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進餐
露明山的露營地中,幾座帳篷依偎,公共租地上燒烤架子支起,一旁緊挨著的桌子上擺滿了大盤小盤,擠擠攘攘的,各色菜類應有盡有。
“我說林教授啊,咱這是天文愛好者活動嘛?我怎麼瞧著,像是美食愛好者聯盟啊!”一個光頭從帳篷裡鑽出來,看了看眼前排場,連連咋舌。
林教授抄起袖子,拿著竹簽開始挨個穿雞翅:“沒聽老薑說嘛,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是啊是啊,龔教你這麼想可不行,”幫著抹佐料的女人將罐子一一排開,抬頭笑道,“要不待會我們吃的時候,您在一旁瞧著?”
“孔老師你這可不夠意思啊!”龔教穿好鞋,緊趕著往這邊走,像是他晚來一步,等會兒就真會少了他那一份似的。
老姜挎著大包小包,打南面的小賣鋪採購回來,眼見這一幕,習慣性地揚聲道:“龔教您慢點兒走。”
此言一出,大傢伙兒紛紛笑了開來。
這笑聲頗有緣故。平大眾所周知,龔教是屬辣椒的,他為人性急,一副合該下油鍋的脾氣,素日行事風風火火,走路也不給自己留氣力,就差在足底套個風火輪了。
有年趕著去一個會議,明明時間足夠,不必著急,他卻趕趟兒似的往外跑。那時天正落雪,地上沒來得及撒上融雪劑,一片積雪。因跑得太急,龔教踩到那滑溜如他頭頂的雪地裡,只一腳就滑了出去,以一個近乎平角滑鏟的難度係數極高的姿勢,半跪到恰巧途經的副院長面前。這副院長還是位傑出女性,不久前才結了婚,對著眼前形同求婚的微妙場景,許是為了調節尷尬氛圍,她眉眼一彎,溫柔地說了句:“愛卿平身。”
自此,每逢別人叫他慢點走,龔教都能想起當年這樁舊事,只可惜人的秉性慣來難改,吃一塹是真,長一智倒不見得,所以龔教只得把這個梗背著,純當為師生增添歡樂了。
歡聲笑語中,老薑一抬眼,便見陸月濃過來,熱情道:“陸老師!”
陸月濃與眾人打過招呼,而後頗有愧色地道歉:“不好意思,路上堵車,來晚了。”
“沒事沒事,天都沒暗,算什麼晚,”林教授放下手中什物,指向其中一個帳子,“小陸你別急著忙活,先去休息一會,那是給你留的帳子。”
陸月濃應了聲“好”,走到帳篷那兒,卸下外套和背包,他發覺帳子裡還有一個包,想著這是雙人帳,或許是哪位老師要與他同宿。
老薑大老遠問道:“陸老師是不是還住教師公寓呢?”
“可不是嘛,”還沒等陸月濃說什麼,林教授就說,“上回我給陸老師送點東西,問他住哪,就是去的教師公寓,一進門,好傢伙,地上桌上沙發上,全都是摞成山的書,一座又一座。”
老薑一邊驚訝一邊沒心沒肺地笑。
龔教往他肩膀上拍一把:“笑得挺開心啊,你沒結婚前不也這樣嘛!”
孔老師幫腔道:“是啊老薑,而且人家陸老師年紀輕,還沒結婚呢。可甭怪我拆你台,我和你結婚之前,每回我去你那公寓,看見的可不止是書山!別的也不少,要不要我給你回憶回憶?”
“好好好!我知錯!我投降!就這麼一笑嘛,沒想到成了炮臺,”老薑高舉雙手,作投降狀,“不過陸老師啊,咱學校過幾個月不是要整改教師宿舍樓了嗎?要我說,趁機考慮搬出來吧,一直住學校不是長久之計呀。”
龔教感歎:“是啊,你瞧今天,明明是一早出發的,卻耽擱那麼久。平日裡要出去買個東西什麼的,學校邊上也沒什麼周全的地方,多不方便!”
“之前也想過搬,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地方,又有事情耽誤,所以就不了了之了,”陸月濃解釋道,他料理好行李,沒顧著休息就到水管處洗淨了手,走到桌邊幫忙,“不過住久了其實挺習慣,學校的公寓也很好。”
“好是好,”林教授說,“但你最好聽聽大家的,畢竟我們那會兒都是這麼過來的,當務之急是先找到要搬的地方。”
陸月濃點頭:“我一定多留意。”
孔老師處理完水果,抬頭看到大家各司其職地忙著,頗為滿意地合掌道:“人算是來齊了!”
龔教看了看四周,向老薑問道:“不對啊,老薑你之前不是說要帶個人,怎麼還沒來?”
“您說的是我和老薑在玉城認識的小江吧,”林教授對著那幾隻盛滿時蔬的盤子抬了抬下巴,“一早就來了,你手邊的蔬菜就是他料理的。”
龔教眼前一亮,忍不住誇道:“呵!這切得真好。”
孔老師也滿意得很,笑出一雙酒窩:“那他人呢?”
林教授解釋道:“他是個攝影迷,剛剛忙活了一陣,還沒來得及歇呢,就說這兒風景宜人,之後拿著相機走了。”
陸月濃握著菜刀的手頓了一頓。
“嘶,還是有點兒冷!”老薑忙活完一陣,臉上早已掛汗,風過時不住打了個寒噤。
陸月濃回過神來,碼好砧板上的熟食,低著頭提醒:“姜老師還是多加件外衣吧,等會溫度下來就冷了。”
孔老師也道:“快去把馬甲披上!”
老薑從善如流地回到帳子,揀了條馬甲套上,走出帳子時,他對著風景如畫的遠山伸了個懶腰:“攝影我也喜歡,等會忙完剩下這點,我找找小江去。”
燒烤架上,蔬菜與肉類滿滿當當,接連不斷地飄來香氣。
“噯?小江來了,”林教授推了推眼鏡,“正分餐呢,快來坐著。”
“小江!不實誠啊,跑深山老林躲懶去,我剛剛在這四周找了一圈,連你的影子都沒見著。”老薑裝得氣鼓鼓,皺著眉頭用力捶手,一臉痛惜。
“瞧你說的,什麼躲懶不躲懶的,各憑本事吃飯,小江走之前切的那些,可比你的像話多了。”孔老師遞過來一個餐盤,打手勢示意江倚槐坐過去,“小江你可別和他置氣,他這人,向來這樣!”
江倚槐自然知道老薑是在與自己開玩笑,也就根本沒放在心上。只是他還沒將人認全,平白無故就坐在女士邊上,于情於理都不合適,江倚槐往餐桌那兒挪了挪,坐與不坐難以抉擇,一時有些尷尬。
林教授似是看出這一點,善解人意道:“我來介紹一下吧——老薑,你認識的,還有這位元是孔老師,是老姜的愛人,那位是龔教授,都是我們院裡的。”
江倚槐依次點頭問好,圈子裡摸爬滾打過的,記人的本領不能差,很容易便認全了。
林教授指了指右側掛著條灰色圍巾的椅子,說:“還有一個,是我強行帶來的文院的陸副教授,他去車裡拿飲料了,馬上就回來,要不小江你就和他同坐吧,正好那邊也有個空位。”
江倚槐躊躇片刻,還是“嗯”了一聲落座。眾人只當他頭回與生人坐才拘謹,人之常情。況且,在座都在平大,素來知曉陸月濃為人溫和,與誰處著都適宜,因而都沒怎麼在意,繼續取了空盤子分餐。
陸月濃回來時,看身旁的位子上多了個人,愣了愣,而後一言不發地坐回位子上。
眾人看他片刻,也不見反應,直等老姜提醒,陸月濃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抱著兩瓶橙汁,不好意思地遞出去。
孔老師小聲地問:“陸老師是不是碰到什麼問題了?”
陸月濃一怔,很快否認道:“沒有,剛剛在想學校的事,不是很要緊。”
“那就好,”林教授站起身,指著江倚槐介紹說,“陸老師,這位是我的朋友江倚槐。陸老師平日裡看電視劇的話應該認識吧?”
陸月濃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老薑就一臉贊許地點頭:“我跟著家人看了不少,小江戲演得真的不錯,處了這麼些日子,為人也沒話說。”
江倚槐那句“冤家路窄”再一次靈驗,他不曾料到,兩個人赴的居然是同一個約,驚訝之餘,心裡忽有些喜悅,但林教授正在介紹他,他只能畢恭畢敬地站起來,伸出手:“你好。”
陸月濃跟著站起來,回握了手:“你好。”
簡短二字,與江倚槐如出一轍。
明明是合乎社交禮節的回答,江倚槐卻莫名想到“人類的本質就是複讀機”這句話,驀地生出兩分好笑。
然後江倚槐就真的笑了,沒笑出聲,只若有若無地彎了下嘴角。
沒笑多時,江倚槐嘴唇動了動,像是還要說什麼,可惜沒來得及開口,林教授就又看向江倚槐:“小江,這是陸副教授,我剛剛與你介紹過了!”
江倚槐正色聽罷,點頭會意:“陸教授一表人才。”
陸月濃回敬:“江先生更是年少有成。”
兩廂竟一時如初見,相敬相禮。
林教授不知他們從前認識,只當兩個人一見如故,隨即放心道:“那大家敞開吃吧,不夠那邊現去做。”
江倚槐坐下,拾筷專揀蔬菜吃,“馮融”這個角色在生活中時常面臨生計問題,要求是偏瘦的身形,他年底還要二進組,此時不保持身材更待何時。
老薑端了盤分量十足的烤羊肉來,熱氣騰騰,噴香流油,上面撒了不少孜然粉與香菜末,令人得見就垂涎欲滴、食指大動,他朗聲吆喝,召來一眾目光:“新鮮出爐,大家都嘗嘗!”
江倚槐想吃的誠心雖天地可鑒,但形勢所迫,不得不在美餐之前化身“忍者神龜”,他以壯士斷腕的毅力說明緣由,拒絕了老薑,並把自己的目光與那盤肉強行隔斷,再不看一眼。
老姜遞給江倚槐一個“真慘”的眼神,便順延著把盤子轉向陸月濃,陸月濃愣了愣,接過一串,在老薑殷切的目光下嘗了口。
老薑矮下腰,低聲試探著說:“怎麼樣?”
陸月濃笑了笑:“很好。”但沒再多拿。
老薑很是受用,心滿意足地端盤子離開,與下一個分享美味去了。
比起吃東西,江倚槐的注意力反而更多地放在陸月濃身上,他擺好筷子,調了下位置,將其理得齊齊整整,而後斜覷向陸月濃。
在江倚槐的記憶裡,那時他注意到陸月濃詭異的飲食習慣後,便開始費盡心思地讓陸月濃吃東西,以交換早餐的理由讓陸月濃在他邊上吃完早飯,亦或是平時故意把食物多帶一點,分給陸月濃。
起初陸月濃用一貫的“不用了,謝謝”回應,對於食物的興趣約等於零。
後來許是被江倚槐騷擾得煩了,陸月濃便偶爾吃點,但仍不怎麼像話,江倚槐曾氣急敗壞地評價陸月濃,吃啥都是“還行”,吃兩口就是“我飽了”。
再到後來,江倚槐奸計得逞,至少在他在校期間,陸月濃肯好好吃飯了。
憑藉這事,江倚槐把陸月濃的飲食好惡摸得一清二楚,比如愛吃甜食,比如不喜歡吃……不喜歡吃的東西可太多了,一雙手掰不過來。江倚槐印象最深的便是香菜了。可以說,陸月濃對香菜的厭惡程度是正無窮。
但此時,陸月濃居然不動聲色地把它咽了下去,還能開口讚美。
江倚槐如同戴上了顯微鏡,並未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況且陸月濃不是個善變之人,從前深惡痛絕的香菜也能覺得好吃,這幾乎就是不存在的。
那麼,他方才的雲淡風輕,多半就是裝的。
江倚槐心中一瞬波動,轉過身取來了椰汁,把陸月濃的杯子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