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入校
和婁暢談過之後,江倚槐回到民宿看了一夜江蕭峰的作品。
這些作品,江倚槐小時候在電視上看過,那會兒他甚至還沒形成拍攝的概念,只知道這是爸爸“拍”出來的。等江倚槐長大了一點,江蕭峰偶然在小學校慶表演時發現了兒子的天賦,就開始為江倚槐的人生鋪路。
許是受了母親朱嵐的影響,他天生裝了一顆自由的心。小時候跟著母親跋山涉水,去世界各地采風、作畫。漂亮的水彩和畫棒,構成紙上繽紛的人間色彩,這些眾生百態以如此絢麗的底色留在江倚槐的心上,讓他自幼就嚮往著無拘無束的生活。
但江蕭峰將江倚槐塞進了各色各樣的表演課程中,半點自由都吝於給予,結果顯而易見,興趣沒建立起來,厭惡反而萬丈高樓平地起了。
在江倚槐沒有將興趣投到演藝上時,江蕭峰的精心規劃無疑是一種束縛。江倚槐一面承擔著父親嚴厲的訓誡,在表演課與文化課之間兩點一線地輾轉,一面小心翼翼地呵守著那點自由夢,他在空餘時間裡,偷偷地學琴、作畫、攝影,嘗試著演戲之外所有的可能。
直到後來江蕭峰出了事,江倚槐才盯著手術室上方的燈,紅了眼眶。
人生有百味,同一件事情,一個人卻只能嘗一種,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但演戲多好啊,攝像機前是千人千面,有多少人生能讓他去體會,戲裡,求而不得的仍有機會,曾經錯失的能夠重來。
手術燈滅的那一刻,江倚槐忽然就有些想試試看,試試看那或許只是因為叛逆心理而排斥著的東西。某種不確定的願憬,隨著溫熱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湧出。只是曾經那樣期盼他走上這條路的人,已經不在了。
這些年,江倚槐拍攝了不知凡幾的作品,體會過千姿百態的人生。他也樂於觀摩其他的影片,或學習,或欣賞,只是從來不曾回看江蕭峰的作品。
不是不敢看,只是某種特殊的意義仍橫亙在江倚槐的心上,至今未打破——不管怎麼樣,他最終還是走上了江蕭峰安排的人生,哪怕這出於他自己的衝動。
“江倚槐是誰?”
“江導的兒子唄。”
“你看他是江導的兒子,誰不知道吳導和江導是至交,他來吳導這裡拍戲,不就是變著法走後門嗎?”
“是啊,不然哪能小小年紀就來拍這種角色?”
“等他成年進了公司,別成了圈子裡的戲霸。”
“會不會有點誇張……”
“哪能啊,江導不是總在電視上說自己有個天生吃演員飯的兒子嗎,我看不見得,貼金的事情我看得不少。”
這是長在江倚槐身上的標籤,要貼一輩子,撕不去抹不掉。沒有人問,他是不是願意,是不是開心。
在江蕭峰過世後,他既已打定決心走演藝路,便不懈地想要蓋住這道標籤,所以他從來都不碰江蕭峰有關的一切。他無疑是成功的,天賦與勤勉織成錦衣,早將最初的流言蜚語掩蓋,但時隔多年,再要去觸碰江蕭峰的作品時,江倚槐的內心還是久違地有了震顫。
他有沒有做好,能不能做得更好。
江倚槐從來都知道,他的父親是多麼優秀的導演。
電影開始了,畫面從黑色中浮現的那一瞬,就好像隔著時空的眼睛緩緩睜開了。這是一次窺視,又是一場評判,聯通生死。
週六的拍攝意外地順利。
而後,主角的戲份暫時告一段落,婁暢給江倚槐放了假,帶著工作人員和其他演員,繼續餘下部分的拍攝。
轉眼到了新的一周。
江倚槐昨晚在酒店裡休息了一天,晚上又和老教授聊到夜深,本以為今早會起得晚,沒想到劇組那可怕的生物鐘作祟,他醒時才七點半。
江倚槐叫來早餐,吃過後本想去隔壁找小王——小王向來是個早起收螞蟻森林的好青年,結果剛出房門,就遇見了要外出的唐躒。
江倚槐便收回了腳步,讓唐躒順路送他去玉城大學。回平城之後要拍的部分專業性更強,他得抓緊一切學習機會,好好備課。
車窗外是不錯的天氣。
前些日子下了不知多少雨,大概把老天爺的水缸倒空了,這段時間天天放晴,抬頭望去碧空無雲,白鳥飛逐。
秋陽也格外溫暖,陽光落在身上,把人照得舒舒坦坦。
唐躒瞥了眼江倚槐,頗為好奇地開口:“昨天吳教授和你聊多晚啊,你瞧瞧你這黑眼圈,跟煤窯裡扒出來似的。”
江倚槐幾乎沒有自知之明,他正低頭看著資料,分出一點點心思回答道:“很明顯嗎?”
馬不停蹄地趕了這些日子,終於把公事處理得僅剩個尾巴了,唐躒因此心情大好,如果不是把著方向盤,前後都是車,他還想大大方方地伸個懶腰,雖不能遂願,但調侃一下江倚槐還是可以的:“嗯……這麼說吧,到前面這路口我左拐,送你進去,你看怎麼樣?”
聽聞這話,江倚槐抬頭看了眼導航上的地圖——左拐兩百米處有座動物園,他又把眼神收回去,語氣平淡,不怎麼生氣地否定道:“行不通。”
車載音樂被唐躒調得很大,節奏明快活潑,聽來和他本人的心情一樣,歡樂得很。
唐躒跟著哼了幾聲,遞了個小鏡子給他,順嘴嫌棄道:“你自個兒瞧瞧,這什麼?煙熏妝似的黑眼圈,怎麼行不通了?”
江倚槐接了鏡子,對著自己看了看,覺得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但這麼回答必定是不行的,他思索了會兒該怎麼說,像是想到什麼好玩的,眼角隱有笑意。
突然,江倚槐“噯”了一聲,示意唐躒看他。
唐躒非常大方地分給江倚槐一個眼神,誰知剛看過來,就見江倚槐擺正坐姿,一本正經地模仿起了八卦新聞主播:“近期,有些藝人通告費開出天文數字……”
“……”不愧是科班出身,腔調學得有模有樣,換身女裝就能進娛樂新聞錄製間了。
佩服之余,唐躒聽出了話外音,調笑著潑他涼水:“就你這樣子,還嫌人動物園付不起出場費?洗洗睡吧,別做夢了。”
從業多年,江倚槐深知演員並非流量,這二者在他眼裡涇渭分明,不可劃一。有一些約定俗成的界線,哪怕很多人試探著、越界著,他也恪守本分,明白碰不得。
江倚槐平日裡不怎麼接廣告,偶爾上一些通告也是配合電影宣傳,再加上社交網站詐屍式的更新頻率,他被媒體和粉絲貼上了“佛系”標籤,稀奇的是煜華的老闆也佛得很,對此並無意見,更加放任了江倚槐的“禪修”生涯。無論是那些少得可憐的“副業”,還是穿戲服泡片場的主業,江大佛都沒幹過漫天要價的事,不然按照江倚槐今時今日的地位,早就錢漫金山,人生的小目標已經實現好幾個了。
“天文數字”在如今的行業內已不算稀罕,倒不是江倚槐不夠格不能開,也有大手筆的主兒自願來邀,江倚槐不知道這種風氣因何而起,也不清楚別人怎麼看怎麼做,輪到自己身上,一律看也不看地拒絕,而後視金錢如糞土般叨叨“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對此,唐躒還吐槽過他哪學來的這股酸咕咕的書生氣,活像個帶著眼鏡裝斯文的大尾巴狼。江倚槐摸著下巴,笑了笑問“有嗎”,看著還怪高深莫測的。
好在唐躒作為江倚槐的經紀人,多年來適應得不錯。江倚槐除了在磨戲上時有出格,甚至偶爾會惹出令人啼笑皆非的結果,但在其他工作上,江倚槐還是十分靠譜的,他雖極力避免不必要的曝光,可難推的通告也不會硬推,秉持著儘量不給唐躒添麻煩的態度配合工作。二人各自堅守著底線,相互包容,保持尊重,和和睦睦搭夥了六七年,從某種角度看來,他們能不分道揚鑣也是業內奇跡。
這種各自妥協,致使江倚槐的事業線更加佛系,再加上江倚槐三五不時還偷偷給貧困山區捐款,收入也便更壓縮了,在生活上的直觀反映便如坊間流傳的那樣——影帝買不起房。
聽起來荒誕無稽,不過這種小道消息,有時並非空穴來風,而是真實存在的。
不過江影帝並非餐風露宿的小可憐兒,而是住公司公寓,用公司水電,吃公司餐飲,過著仿佛被公司老闆“包養”的“免費”生活。
想到這裡,唐躒接了自個兒的話頭,繼續說:“話說回來,你考不考慮從公司公寓裡搬出去了?”
江倚槐沒想到唐躒會突然提這茬,愣了愣:“怎麼?方總說要我搬出去嗎?”
唐躒給他解釋:“也不是,方總可沒空管你衣食住行,我是在替你打算,人都說‘三十而立’,你也快了,現在基本能算事業有成,雖然沒暴富,而且你喜歡瞎捐,但應該不至於像坊間傳聞那麼誇張,房子嘛……我猜你家那邊可能不缺,你也沒打算過,可錢擱著也是擱著,就算是為了長遠考慮,不考慮在平城置辦點什麼?”
江倚槐思考片刻,做一個“懂了”的手勢,摸出手機看起來:“我找找。”
突然這麼聽話,怕不是白日撞鬼。
唐躒挑了挑眉,望了一眼,就看見江倚槐正在搜索框裡打“平城租房仲介”。
“……”如果可以,唐躒想退回半分鐘前,把江倚槐那個“懂了”的手勢打掉。
他懂什麼了?他根本沒懂!
江倚槐劃拉著螢幕:“暫時沒符合的,我再看看……公寓那邊急嗎?”
“咳,不急,”唐躒認真想了想,覺得自己遲早要被噎死,這都什麼跟什麼。他沒好氣地解釋道,“公司缺什麼都不會缺你住的,你也別瞻前顧後,優先考慮自己就行。”
大廈頂端的廣告幅高懸而下,一連三幅的版面,醒目得很,約莫是什麼小明星的演唱會預告。
唐躒拐彎時瞟了眼,借此想起一件事:“不過……最近公司新成立了一個男團,似乎還有兩個單獨的苗子,應該都往你那邊公寓裡安排,你不是一向喜歡安靜麼?那幫小孩子應該有的鬧。”
江倚槐這人,脾氣謙溫,慣常幽默,擱在哪兒都是塊和事佬的好料子。他不擺架子,所以在外界看來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不熟悉的人也不會害怕他,熟絡了的就更不用說,唐躒拿唇齒當兵戈,天天和他鬥嘴,也不見他有動怒的時候。
江倚槐的壞脾氣,就如同低級難度的掃雷,想來有些可怕,實則碰雷概率不大,沒必要擔心。
這些少到可以忽略不計的雷點,無規律地潛藏埋伏在生活日常裡,無法精准定位。
但恒定在雷區的也不是沒有,只有一個,就是江倚槐不喜歡在休息日時被人打擾。他常年獨居,把私人時間在計畫表上安排得井然有序,大部分都在安安靜靜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在這種時候,只要有干擾因素出現,江倚槐雖不會表達出來,但那張臉一整天都會懨懨的。
唐躒第一次碰見這陣仗那會,也不是沒驚訝,接而苦口婆心地開導:江老師你這樣不好辦,以後有了女朋友,你禮拜天就這麼悶著,全天候開靜音模式,零互動零交流,分分鐘被發好人卡啊。這樣一來,以後哪還有妹子願意……
被擾了清淨的江倚槐歪靠在沙發上,把書從臉上扒下來,面無表情地回了句“知道了”,就算是聽過了,也不曉得聽沒聽進去。
托唐大爺的福,思想工作做得萬分到位。經年以後,江老師年已廿八,至今從容坦蕩地單著,果真沒找女朋友。
江倚槐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歎了口氣,心想看來不搬是不行了:“你也知道我進了公司就一直住公寓那片,沒什麼經驗,也不瞭解市場,估計不太好找。這樣……我再想想,也留意找找房源,實在找不到我就忍著吧。”
江倚槐為人有一個很大的優點,那就是很會審時度勢,隨遇而安。哪怕此刻拆遷隊三敲五砸把他屋子夷為平地,恐怕他也能在最快時間內冷靜下來,細謹認真地列清賠償事項。
唐躒收穫了一個相對滿意的答案,欣然踩下刹車:“行,你再想想。”
江倚槐擺了擺手:“嗯,那我走了。”
“我事先警告,今天你可別惹事啊!”唐躒把車停在了人跡罕至的學校後門,以免引來群眾的目光,“這段時間三天兩頭掛在話題上,都快變成本年度最容易偶遇的明星了,丟不丟人。”
江倚槐“好好好”地應著,攬過雙肩包背在左肩,戴好口罩就插著兜下車了。
溫度適宜,江倚槐離開酒店時沒帶外套,從行李箱裡揀了身白色T恤穿,佐以淺藍色牛仔褲和米白色球鞋。他把自己捯飭得煥然一新,和前些天拍戲的樣子大不相同,頭髮洗順了,幾縷劉海斜散在額前,總體看來頗為青春,簡直能混入剛入學不久的新生,連熬夜留下的黑眼圈都變得合情合理。
畢業多年,江倚槐鮮少有機會像這樣在校園裡悠閒自得地走。哪怕是在學校拍戲,亦或是難得回去母校,也是被人群裡三層外三層地堵著,被相機這條街那條街地追著,半點不自由。
此時約莫將近打鈴,路上學生都埋頭趕路,抱著書的,背著包的,提著電腦的,滿眼都是。
唯獨江倚槐走在樹底下,步伐不緊不慢,偶爾踢到小石子,聽著它劈裡啪啦滾出去的聲音,也不失愉悅。
沿路一排香樟,烏綠色的濃蔭交織,有風過時,窸窣作響。陽光透過葉片罅隙,落到地上,落到人身上。
一路走來,有一個和人流反方向走著的女學生,看上去不像是忙於上課。
江倚槐走上前去,見女孩子停下了,小聲詢問她:“不好意思,可以打擾一下嗎?”
女孩子抬頭,沒能看見他全貌,僅盯著江倚槐那雙露出的眼睛,愣了一下,下一瞬便在心中炸開了花:我的天呐!真他媽好看!這是哪個小學弟!三分鐘內我要知道他的全部資訊!
不過,雖然內心世界有如萬馬奔騰,但女孩子仍舊面不改色,語氣也按捺得波瀾不驚:“可以的,請問有什麼事嗎?”
江倚槐眨了眨眼:“問一下那個……得知樓怎麼走?”
好看是好看,可惜是個路癡。
女孩子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然後指著大人流去的方向,色即是空般回答:“就那兒,那個岔口左轉直走,你跟著他們走就是了呀,新生報到的時候沒跟著記樓嗎?你們軍訓在另一個校區,這邊晚開學,不過這都好幾天了,也要跟著記路啦。”
“好的,我會記住的,”年近三十的“小學弟”點了點頭,眼裡俱是笑意,江倚槐想了想,又補了句,“謝謝學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