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溫水
飯畢,一群人分工收拾完現場,便紮堆在一塊,靜靜等著日落。
林教授已將天文望遠鏡抬出來架在地上,一邊與陸月濃說笑著,一邊招呼龔教過去幫忙。
老薑是個十足十的妻管嚴,被孔老師拽著一件件地物色衣服款型,奈何他對這些東西不感冒,看著跟玩韓國小姐連連看似的,好不容易挑完,又心甘情願地給老婆打完款,已是眼花繚亂。
誰說網購改變生活,從前陪老婆逛街該受的苦,該花的錢,一樣不落,都沒省下。
老薑好容易解脫了,站起身呼口新鮮空氣,正長籲短歎著,忽道:“小江去哪兒了?”
龔教轉頭回道:“說是去幫林教授拿吉他了。”
孔老師從淘寶頁面中抬起頭來,頗為興奮:“林教授難得呀!這是要露一手?”
“等會給大家助助興,”林教授忙完了手底功夫,有點不好意思地站起身道,“哪裡是露一手,雕蟲小技,不足掛齒!說罷,正撞見江倚槐背著吉他回來,江倚槐卸了吉他遞給林教授。
林教授在折疊凳上坐定,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思來想去,彈了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一開始是林教授一個人唱著,嗓音渾厚,因壓低了,而有一種極舒服的磁性。
後來大家都跟著,或哼或唱。天色逐漸暗下來,歌聲飄轉,像是要把山背後的月亮引出來。
曲子是幽緩深長的,仿佛情意也深長,大家唱著唱著,就看向了老姜和孔老師,把他倆得怪不好意思——當年老姜對孔老師求婚時,唱的正是這首歌。
曲終,餘音還在琴弦上顫著,龔教便指著遠處天邊,驚喜道:“托林教授的福,這是把月亮給唱出來了!”
暮色施在天幕上,日頭才下山,餘霞未盡,但圓月耐不住似的悄然而出,顏色是稍淡的,浮在灰藍色的天上。
林教授把陸月濃帶去說話了,留了個眼神給龔教,龔教會意,拉過江倚槐:“林教授去忙了,來,小江,我們把吉他收了!”
江倚槐拾起吉他,和龔教走到一旁去了。
剩下老姜和孔老師面紅耳赤。
江倚槐坐在凳子上,一時人散開了有些無聊,便拿著吉他,彈撥了幾聲。
龔教看他:“小江你也會彈?”
江倚槐點頭:“高中學過一段時間,很久沒摸過了,比起林教授,就是真雕蟲小技了。”
龔教毫不介意:“沒關係,你只管彈。”
話雖這麼說,江倚槐倒也沒什麼好彈的,他不是林教授,之前沒記譜也沒準備,又生疏挺久了,怕沒有手感。只是他抱著吉他,總有些懷念。
按在琴弦上的手指猶豫許久,終於撥動第一個音節。
龔教分辨了一會兒,聽出來了,這旋律簡單,家喻戶曉,小朋友也知道,《小星星》嘛。
只是琴音淳厚,低沉回蕩,不似原曲那般自然明快,因江倚槐刻意放緩了節奏,又在細節處稍加改編,乍聽時更像是一支民謠。聽久了,便覺得像是有一個故事藏在裡面,隨著琴音的流瀉娓娓道來。
林地空闊安靜,琴音四下流動。所有人都看過來,連陸月濃都聽得怔然。
曲罷,還傳來一聲老薑的喝彩。
孔老師則目光閃閃:“這是……微博上那個視頻裡的曲子嗎?”
江倚槐一愣,問:“什麼視頻?”
孔老師驚訝:“哎呀,你不知道嗎?”邊說著,邊拿出手機,網不是很好,隔很久才閃出一個頁面,視頻卻無論如何都載入不出來了。
江倚槐只看微博上的文案,就曉得是什麼了,繼而有點尷尬:“呃,這誰把我黑歷史翻出來了?”說完,偷偷看了眼陸月濃的方向,但陸月濃似乎正專心於談話中,沒有向這邊分神。
“這哪是黑歷史呀?”孔老師眨眨眼,“轉發量都炸啦!今天早上我首頁有很多老師也在轉,熱度很高的。”
江倚槐心道:怪不得唐躒說什麼居高不下,原來是這樣,他怎麼不說清楚呢。
龔教不追星,自然不會看到這個,但他覺得曲子雖平凡,彈得卻是別出心裁:“我不太懂就覺得挺不錯,哈哈。”
“嗯,不錯,”孔老師又說,“不過回憶起來,和視頻裡也有點不太一樣。”
江倚槐才摸摸頭,怪不好意思地說:“很久沒碰琴了,所以彈得慢了點,可能還有點改編。”
不久入了夜,星稀無雲。
散立在遠近山中的亭臺樓閣,孑然空落,朱漆畫梁映著皓皓圓月,如閨子梳妝,對鏡獨照,落寞且美。
風來時,搖得林影幢幢,交織在明亮的野營燈前。
湊在望遠鏡前的老薑被風一撲,狠狠打了個噴嚏,險些把望遠鏡撞翻,林教授從帳篷裡扔出一件加絨外套:“老薑,把那馬甲脫了吧,晚上肯定得穿這個,我借你!”
孔老師坐在小凳子上,輕輕推老薑:“是啊,你去先把衣服換了,這裡我幫你瞧一會兒。”
經這番話提醒,龔教也覺得有些冷,他站起身,打算回去拿件衣服穿,回身時望見陸月濃一人坐在帳篷口的小凳子上抬頭望月亮。他摸了一把自己光禿禿的腦門,認為這樣不大好,於是裹上外套,往陸月濃那頂帳子走。
“陸老師啊,怎麼坐這兒不動,”路上橫了幾塊白天拿來壓帳的石頭,龔教勉強舒展自己僵硬的軀體,蹦跳著越過了,他反手指著孔老師那頭,問,“要不要去那兒看看?”
先前林教授調望遠鏡的時候,他陪著看了會兒,現在沒道理把專業的晾在一旁,自己卻繼續占著,陸月濃謙讓道:“你們先。”
“不合適啊,”龔教順了附近一個折疊板凳坐下,他看著頭頂月亮道,“既然邀請了你來,就沒有讓你一個人吹冷風的道理嘛。這樣,我陪你坐一會兒吧,等會一起過去。”
陸月濃知道老姜是好意,也就答應了。
江倚槐倏地從龔教身後的帳子裡探出頭來,差點把龔教嚇得從凳子上彈射入空。他笑得不懷好意:“龔教,這不有我陪著嘛,你說說清楚,咱陸老師怎麼就一個人了。”
白日裡林教授分帳子的時候將陸月濃和江倚槐分一塊兒了,龔教一拍後腦勺才想起來這回事。
龔教是今天才認識的江倚槐,不清楚這人愛開玩笑的脾性。他只知道,既然造成了誤會,就很有必要解釋一下。
想到這,龔教抹了把臉道:“噯,那個……這個……”然而嘴皮子在這時瘋狂打架,慌亂間蹦出的難以連綴的話,比在食堂點菜時用的詞彙還要貧乏。
“沒事,”陸月濃為他解圍道,“一個人我也沒問題的,勞煩龔教來一趟,您要是有事,也不用耽誤時間陪我的。”
“我能有什麼事兒,別說什麼陪不陪的!”龔教是個聰明人,知道陸月濃在給他找臺階,立刻望著月亮轉移話題道,“這回林教授組織這個活動,大傢伙兒出來,不就是在一塊賞月嘛!”
“沒錯。”陸月濃跟著龔教一起抬頭賞月。
江倚槐那顆突出在帳篷簾子之外的腦袋仿佛不存在似的,孤獨地遭著深山夜風。他抿了抿嘴唇,也不找板凳,扯好衣擺往帳口一坐,像是一撇影子,烙在這兩人的後頭。
原以為這兩人能全程處於消音狀態,進行默片式觀月,畢竟遵從過去的經驗,陸月濃通常不愛主動與人講話,誰知才過去五分鐘,陸月濃已和龔教談笑風生起來。
出於不可置信的驚異,江倚槐把注意力從月亮移到他們的談話上。
“要說這月球的起源啊,除了剛剛講的撞擊成因說,還有另外三種,不過或多或少都存在理論缺陷,也就很少人提。”
“陸老師感興趣的話,我就給你講上一講。”
“它們呢,分別是分裂說、同源說和俘獲說。分裂說呢,一聽就知道是……”
就這樣,陸月濃聽龔教講了一晚上,江倚槐在後頭蹭著也聽了一晚上。從淺顯易懂的到細緻深奧的,皆有涉獵,不免感歎宇宙萬物神秘莫測,而人居於狹仄一隅,實在是渺小微末,但縱然如此,也並不妨礙人類對於磅礴事物的心馳神往。
送龔教回帳時,江倚槐忽站起來,險些腿麻站不住,不過這也算自討苦吃,誰叫他不坐板凳,偏偏蹲坐在帳子前面,學什麼不好,偏學看家守院的德牧。
陸月濃似是看到了,靠近些扶了他一把,沒等江倚槐一句“謝謝”說完,又乾淨俐落地撤手。
江倚槐:“……”
總覺得自己是什麼掉落在地的物件,被人撿起後發現是個半文不值的廢品,便毫不留戀地丟回到地上。
不知不覺間,月已高懸,石徑上生出薄露,夜宿枝頭的鳥發出一聲悠遠的嗚啼。
山間本亮著顏色各異的光火,此時也已消失殆盡,來此露宿的遊人都紛紛投入夢鄉。餘下的點點光澤,大都是公路上的燈,遠看如星輝數點,沒入山中。
隔壁兩頂帳子接連熄了火,唯餘下這頂燈火通明。
江倚槐雖性子有些外放,但為人做事卻有另一面,他整理東西向來細謹,速度也不快,總愛慢吞吞地把一切捯飭好。這或許歸因於他自小養成的強迫症,根深蒂固,想改也沒有辦法。
不能熄燈,陸月濃也便只好跟著把弄好的東西一理再理。對著一堆雜物,他垂眸深思,一共租了三頂帳子,自己究竟如何與江倚槐睡到了一處——孔老師和老姜是夫妻,自然住一頂帳子,合情合理,然後龔教和林教授來得早,定了在同一處帳子,也沒錯,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來得晚果真是沒人權的。不過退一步想,姍姍來遲的鴿子沒被蘸料烤著吃了已是組織垂恩,哪還能挑三揀四地嫌棄待遇不公呢。
趁陸月濃思忖的功夫,江倚槐倒是先鼓搗完了,率先鑽進自己的睡袋。而陸月濃手機突然亂顫,拿起一看是沒電了,他為了尋找充電寶,把包翻出來,無意間把拿開的一個運動水壺放在了兩套睡袋中間的地方。
江倚槐瞧在眼裡,從袋子裡探出半個身子,伸手戳了戳杯子,疑惑道:“陸哥,咱倆有必要劃分得這麼開?”
陸月濃被這聲突如其來的“陸哥”叫得有一瞬恍惚,片刻後回過神來,看了眼杯子,才明白過來,江倚槐當他是在劃清“楚河漢界”。
陸月濃拿他無可奈何,只得笑道:“先放一下而已,等會就拿開,不然萬一碰倒了弄濕地方,我還能去哪兒睡?”
乖覺如陸月濃,絕對不會苦了自己沒地方睡的。
江倚槐後知後覺地想起這點,與陸月濃看著無比誠善的眼眸相顧一眼,忽然覺得不無道理:“也是。”其實你可以和我睡啊,他把後面的話在心裡輕輕地說,不敢像以往那樣口頭放肆了。
陸月濃已安頓好了手機,啪得把燈關了,躺進被子道:“早點睡吧。”
“嗯,晚安。”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兩人都躺好在了睡袋裡,帳內安靜下來。
江倚槐等了很久,待平穩的呼吸聲傳至耳中,才在睡袋裡翻了個身,他緩緩睜眼,眼睛用了一會兒時間來適應黑暗,才分辨出一點身邊人的輪廓。
陸月濃睡在離自己不遠不近的地方,因熟睡著,沒有了白日裡的溫和表情,顯得有一些冰冷。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像與記憶中的重疊了似的,喚回江倚槐心中的一些真實感。
江倚槐想起從前的陸月濃,雖帶著幾分年少時的尖銳,但不露出“爪牙”的時候,還算得上可以相處,可也幾乎就止步於此了。
如今所有人接觸到的陸月濃是另一種溫和模樣,仿佛沒有了別的悲歡喜樂,他與所有人都相處甚好,體貼周到,所以大家都喜歡與他說話,和他相處。
唯有江倚槐一個人在看他笑時,會覺得恍然,就好像隔了一層紗,看不真切。
那平淡得近乎冷淡的眉眼,是如何在那些不曾與他有過交集的歲月裡,軟化作近乎絕對的溫柔。
江倚槐從未想到陸月濃可以變作這樣,溫和得像一碗端平的水。
陸月濃在睡夢中皺起眉頭,而後動了動身子。
江倚槐自然看不見這樣巨細的表情,他只能感受到身畔微末的動靜,而後像是伏在草叢裡打遊擊的兵,丁點兒風吹草動就立即不動了。
仿佛萬事萬物都靜止了,連時間都凝固,江倚槐竭力將視線黏著在陸月濃的身上,哪怕帳子裡一片漆黑,最多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他也死死盯住,半分不挪。
陸月濃在動彈的過程中,好像知道在哪個方向有人似的,無意識地向江倚槐所躺的地方靠近了點,再靠近一點,直到兩個睡袋挨到了一起,陸月濃才松下眉頭,仿佛一個嬰兒落到足以安心的懷抱中般,靜靜不動了。
“他的睡姿……從前就是這樣嗎?”江倚槐不合時宜地心想。
陸月濃睡在身旁,面對這樣的“投懷送抱”,江倚槐該硬的不硬,反倒是軀體僵硬得不行,都快成陳年棺材裡的大僵屍了。
陸月濃的腦袋挨在一旁,幾乎與江倚槐的咫尺之隔,氣息溫暖,緩緩朝江倚槐的脖頸撲來。
江倚槐一驚,終於不僵了,反而略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他一個快奔三的人了,居然頭一回品嘗到了“老臉一紅”的奇妙滋味。
江倚槐實則是有些怕癢的,推開也不是不行,只是,身前呼來的熱氣勻長,一時就有些不舍。
翌日清晨,天剛濛濛亮。
江倚槐起來時,身旁空空,沒人了。他還沒進劇組,作息就順其自然,趕不上高素質高覺悟的人民教師。
陸月濃已先一步起來了,用過了早飯往回走。
二人站在帳篷前對視一眼,各自愣了一下,都覺得對方的黑眼圈無比相似,簡直是睡神拿著同一色號的粉撲給弄上的。
江倚槐踟躕在原地,插在大衣兜裡的手不自覺地握了握:“昨晚沒睡好嗎?”
陸月濃面色如常地喝著牛奶,鬆口道:“嗯,做夢。”
江倚槐想起他昨夜的動作,覺得的確有點詭異,便試探著問:“夢到什麼了嗎?”
陸月濃思索片刻,笑著解釋:“記不太清了。”喝了口牛奶,他又問:“你呢?”
“差不多,”江倚槐沒想到他會主動問自己,便含糊道,“夢見一團貓可勁兒往我身上蹭。”
江倚槐自小有個毛病,害怕一切貓科動物,小時候見著了保准大哭一場,長大了雖不會誇張至此,但靠近了總還要露怯。江倚槐從前上一次綜藝,就被人這麼折騰過,此後再不怎麼接這種通告,也有這等原因在。揭別人短處譁然於眾,充作笑柄,尋找樂子,他總覺得這樣不大好,但無權干涉他人想法,便只能約束自己。
這一個無傷大雅的弱點,陸月濃如果記性不差,也該是知道的。
兩人交換了一個同情的眼神,陸月濃又婉言安慰了幾句,等到再說不出寒暄的話,便各自整頓行李去了。
陸月濃東西不多,也沒那麼多講究,收拾完道了聲“記得去吃早飯”,還沒等江倚槐把“這話從前不應該我對你說嘛”說出口,便先一步離開了帳子。
仍蹲在帳子裡整理東西的江倚槐,也不知是哪兒魔怔了,腦海裡莫名地播放起了陸月濃的關切,還自帶立體環繞的特級音效,不用花錢都能體驗。
江倚槐把睡袋收好,用力地塞進包裡,又把雜物分門別類收納好,望著鼓鼓囊囊的包,肚子像是受了腦中“記得去吃早飯”的召喚,發出一聲乾癟的叫聲。
江倚槐捂了捂肚子,無奈地掀動帳簾走出去,遙見與山頭楓葉融作一處的日出,那點呼之欲出的日色落進眼底,溫暖柔和。
江倚槐看著,慢慢籲出一口氣。他在心裡覺得,有首老歌啊,唱得真好。
你這該死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