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再遇
平城市區外,近山接遠山。
此時林木尚未褪盡樹葉,襯著楓葉如灼如燒,最是金綠並紅,秋燃之時。
陸月濃循著盤山公路走了一段,又按著旁邊路標的指向,拐入一條小徑。走著走著,路況卻愈發荒僻,環顧四周,望不到一點人跡,安靜得連肺腑間的呼吸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層層疊疊的落葉將前路鋪滿,樹上不斷又葉子落下來,發出輕細的響動,和著遙遙傳來幾聲秋鳥的啁啾,尚不算清冷。
手機放在口袋裡,一下下振動,陸月濃停下腳步,拿出手機點開。是林教授發來的訊息,問他什麼時候到,需不需要人接。
林教授全名林進,是平大天文系的副教授。
陸月濃與林教授,一個是教文學的,一個是教天文的,二者雖都有個“文”字,但終究是八竿子打不著。按理來說,二人不該有什麼太大的交情,但陰差陽錯做成了朋友,也是一段頗為離奇的緣分。
這事說來巧合得很,出於個人愛好,林教授總愛在閒暇時,往圖書館去借些文學類書籍,隔三差五能碰上陸月濃。時間一久,兩人便從眼熟變得熟絡了,難得有空時,還能約到一塊兒喝盞茶、談會天。
此回來露明山,也是林教授熱情邀請,不然照著陸月濃這“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堪比高門深閨的性子,斷然是不會來的。
陸月濃回資訊,說他已經到了,正在上山,又表示不用人接。
山裡頭的信號不穩定,時好時壞,方才的消息趁著片刻的迴光返照,才勉強發了出去。手機很快又恢復為一塊板磚,導航沒法使用。陸月濃一時進退維谷,不知該如何走了。
站了一會,陸月濃覺得原地枯等無濟於事,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他踩著乾枯的葉子往前走,葉片松碎,生脆的聲音清晰入耳。
近處的草坪上,灰羽的鳥結伴成群,低頭覓食,四周過於安靜,它們感官敏銳,聽到丁點兒腳步聲便紛紛驚動,撲棱著翅膀躍入空中。
鳥群突起,陸月濃順著它們飛起的方向望去,卻在展翅聲中倏然捕捉到一陣不同於之前任何的聲響。
目光被這一聲輕響截在半空。
某種難以名狀的心緒升騰起來,陸月濃微微攥了攥衣袖。這聲音已很久沒聽過,但又是極為熟悉的。
直到陸月濃梭巡著的目光有了焦點,他的視線落在不遠處幾竿疏竹後的地方。
那兒立著一個人,手裡捧一台相機,也定定朝這邊看來,身後是層林盡染,鳥雀歸山。
陸月濃眨了眨眼,心下慢一拍地明白過來:是快門的聲音。
遠處的男人披著深灰薄呢,羊角扣未系,半敞著,裡頭是一件黑色線衣,衣物貼身,勾勒出修長有致的身材。
他就站在那兒,不動若磐石,靜止如山松,又像是一筆稀竭的墨,添在秋色寫意之中,無心看時能契合,用心觀時可出挑。
陸月濃眼神一動,並不留意這人如何好看,只是盯著那台相機,若有所思般地看了許久,久到鳥群都全部落回,天空還作一片澄澈,才捨得上移視線,去看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江倚槐……你這名字挺有意思,怎麼起的?”
那時,陸月濃正坐在校選課的教室裡,拿著石料在砂紙上打磨。老師佈置了作業,給同桌刻一枚章。
白色的齏粉落在檯面上,被江倚槐掃到一邊,他閑來有興地把它們堆成一座白色的小山,檯面整潔如初。
“這個麼……我媽懷我的時候,做夢夢到自己在一座仙島上長途跋涉,她走啊走啊,遇見了一棵槐樹,她就倚著槐樹坐下休息,沒想到槐樹成了精,會說話,槐樹告訴她,她托神樹的福,生下來的孩子一定好看又活潑。”
陸月濃取了紙巾,毫不客氣地把江倚槐堆好的“山”抹走:“我覺得,聽起來像是在自誇。”
江倚槐不以為意,笑了幾聲才說:“誇就誇吧,反正我媽是這麼說的。那你呢?”
陸月濃將石料上附著的白屑拂去,將它固定在篆臺上,沒再說話。
也不一定非是槐樹。倚在何處,他都是好看的。那時候的陸月濃曾這樣想過,卻沒有說。
到如今,這點想法分毫未變,硬說要有什麼,也只是覺得江倚槐更是好看了。
陸月濃本想不著痕跡地離開,沒想到江倚槐叫了他的名字。
“陸月濃!”
陸月濃停下來,轉回身,盯了那人的眼神片刻,不知從何而來的氣力,抬手將阻遮的枯瘦枝葉挽到身後,一步步向著江倚槐所在的方向走過去。
竹外,沒有桃花三兩枝,只有霜葉紅於二月花,還有一座大小適宜的亭子,兩個人對坐在其中。
“沒想到在這都能遇見,你說,算不算冤家路窄?”江倚槐說得輕巧極了,手裡還細細地擦著相機。
但這段話太容易勾起某段不愉快的回憶。他們最後一次分開時,幾乎可以稱作不歡而散。
江倚槐看了他一眼,陸月濃沒什麼反應,他才做賊心虛般,重新低下了頭,將相機有條不紊地收回背包。
拉鍊拉到最後時,江倚槐才意識到不似從前了。那時他總將這寶貝收得極快,連慢上一秒都露怯,生怕被搶了看,如今卻得以從容。
陸月濃低頭笑了笑,糾正他:“難道不是有緣千里來相會?”
江倚槐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微微一愣,繼而坦率道:“有緣麼,也是。我們多少年沒見過面了,還能再遇見。”
陸月濃卻說:“其實不只一次了,不是嗎?”
江倚槐一瞬間沒繃住,露出略微訝異的表情,不確定地開口:“玉大那次……你也發現了?”
陸月濃仍舊笑著,眼前掠過一月前的那堂課:“其實……我有想過是你,但沒想到真的是你。”
“……也是。”江倚槐抓了抓衣擺。那會兒他們上課有人作祟,冬叔老是威脅說看得一清二楚,但只有真的站上去了,才發現那其實並非說假,都是真的。現在換了陸月濃,能看見的,也不會少看。
“還浪費我感情,口罩都沒摘。”說著,江倚槐露出個苦笑的表情,看著怪委屈的。
“不摘挺好的,”陸月濃哪會不知道他不摘口罩的真實原因,也不拆穿,反是笑看著他,“摘了就被認出來了,到時候被人群圍住,我這課秒變記者會,還上得成嗎?”
江倚槐露出一個“沒想到你還挺關注我”的表情,嘴上卻說:“也沒那麼誇張……”
“那天我原本想確認一下,沒想到上完課被事情絆住了……”陸月濃猶豫了片刻,沒說下去。
江倚槐:“沒事,現在不也確認了嗎?”
陸月濃“嗯”了聲,也不知是贊同,還是另有意義,他很快又將話題轉回到正軌上:“不管怎麼樣,沒摘下口罩給我課堂‘添亂’,這我得謝你,改天……”
江倚槐受之有愧,連說“不用”,說完再看陸月濃那套不曾轉變的平和表情,又覺得人家或許在跟他客套,是自己想多了。
不過江倚槐不至於為這事兒糾結,他又想到什麼似的,問道:“你平時有看我的戲嗎?”不然怎麼會知道這些呢。
陸月濃在袖子裡攥了攥手,片刻後對上江倚槐的眼:“就算不看,我也知道,你在這條路上不會差的。”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一時分不清是真的還是恭維,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正如吳教授所言,陸月濃這樣的人,如今忙於工作,對這些正業之外的事情不上心也很正常。
江倚槐就算低調,作品在宣傳時依舊是避免不了鋪張的,更別說新聞媒體與網路傳播了,陸月濃到底還是個現代人,怎可能沒看見過呢?
可不知為何,心中仍有些微妙的失落感,江倚槐強打精神道:“那你呢,現在是一直在平大教書嗎?”
“嗯,畢業後留在這,”陸月濃笑了笑,“勉強有個工作,能吃得起飯。”
這形容得太慘了些,饒是江倚槐再能活躍氣氛,一時也無法接下去,他只好轉了話題:“那你今天是沒課嗎?”
然而,這話一出口他就悔了,直想給自己臉上來倆巴掌。今天可是週末,週末上什麼課。
陸月濃倒是不再像從前那樣愛挑他話裡的刺了,點點頭,說:“嗯,和朋友出來。”
江倚槐不自覺皺了皺眉,剛想說什麼,就聽見手機振動聲。
兩個人都下意識去摸兜,看完螢幕後,江倚槐毫無動靜,陸月濃愣了下,而後打了個手勢,看來有訊息的人是他。
“不好意思,”沒多時,陸月濃收起手機,站起身解釋,“有約時間,我得走了。”
“沒關係,我本來也沒什麼事留你,正事要緊,”江倚槐跟著陸月濃走了兩步,望著他背影躊躇道,“要不我送你,萬一……”
江倚槐本來想說怕陸月濃迷路,但想到從前出去時,不認路的似乎是他自己,一時便沒什麼立場開口了。
“不用了,”陸月濃看了看江倚槐的身側,“我看你還沒拍夠的樣子,出來一次不容易,不用顧我,你繼續就好。”
江倚槐讀懂言外之意,不再強求,他很快又道:“那個……我給你留個名片吧?萬一、萬一有什麼事情的話,可以打電話,同學之間也能幫個忙。”
話至此,陸月濃也便停住了,他看起來不像有推脫的意思,耐心地站著等江倚槐拿名片。
然而不湊巧,江倚槐孤身入林,也不是屬沙悟淨的,統共就背了堆攝影設備,渾身上下搜遍,根本沒找到一張名片。他尷尬地站在原地,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陸月濃看出這一點:“沒事……”
“要不……留個電話?”江倚槐說罷,對上陸月濃的眼,又補充道,“……你留我的就行。”
陸月濃卻搖了搖頭,轉而拉開手中的公文袋,從裡側抽出一張名片,向江倚槐遞過去。
“我是說,沒事,我湊巧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