴京人們將這個節看得同過年一樣重要,祭祀先祖,置辦新衣,慶賀賓客往來,很是熱鬧。

  和明家人過冬至,明霜覺得難熬又無趣,午飯吃完便藉口說身體不適,早早的遁了。有一陣子沒有出門,她想趁此去鋪子裡看看高小婉父女倆,順便吃頓餃子。

  北方的天氣乾冷乾冷的,時常下雨落雪,明霜久居江南,沒見過雪,坐在門外觀賞,覺得稀奇。

  「這大冷天的,您在這兒吹風幹嘛啊。」杏遙抱著斗篷出來,趕緊給她披上,「等暖和些再去不成麽?仔細凍病了怎麽辦?」說完又去吩咐江城,「手爐和湯婆子我一樣備了一個放在車上,你可千萬讓小姐冷著了。」

  他點頭說好。

  「習慣了也沒覺得有多冷了。」明霜喝著熱氣衝她笑,「你真不跟著我去麼?」

  杏遙給她系好帶子,結結實實拿斗篷裹嚴實了,嘆氣道,「人都回去過節了,我若再走,這院子裡成什麽樣兒了?」

  她不放心地又拉著江城叮囑了一通,忽然悄聲道︰「可莫要讓小姐喝酒,她酒品很不好的。」

  「嗯。」

  「馬車在角門口停著。」杏遙把明霜往他跟前一推,「人我就交給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顧她。」

  【數鬥酒】

  沿後街搖搖晃晃行駛,她坐在車裡,悄悄掀起簾子往外看,滿街人來人往,簫鼓喧空,極是繁華。車旁,江城提劍跟從,大約是過節的緣故,也換了身新的衫子,墨灰色,樣式簡單,却襯得人愈發俊逸。清眸靜水,劍眉清朗,往街上一走,回頭的盡是年輕小姑娘。

  他也該找個媳婦照顧自己了,想到這裡,明霜把簾子放下,捂著手爐一徑發呆。

  由於冬至,綢緞鋪早早關門打烊。趙良玉翻著賬本給她細說這月的收益。

  「氣候一冷,這鳳尾錦是賣得最好的,半個月就空倉了。侍郎家的小姐還來預定了兩匹,等節一完了,咱們就趕著做。」

  「至於皓紗麽就積了貨,連宮裡做絹花都不愛用,堆著十幾二十匹呢,您看怎麽辦好?」

  明霜略翻了幾頁,思忖道︰「暗花紗咱們就不織了,大戶人家的姑娘已經不愛這個,說是穿著太硌,這樣……回頭你支個人到我這兒來領花樣子,把皓紗的提花改一改,咱們等春天賣。」

  「誒。」

  正說著,後院裡噠噠噠跑過來一個人,一頭扎進她懷裡。明霜先是一怔,隨即抱住她,眉開眼笑,「小婉!」

  這丫頭長個子了,坐在膝蓋上沉甸甸的。

  「呀,換新衣裳啦。」明霜摟著她上下打量,「真好看,像個……像個小貓兒!」

  莫名其妙想出來一個形容之物,好在高小婉沒去細究,張開手臂,滿眼高興,「是大伯找人給我做的!」

  她叫趙良玉大伯。

  趙掌櫃邊笑邊解釋,「前兒給我閨女做裙子,那丫頭人小,料子還剩了大半,就留著也給小婉裁了件。」

  「咱們店裡的風荷緞?」明霜牽著她轉圈兒,「給小姑娘做衣服正好,水靈靈的。」

  她是個好脾氣的人,高小婉娘死得早,故而格外喜歡她,賴在懷裡不住撒嬌。

  「小婉。」高恕遠遠見了,把手裡的活兒停了趕緊喝道,「還不下來,怎麽對小姐這麽沒規矩?成何體統!」

  她只好蔫頭耷腦地走回去。

  「沒事的。」明霜靠在椅子上笑,「小孩子麽,愛玩是天性,你別老凶她了。」

  高恕只好笑著點頭。

  有了靠山在場,高小婉有恃無恐,從自己爹身邊躲過去,又蹦蹦跳跳去找江城了。

  她對他的恐懼不似之前那麽嚴重,不知是不是被那個木雕收買了,眼下竟能敞開心同他說話玩鬧。

  「舉高高好不好?」高小婉把手遞過去,江城淡淡一笑俯身抱她起來, 的往空中一蕩,隨後又穩穩當當地接住她。

  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饒是拋得再高也不擔心會摔到地上去,騰飛的感覺像是蕩秋千,高小婉玩得開心,咯咯直笑。

  「小婉,別玩了,快去厨房幫幫你嬸子的忙。」

  「來了。」

  江城一放下她,後者撒腿就往庖厨裡跑,大過節的氣氛好,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明霜很羨慕這樣的小娃娃,半點心事也沒有,天真得如同白紙一樣。

  「小姐。」江城走到她跟前,「冷不冷?可要加件衫子?」

  她支著下巴看他,笑吟吟的搖頭,隔了一會兒,忽然把伸出兩手來,毫無徵兆的開口︰

  「我也想玩那個。」

  他待了待,半晌沒反應過來。

  「這……這恐怕不好。」

  「有什麼不好?小婉玩得我就玩不得?」她說話一向不講道理,拉著他衣袖直到快把他衫子拽下來,江城才沒奈何地俯身去抱她。

  「啊喲,小姐小姐……您、您這可要當心啊!」趙良玉和高恕看得心驚肉跳,連忙上前來,又不好出手去扶她,只能站著乾著急。

  明霜笑得隨意,「沒事的,小江抱得動我。」

  她穿得厚實,雖說比之前稍有些分量,但也幷不算重,江城說了聲扶穩,手臂一送將便她拋到半空。

  明霜只覺身下一輕,眼前的景物飛快向下墜,微微炫目。風從臉上刮過,她不由笑道︰

  「不夠高,你再高一些。」

  他胳膊很有力,大約也是極其小心,每回接住她之後要停個片刻才會再拋上去。

  趙良玉兩個人在旁目不轉睛,隨著江城的動作,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滿手都是冷汗。都沒見過這樣的小姐,真瘋起來像個孩子,這要是給摔下來,他們還不得去跟著陪葬啊!

  地上積著薄雪,滿院子歡聲笑語,鋪子裡做事的夥計皆好奇地探頭來瞧。淡淡的陽光傾灑而下,他們倆這樣……乍一看去似乎以為在打情罵俏,郎才女貌的一對很容易讓旁人誤會。

  趙良玉和高恕越瞧越不對勁,各自相視一眼,抿抿嘴不說話。

  晚上在堂屋裡置辦好了酒菜,江城原以爲她會回去用飯,不承想明霜却說什麽也要留下吃一頓。

  「真不回去麽?」

  「好好的幹嘛回去?又不是沒飯吃。」

  趙良玉感到惶恐︰「咱們這兒粗茶淡飯的,菜都不精緻,怠慢了小姐可怎麽好!」

  她笑道︰「山珍海味吃慣了,偶爾也想嘗嘗粗茶淡飯,行了,我主意已定,再說下去我只當你們是要趕我走了。」

  早知道就該多買些好菜的,雖說滿桌都是雞鴨魚肉,但到底做得普通。趙良玉沒辦法,請她上座,又悄悄喚夥計去樊樓買幾碟可口的點心。

  眼見高家和趙家幾個人都巴巴兒地站著,明霜感到好笑,也沒動筷子,「你們都坐,別拘著自己,不然我該不好意思了。」

  知道她好性子,底下一干人又客套了一番,這才挨個落座。

  明霜親手給高小婉夾了個鶏腿放到她碗裡,回頭見江城還立在那兒,便笑道︰「幹嘛?你要當門神嗎?」

  還沒等他開口,明霜就拽了他在旁邊坐下,轉過眼去問高小婉︰「哥哥平時喜歡吃什麽?」

  後者啃著鶏腿回答︰「什麽都喜歡。」

  「這麼隨便啊。」她搖頭笑,思索了一會兒,夾了條魚放到他盤裡,「小姐賞你的,必須吃完。」

  她從府裡出來就徹底沒了規矩,什麽禮節什麽尊卑全然不顧,有時候真覺得她不像個大家小姐……

  江城取了筷子在手,暗自失笑。

  起初衆人還顯得很拘束,但見明霜毫無架子,再加上幾杯熱酒下肚,就都放開了,你一杯我一杯,喝得甚是痛快。這其中最高興的還屬趙良玉,今年他跟著明霜賺了不少錢,眼看一個要倒的鋪子枯木逢春,別提多欣慰了,一連和夥計們灌了兩三壺,酒勁兒一上來,提著壇子和酒杯繞到明霜跟前。

  「大小姐,我不管你是不是明家的二小姐,在我老趙心裡,您就是程家的大小姐!」她母親姓程,眼看趙良玉這是說胡話了,明霜只是微笑。

  「我老趙今兒一定要敬您一杯!」他晃悠悠把杯子滿上,「這是慶功酒,您可不能推辭!」

  「好。」她聽著有道理,正要去拿,江城却忽然攔住她,「小姐,您酒量不好,還是別喝了。」

  「誒--」趙良玉把他揮開,「江侍衛你這就太小心了,不過一杯酒,不妨事,不妨事的。」

  一手被趙良玉拉著,一手被高小婉架著,他沒辦法。

  明霜是個自以爲自己酒量很好的人,豪氣幹雲地仰頭一飲而盡。

  「好,好,好!」趙良玉也喝完,忙不迭就開始給她斟第二杯。這是生意人的老毛病,習慣性勸酒,不喝個一壺半壇決不罷休。

  明霜不善飲酒,三杯下去臉上就開始發紅,艷得快要滴出水來,眸子裡全是醉意。江城著實看不下去了,順手把她酒杯拿開,柔聲道︰「姑娘家莫喝那麽多酒,對身子不好。」

  聞言,明霜柔順地點點頭,難得一句話也沒說。

  他於是起身取了空碗,兀自滿上,朝趙良玉敬了敬,「小姐不勝酒力,趙掌櫃若想喝,不如江城代飲。」

  趙良玉喝高了,一看,這年輕後生要和自己拼酒?可以啊!

  當即也換了個大碗來,袖子一挽就開始對飲。

  席上衆人見這邊拼得不相上下也都過來瞧熱鬧,席上的氣氛頓時就被炒熱了。趙良玉算是商場老手,喝個三四壇不成問題,只是想不到這江城也那麽能喝,五六壇下來,老趙口齒都不利索了,他還一副淡然模樣。

  明霜早醉得稀裡糊塗,拖著腮勉强撑起眼皮看他,柔和的燈燭中,酒水順著他咽喉滾到衣襟上,她雙目迷離地望了好一會兒,才朦朦朧朧地睡去。

  拼酒拼到最後,趙良玉是給人抬著出去的,江城今日也喝了不少,但尚未吃醉,他還得送明霜回家,總不能把自己灌倒了。

  院外天色已黑,時近戌時,他趕緊吩咐高恕準備好車馬,抱著明霜上去,一路快馬加鞭往回趕。

  披著月色,街市兩旁燈燭萬盞,水餃的香氣從四面八方涌上來,他靠在車外,偏頭看著城中的繁華綺麗。

  這是一座披著錦衣的荒城,從外面看光鮮亮麗,然而禁中早在五年前就已淪爲廢墟。一個貪圖享樂的上位者,一個別有用心的佞臣,真不知汴京還能支撐多久……

  【夢舊游】

  車子在角門邊停下,燈籠光綫暗淡,江城在簾外喚了明霜幾聲,車內卻無人應答。他輕輕打起簾子,頷首就看見她捧著手爐,歪頭在軟枕上睡得正熟。

  他只好低頭進去,蹲在她身側輕喚︰「小姐?小姐……到家了。」

  明霜醉得厲害,連眼皮也沒力氣抬,含糊不清地不知嘀咕著什麽。

  江城沒辦法,伸手從她髮絲間穿過,打算抱她起來,迷迷糊糊之間,明霜睜開眼,一見是他,便順勢把頭靠在他肩上,攬著腰就睡。

  四周充溢著酒香,不濃不淡的,很好聞,窗前的燈光透進來,她雙頰泛著淡淡的桃紅,溫熱的吐息噴在耳畔,弄得江城又酥又癢。不知是不是席間吃了酒,他此時定力大减,腦中亂糟糟的一團,連胳膊都有些發抖。

  隔著一條街,熱鬧的炮仗聲突然響起,繼而很快的,四面八方都跟著高亢,但這條街上却很安靜,那些喧囂仿佛遠在千里之遙,這一瞬間世界萬物都成了背景。

  他眼瞼輕顫,握住她縴細的手腕,垂眸漸漸俯下身去……

  砰然一聲,焰火在頭頂炸開,五彩斑斕。

  睡夢中,明霜覺得唇上柔軟冰凉,燥熱的臉頰似有微風吹過,清凉舒適,她不自覺嘆了一聲,越睡越沉……

  院子裡,杏遙正踮脚探頭張望,遠處的鞭炮聲已經平息,垂花門裡小厮在前面打燈籠,江城正抱著明霜往這邊走,她趕緊招呼未晚幾人,提著裙擺迎上去。

  「怎麽喝酒了?走前不是還囑咐你別讓她吃酒的麽!」

  他輕描淡寫︰「趙掌櫃敬酒,擋不住就吃了一杯。」

  「一杯還好,沒出什麽事兒吧……」兩個婆子從他手裡接過來,杏遙拿帕子給明霜擦了擦嘴角,餘光忽然瞥到他。

  「誒?你的臉怎麼也這麼紅?」

  江城下意識用手撫了撫,遮掩似的別開︰「可能是……喝了些酒。」

  「連你也喝酒去了?」杏遙幷沒在意,隻橫了他一眼,「你們這些男人做事就是不讓人放心,往後我再也不把小姐交給你了!」

  他沒說話,大約是默認了。

  這會兒杏遙也顧不得興師問罪,一面找人去熬醒酒湯,一面把明霜扶上床,如此折騰了許久,直到見屋裡燈滅,江城方回自己住處休息。

  次晨,日上三竿明霜才醒過來,厚重的被衾壓得她喘不過氣,加上昨天喝了酒,這一睡簡直熱得人快起火了。

  「哎喲,可算是醒了。」杏遙端著銅盆在床頭放下,「再不醒,我都擔心是不是那酒出了問題。」

  明霜掀開被子坐起身,迷迷瞪瞪地由她給擦臉,「我昨天又醉了?」

  「可不是麼?您說您也是的,不會喝酒還逞什麼能呢?」

  昨晚上過得很恍惚,許多事情都沒印象了,她呆呆地漱了口,許是睡意還沒過去,目光怔怔的,忽然開口問她︰「是誰送我回來的?」

  「還能有誰啊。」杏遙捧著唾盂轉身,「跟著您出去的只有江侍衛,自然是他送您回來的了。」

  明霜「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頷了頷首。

  冬至後不久,綢緞鋪在界身巷的店面就被她買了下來,整一個月的時間修整,裝潢,打點夥計,等明霜忙完這一陣,正月也就快到了。一出門各處都是過年的喜氣,從馬行街到城南一帶,皆搭設彩棚,小販沿街叫賣,百姓相互慶賀,連明府裡也是煥然一新,色彩鮮艷。

  聽說夜市上的花燈已經擺了出來,一到晚間亮如白晝,還有表演百戲的各色人物,明霜在房內坐不住,想去瞧瞧,可葉夫人偏有別的安排不讓出門,她只好在屋裡糊燈籠玩。

  「小姐,這是大小姐打發人來送您的花兒,聽說是聖上賞的,大小姐特意留了三支給您。」姚嬤嬤開了小錦匣給她瞧。明霜把活兒放下,探頭一瞅,原來是拿絹紗扎的,巧的是這紗還是她鋪子裡賣出去的呢。

  她一看就笑了,「三小姐那兒有麽?」

  「有,不過隻兩支。」

  「行,那你收好。」

  明錦應該是想寬慰她吧,畢竟在衆人眼裡她個注定嫁不出去的人。原本感到有什麽,不過老這樣被同情,明霜反倒不樂意,燈籠糊了一半就扔了。

  「不好玩,出去走走。」

  聞言,杏遙趕緊丟下針線來推她。晚上又下了雪,婆子們才把地掃乾淨,角落裡堆得山一樣高,白雪皚皚。

  她眯起眼睛,高墻樹下站了兩個人,因爲天冷他加了件披風在身上,整個人顯得十分英武,似乎能想像多年前他在校場上訓練兵馬的樣子。

  難怪他的背脊時常挺得那麽直啊……

  江城跟前立著的還是上回送荷包那個小丫鬟,垂著腦袋,模樣小巧玲瓏,只是這次沒送荷包了,掌心握著一枚劍穗,很緊張的樣子,都不敢抬頭去看他。

  知道男人家收荷包不大好,於是改做劍穗了?明霜撑著下巴,好奇地等看他的反應,心想他這回該收下了吧?哪有人拒絕姑娘兩回的,也太不憐香惜玉了。

  殊不料江城靜靜盯著她瞧了片刻,仍舊搖頭。

  站得遠聽不清他說了什麽,反正那丫頭哭著跑開了,怪可憐的……

  明霜忽然莫名鬆了口氣,嘴角微不可見地蘊笑。

  「咦,是江侍衛呀?」杏遙後知後覺發現,「小姐要去打招呼麼?」

  「不了。」她伸手擺弄一朵長得低矮的臘梅,「別處逛逛去。」

  寒冬臘月裡,唯有梅花是開得最好的,可惜她院子中的梅花種得少,想看還得到明綉所住的小苑附近打轉。她這個人不太好相處,最近又被親事搞得心情煩躁,明霜本不欲來招惹麻煩,不承想剛剛路過就聽見明綉扯著嗓子在教訓下人。

  「死丫頭,我這麽多年白養你了?眼皮子淺成這樣!你可是一兩銀子的月錢,我虧待你了麽?偷東西竟還偷到我房裡來了!?」

  從門裡望進去,她氣得直跺脚,連斗篷也沒披,站在冰天雪地中火冒三丈地拿手指往丫頭腦門兒一陣亂戳。

  「說話呀?你啞巴了?誰給你膽子動手的?缺錢缺瘋了嗎?針綫活兒做的不怎麽樣,偷鶏摸狗的事兒倒是做得滴水不漏啊?」明綉冷笑,「要不是今兒被我瞧見了那個耳飾,你還打算偷多少!」

  看她惱得不輕,底下的丫頭們忙叫她喜怒,「小姐,當心氣壞了身子……」

  「呸,你們少在這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別以為我不知道,在場的都有份!今天我逮到隻鶏,就不跟你們計較了。」明綉把袖子一挽,攤開手,「取板子過來,我非把她這手打爛不可!」

  這情況若發展下去,倘使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明霜讓杏遙推著她進園子,淡笑道︰「大過節的,妹妹何必這樣大動干戈。小丫頭服侍不好,趕出去就是了,幹什麽打打殺殺的,不覺得看了的慌麽?」

  明霜從不到她這兒來,眼下著實是個稀客,明綉怔了一會兒,冷眼哼道︰「是什麽風把姐姐吹來了?您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她笑容未改︰「北風吹的。」走到廊下,一干下人哆哆嗦嗦給她見禮。

  「怎麼?是上回金步搖的事?」

  知道她是來看熱鬧的,明綉把板子一丟,瞪著那跪在雪地裡的丫頭,頗有些不服氣︰「哼,是她拿的,這小賤人無法無天了,在我眼皮底下動手動脚。領出去,我看著心煩!」

  說完,又不情不願地衝明霜草草施禮,「那天是我冤枉了你的人,在這兒賠個不是了。」

  還沒等明霜開口,她又轉過身風風火火地走到屋裡,浲N漣 炫趿爍黿鹺諧隼矗 叫右J稚稀br />

  「大姐姐送的絹花,顏色太素,我帶著沒你好看。」她癟癟嘴,「就當是賠禮了。」

  這一番舉動倒讓明霜吃了一驚,真懷疑這花裡會不會淬了毒,她頷首和杏遙面面相覷,隨後才試探性地笑笑︰「妹妹太客氣了……」

  「你不用跟我客套,我早就說了,咱們倆都是庶出,犯不著防我防得那麽厲害。」明綉抱著胳膊別過臉,「我這個人恩怨分明,才不會像那誰一樣背地裡耍陰招。」

  明霜聽她這話似乎話裡有話,微微顰眉往去,明綉却哼了一聲,抬脚回房去了。

  「三小姐擺明是不喜歡大小姐送的花兒,還說什麽賠罪,不過是找的藉口罷了。」杏遙推著她往回走,順手打開那盒子擺弄,「咱們也沒窮到要撿別人不要的啊。」

  明霜捂著湯婆子沒說話,兀自盯著虛裡出神,似乎有心事。

  「小姐?」見她神色不對勁,杏遙歪頭過來問,「怎麼啦?」

  「沒什麼……」明霜琢磨著說道,「你不覺得明繡那番話有點蹊蹺麼?」

  她想了半天也沒明白︰「是什麽話?」

  「聽她的那個口氣,當日推我下水,不像是她做的。」她摩挲著輪椅的扶手,「可是當日在凉亭子裡和郡主下棋時,明錦也說過同樣的話……」

  「莫非……她們這是互相抵賴?」

  「不,看著不像。」明霜搖了搖頭,眉頭越皺越緊,「我在想,會不會害我之人,不是她們兩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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