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事
“還有一件事,”江倚槐猶豫著,還是問了出來,“劉柔最後真的死了嗎?”
驟然聽聞時,婁暢歪了歪頭:“你為什麼會以為她死了?”
除了劉老翁口中提到的這次,傅作舟沒再寫過劉柔,但她又是存在著的,哪怕她不曾與誰謀面。馮融根本不知道劉柔是什麼模樣——他在村裡時竟從不留心別人,可他仍舊惦念著她的那朵花。
劉柔,這個根本沒有在劇情中正式出現過的人物,像一抹無形的魂靈,十年如一日地籠在馮融被人情世故冷卻的心上。
她就像不存在似的,哪怕數十年後,馮融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仍舊沒有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江倚槐說:“看劇本,有種直覺,之前和潘成老師討論的時候,他也這麼認為。”潘成即是劉老翁的飾演者。
婁暢對此不置可否,他聳聳肩:“實不相瞞,我也很好奇。”
“針對這個問題,我問過傅先生,他不告訴我,就留了一句話——‘在這樣的村子裡,純真女孩的最終歸宿。’你看吧,他總有一堆自己的想法,還死都不肯說,”婁暢很無奈,“不過他的助手,就是小胡,曾經跟我推薦李村作為拍攝地時,跟我講過當地的一個故事。”
江倚槐好奇極了:“故事?”
婁暢扶了一下眼鏡:“想聽嗎?”
“當然。”江倚槐不假思索道。
婁暢皺了皺眉:“那你坐過去點,我給你講。”
“嗯?”江倚槐這才發現自己讓婁暢站了這麼久,真是拍糊塗了,趕忙挪位置,“對不住,您坐。”
這樣的小村落,就好像一顆隔絕在邊緣的小星球,在道德與法則上,自有自的運行規律——哪怕這種規律毫無先進性可言,長於其中的村民習慣于此,並將其代代傳承,奉如圭臬。
“六七十年代那會兒,社會搞生產,鼓動大家生得多,也不管大家願不願意。但其實,像李村這種閉塞的小地方,不需要這些鼓動,他們的傳承意識比起開放地區的人要深很多。每個人家都生好幾個,有的勢必要生出兒子來,有的生出了兒子還想繼續生。”婁暢停下來,問他,“生得多了,會怎麼樣?”
江倚槐根據以往劇本和書本的經驗,推測道:“養不起……送掉,或者……賣掉?”
“嗯,而這種村子,重男輕女的現象,嚴重到讓人難以想像,”婁暢回憶著,“他們賣女兒,就好像賣生產過剩的商品,所有人都賣,沒有人覺得不對。”
“但有一戶人家,卻不一樣。”
這戶人家跟隨村姓,家裡的頂樑柱名叫李建國,他與妻子在父母逼迫下,先後生下了三個孩子,都是女兒。長親過世後,可能是年輕氣盛,也可能是夫婦二人都念過幾年書,明理通德,沒有那些舊思想,他們最終不打算再要孩子。
三個小女孩在村裡跑來跑去,快樂地長大,她們是村裡與眾不同的風景,就好像在沼澤地邊開出的百合花,潔白、幽香。女孩子羡慕她們,她們不必穿打過補丁的衣衫,不必為了弟弟而放棄很多東西。男孩子也喜歡她們,她們單純善良。
尤其是那個小女兒,喚作萍芳。萍芳承襲了母親的樣貌,且愛讀書,到十五六歲的年齡時,是姊妹中最文靜溫柔的一個。她又懂事,時常坐在門檻上,抱一個竹篾,幫父母擇菜,或與兩個阿姊做針線。
據說一次,有個外鄉人來了此地——這是鮮有的,萍芳用水靈靈的眸子看他,看了好一會,竟不似那些見了生人而害怕地跑開的男孩子,她從門檻上坐起,用軟和的話語同他指路,見這人饑腸轆轆,還回去拿了兩塊草頭面衣贈他。
婁暢說:“萍芳是村裡爭相誇讚的好女孩。”
俗稱別人家的孩子。
江倚槐本想跟著誇讚幾句,婁暢卻又說下去:“但後來……萍芳不見了。”
江倚槐一愣:“不見了?”
婁暢點頭:“嗯,某一天傍晚,突然不見了。”
很長一段時間,萍芳的父母都在找她,有四五年。那個年代,雖說是改革開放了,但窮鄉僻壤通信技術太差,一旦失聯,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回來了。他們撐了那麼久,終於相信不會再有回音。
江倚槐有些不安:“她去哪兒了?”
“不清楚,不過當年有小男孩說,萍芳又給陌生的外鄉人指路去了,但方圓幾裡搜遍,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江倚槐想:十有八成就是拐賣,那會兒拐賣能找回來的,幾乎不可能。
萍芳像一個存在過又忽然消失的靈物,被村民們傳成了各色各樣的故事。不知為何,傳出這樣一版故事,說是李建國夫婦其實就是動了財心,想賣掉女兒,才自導自演一齣戲。
這時距離萍芳出生的年代,已過了十多年,思想工作做到了農村,村民開始擺脫賣女兒的思想,爭相做文明人。萍芳這樣的女孩,在他們心裡的秤上一擺,無論怎麼看,都能賣個好價錢,於是有色眼鏡便對準了李建國夫婦。
可不是麼?有人還說,他家二丫頭看上隔壁村的一個窮小子,估計是要倒插門。預備婚事那麼多錢,他們小門小戶哪裡掏得出來,可不就要賣女兒嘛。真是可憐了萍芳,這麼好一個小姑娘。
風言風語傳了一段時間,終是平息下來。村民畢竟不是生在這樁奇事上的人,八卦過後,他們有自己的家庭要經營,也有自己的生計要過活。
只是沒多久,已出嫁的大丫頭也死了。她的婆婆將她的棺材停回了李村,說:沒一兒半女,留著晦氣。
這一次,謠言甚囂塵上。
婁暢深呼吸了一下,沒再細講,江倚槐猜得到,左不過就是說,這對夫婦必定做了虧心事,這就是現世報。
雖然婁暢很長時間沒說話,但江倚槐不以為故事已經結束。果不其然,婁暢問他要煙。
“沒了,小王那兒討來的。”江倚槐一攤手,“小夥子年紀輕輕,不要老是抽煙。”
“……”婁暢瞥一眼江倚槐手裡燒著的東西,給了他一個冷淡的顏色,繼續說下去,“沒想到的是,又過了十多年,那會兒已經是九十年代了,萍芳卻在某一天回來了。”
江倚槐眼中一動,驚訝之色漫起。他想:萍芳終於回到了這片生養她的土地上。她是不是會與李建國夫婦相擁而泣,亦或是多少酸楚都藏在相視一笑中,又陡然驚覺,眼紅鼻酸。
失去多年,倏然複得。如果這是在影視作品裡,必定是感人至深的相逢畫面。
只可惜,現實的荒誕之處,或許就在於它容不下圓滿結局。婁暢歎了口氣:“萍芳的回來,大概是壓垮她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是逃回來的,不知道多少個日日夜夜,風塵僕僕,甚至連錢都花得不剩分文,她的鞋上沾滿塵泥,必是坐不起交通,走了長遠的山路。
行路疲憊,風雨蹉跎,她像是一個出土的花瓶,好看無光,反倒有些狼狽不堪,李建國夫婦甚至一時沒認出來。
萍芳的容貌,比之十多年前的少女,實則出脫得更好了,但那點山水書卷裡養出的靈氣,已蕩然無存。
他們聽萍芳說起拐賣的經過,問路、下藥……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陌生又黑暗,直到萍芳說到,她被賣到了順城。
江倚槐便是在順城出生長大的,乍一聽更添了不忍:“順城?”
“嗯,”婁暢說,“萍芳嫁給了,不,被賣給了當地一個酒色之徒,還生了一個孩子。”
順城在村裡的大多數人看來,是極盡繁華之地,是此生都不一定去得了的迦南美地。而萍芳在那裡結婚生子,不論是出於怎樣罪惡的開始,現在的境況聽來卻是很“好命”的,甚至傳出去時,有些村婦還有些眼紅。
“他們把萍芳趕了回去,說女孩子既然結婚生子,就不應該再回來。”
李建國夫婦對外說,萍芳尋到了一個好人家,在順城吃香的喝辣的。
江倚槐本想問,怎麼會這樣?但轉念一想,立刻明白過來。
十多年了,李建國夫婦已蒼老,他們終於可以平淡地接受萍芳的離去,也漸漸忘記過去的美好回憶。
一家人在蜚短流長中活了那麼久,那點唯存的心性大抵被消磨殆盡,他們的思想被村裡人同化了。
漫長的年歲裡,他們只剩下真實的痛苦——這都是萍芳帶來的。被侮辱沒人性,被栽贓是吃著妹妹的人血饅頭成婚生子,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都活在萍芳的陰影裡。就好像……這麼多年了,他們偶爾會驚懼地察覺,萍芳仿若一雙窺視的眼,在某處盯准他們的脊背,從來沒有離開。
江倚槐沉默了很久,把一支煙吸到了盡頭,他緩緩吐出煙,才平復一點心緒:“萍芳回順城去了嗎?”
“不知道,這次是真的杳無音信了,”婁暢望著遠天,月色已逐漸明亮,在無風無雲的天際顯得那樣孤單,“不過她走之後,村民們為她編了一個自殺的結局,聽著是不是挺荒誕?”
一別經年,再見時,父母向她哭告,胞姊對她怨毒,她所有的掙扎、希望都化作了可笑的灰煙,如果不身死,難道又要回到泥沼中嗎?
江倚槐的思緒卻走到了另一個方向:那神明般至高無上的“別人家的孩子”,日復一日地鞭打在孩子們的心上,當年的孩子們長大了,那份嫉妒與怨恨這麼厲害麼?
江倚槐細思極恐,於心不忍:“難道全村的人都想讓她死?”
婁暢一愣,可能是被江倚槐這想法給唬住了。
“你這個想法,可能是恐怖片的腦回路了……雖然事無定性,我也不能說絕對是錯的。不過可以換一個角度理解,”婁暢自顧自說下去,“對於這樣一個悲劇性的女子來說,這可能不失為一個好結局——”
“即便她活成了一個‘故事’。”
故事只要符合人們的願望,主角本身如何,事實又是如何,沒有人在乎。但,比起那些寂寂無聞的人,他們生老病死,順從悲劇,又釀造悲劇,要好得多。
江倚槐有些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了:“劉柔在片子裡,也是一個沒有寫出來的‘故事’嗎?”
婁暢把目光收回來,看向江倚槐:“你覺得呢?”
江倚槐想到了什麼,像是不確定,他微微搖頭:“站在馮融的角度,我希望不是。”
愛是多麼卑微的東西,寧可她好好活著,便算是變作活著的悲劇,也不要成為口口相傳的“故事”。可是,馮融最後都沒有見到劉柔。
“嗯,有點苗頭,”婁暢略作肯定,但神色不怎麼好看,在這樣的故事面前,誰都不會快樂,“希望明天不會再返工,去吃飯吧。”
江倚槐跟著婁暢走往用餐的地方,萍芳的故事卻在他心中揮之不去,他掏出手機,打算調節一下。
【幾一昂江】婁導和傳聞中的不大一樣,拉著我說了二十分鐘話。
半分鐘後。
【唐大爺】是話少的那個嗎?
【幾一昂江】是吧,我這應該沒有第二個婁導了。
【唐大爺】你是不是在劇組惹事了,小王沒攔住你???
【幾一昂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