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夜鶯與玫瑰(六)
但凡一個有尊嚴的女人都不會甘願賣身。
奉獻上肉體任人玩弄,偽裝出笑臉相迎,厭惡卻要裝作歡喜,對着貪婪好色的男人作出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但是讓她覺得噁心的卻並不是那些男人,而是自己。明明深陷於慾望泥沼之中,偏還要裝出一副清高模樣。
你以為你還配擁有尊嚴嗎?
你以為你還能正大光明地走到陽光下?
哪怕是街上的老鼠,都能比你更理直氣壯地活着!
旁人貪婪的目光對於她來說是折磨,旁人的憐憫也同樣是折磨。她已經沒有勇氣正視自己,只能在慾望的世界裡慢慢腐爛。
然而,她卻看了另外一個女人。她沉浸於聲色,卻總能保留住一份清醒;身處這淫靡的世界,卻彷彿置身事外;從容地走進慾望叢林,也能全身而退。既不自甘墮落,也沒有自命可憐。
為什麼她還能保留這份尊嚴?
“不為什麼,我只是在工作。”那個人對她道:“哪怕是再卑賤的工作,也是靠自己的努力養活自己和家人。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好好地活着?”
為什麼不好好活着?一句話,將深陷於泥沼中的人拉了出來。
原來,即使是再醜陋的花,也可以有自己的生命。
但是為什麼,說出這樣話的人卻不在了。
被人殺死了。
寧蕭往後一仰倒,揉了揉太陽穴。
徐尚羽看着他。
“你好像很累?”
寧蕭用鼻子哼了一聲。
“也難怪,連續卷進三起命案,還總有人與你爭鋒相對,是挺倒霉的。”
“別忘記這裡面也有你的份。”寧蕭提醒道。第一次的案子,是誰一直用放大鏡將自己當做嫌疑人觀察,最可惡的是還出口戲弄,不安好心。寧蕭暗道自己算是早早勘破了,才沒有被某人戲耍。
徐尚羽摸了摸鼻子,“我也是職責所在,而且那次我說的話,也並不全是……”
不全是什麼?
說到這裡突然沒了聲音,寧蕭正豎著耳朵聽着,怎麼沒下文了?
“說話說一半,你倒是說清楚啊!”
他不耐煩地坐起來,卻看到徐尚羽正轉過身,眼睛直直地盯着二樓,表情嚴肅到可怕。
“怎麼了?”寧蕭問。
“我剛才,看到季語秋帶着他的人上去。”
“……你喊他來的?”
“沒有。”徐尚羽道:“所以事情才糟了。”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從沙發上跳起來,急急就向樓上跑去。徐尚羽兩三步就大跨步地上了樓,寧蕭腿沒有他長,就被那跨欄一樣跨樓梯的猛人甩在身後。
“我說,你等等——!”
“啊,小心!”
可卻在上樓梯口的當兒,寧蕭差點撞上迎面走來的手推車。他抓着樓梯扶手旋身躲過,可也把推車上的一大堆坐墊床單之類的撞掉在地上。推車的小哥眼見寧蕭要摔下樓去,一聲驚呼。
寧蕭手臂用力,在半空中穩住身子,才算是把自己穩在了二樓,沒有摔到樓下。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推車的年輕人連忙過來和他道歉。“我剛才沒注意,你沒事吧,有沒有撞到哪?”
“沒事。”寧蕭沖他擺了擺手,抬頭再看時,徐尚羽已經跑過了走道的轉彎口,不見了身影。
他嘆了口氣,彎下身幫推車小哥收拾東西。
“也是我上樓太急,我幫你撿吧。”寧蕭撿起一個坐墊,看起來似乎有些眼熟。
“這是……小哥,你在打掃包廂?”
推車的年輕人點頭道:“是啊,我本來在樓上收拾的,經理要我下樓來,說一會有個包廂要讓我趕緊收拾,我就來待命了。”
寧蕭心頭一跳。“是210?”
“你也知道?”清潔小哥微訝,隨即嘀咕道:“說起來那個包廂也邪門,這都是第二起意外了。上次出事後經理就收拾了一番,估計這次又要重新裝潢了。”
“上次?”寧蕭看着他。“蘇儷的那一次,也是在210包廂出的事?”
為什麼之前竟然沒有告訴他們這一點?
“我、我什麼都沒說!”清潔小哥臉色一變,飛快收拾好地上的墊子床單。“我還有工作,先告辭了,再、再見,先生!”說完,這人已經推着車跑遠,那奔逃的速度就像是身後有隻猛虎在追趕。
寧蕭一直看着他,直到見對方的身影消失在走道盡頭,才收回視線。他在原地站了兩三秒,隨即轉身,追上徐尚羽而去。
等到寧蕭趕到210包廂門口的時候,一看見情況,就知道事情糟糕了。
徐尚羽站在門前,臉色僵硬,寧蕭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憤怒卻還要隱忍住的表情。而在他對面,劉警督卻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小徐,事情既然都已經查清楚了,我也不想不給你面子。”劉立乾臉上帶着笑容,拍着徐尚羽的肩膀。“年輕人嘛,急功近利,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再怎麼樣,也不能混淆案件的性質嘛。”
他瞧身後的季語秋看了一眼,嘴角掀起。“既然季法醫都已經驗明了死者是自殺,那還有什麼好說的?這隻能算是一般案件,並不歸我們管。剩下的事情就交給陳老闆吧,我相信他一定能處理好內部事務的。”
陳瓊在一旁附上笑臉,連連點頭稱是。
寧蕭看向季語秋,那傢伙站在劉立乾身後,此時正是一副左右為難的表情。見寧蕭看過來,季語秋露出一個苦笑,向他聳了聳肩,無奈攤手。季語秋隸屬於警隊的鑒定科,而不是屬於徐尚羽私人的法醫。其他警員有需要讓他來現場做鑒定,他也不能拒絕啊。
自殺的事情這麼快就曝光了,對於寧蕭和徐尚羽的下一步打算來說,都很不利。
“劉警督。”寧蕭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即使是死者自殺,難道你就沒有覺得巧合嗎?為什麼時機這麼湊巧,地點也和第一次案件時一樣,也許這背後還有……”
“我不管這背後有什麼!這都是我們警隊的事。”劉警督不耐煩地打斷他,看了寧蕭一眼,道:“特別顧問?究竟有多特別?寧蕭,之前你故意將死者死亡說成是他殺,這件事我還沒有和你計較。聽說你是寫什麼小說的?哦,我懂了,是不是遇上這種懸疑的案件,你就會特別有靈感?我告訴你,寧蕭!刑事案件是十分嚴肅的事,不是給你開玩笑的!你要是我們正式警員,光欺瞞死因這件事就足夠給你一個處分!你——”
“劉局,這件事不在他。”
一直沉默的徐尚羽站了出來,他輕輕走前一步,擋在寧蕭身前。“都是我安排他這麼做,我只是懷疑這件案子也許沒那麼簡單。抱歉,既然現在已經查清楚了,那看來是我多想了。”他看向劉立乾,微微地彎腰。“年輕人的失誤,希望您老能諒解。”
在場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徐尚羽竟然能說出這麼一番低聲下氣的話。劉立乾愣住了,季語秋則是驚得嘴巴都合不攏,寧蕭站在他身後,神色難辨,只是雙手緊緊握拳,攥得很緊。
“你,呵呵,小徐,知錯難改總是好事。”劉立乾愣過之後,很快就受用這一番誠懇的道歉。在他看來,這次就是他踩到徐尚羽頭上,將這個心高氣傲的年輕人狠狠地折了一把。“我也不計較了,總之,你們不要繼續在這上面糾纏就好。”
“還有你,特別顧問。”劉立乾走過寧蕭身邊。“自己究竟是什麼身份,好好想想吧。”說完,他像個戰勝的將軍一樣,挺着肚子離開,陳瓊跟在其身後相送。
直到這一行人走下樓,寧蕭都沒有再說一句話,看着徐尚羽微微彎曲的背脊,他莫名地覺得刺眼。
“抱歉,劉大頭直接打電話到局裡,我不出現場不行。”季語秋對着他倆舉手道歉。“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不管你的事。”徐尚羽摸了摸臉,褪去剛才偽裝出來的笑容,變得面無表情。“劉立乾也是老油條,他會看不出這兩起案子中間有鬼?既然他存心想要息事寧人,什麼手段都能使得出來。不找你,也能找到別人。”
“那你剛才……”
“形勢不饒人,暫時只能這樣了,等到……寧蕭呢?”徐尚羽說到一半,突然發現寧蕭不見了蹤影。他急忙四顧找人,一眼就瞅到了包廂。
210昏暗的室內,寧蕭緩緩躺下,就躺在楊芸死後被划出來的白線內。像個屍體一樣,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動不動。在季語秋和徐尚羽說話的時候,他不知怎麼竟然跑過來了,而現在就躺在這裡裝死。
季語秋以為他氣糊塗了,好氣又好笑道:“寧蕭,你怎麼這麼……”
“別過來。”
“什麼?”
躺屍中的寧蕭正直直地看向天花板,見兩人要走過來,阻止道。
“站在那別動,徐尚羽,幫我打開大燈。”
徐尚羽聽話地去打開大燈,一時間,吊燈刺眼的白光照在寧蕭身上,將他的臉映得蒼白。寧蕭眯着眼,看着吊燈上影影綽綽的黑影,須臾,竟然笑了起來。
那蒼白的臉色,襯上他突兀的笑聲,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我知道了!”寧蕭猛地坐起身子,看向屋內二人。“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楊芸要選在這裡自殺。季語秋!”
“到、到!”他這聲喊得太凌厲,季語秋差點就忍不住要敬個禮立正。
“該你將功補過了。”寧蕭拍拍手,指着整間房對季語秋道:“這裡就交給你。”
“你想做什麼?”季大法醫忍不住問。
“做什麼?”寧蕭摸了摸腳下的白線,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臉龐那樣溫柔。“當然是重建現場,按照楊芸的要求。”
他接着抬頭,對着徐尚羽一笑。
“我們還擊的時刻到了,徐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