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無聲(上)
家門打開,屋內空無一人。
陸月濃並未訝異,要有人才奇怪。他習以為常地把書包撂到椅子上,去衛生間洗手。
瓷磚貼的牆壁上,凝了一層水霧。水從龍頭裡如柱流出,沖得很急,蘆薈味的洗手液味道在手掌間漫開,這點味道並不濃,本就是在瓶子裡兌水稀釋過的,但依舊煽動嗅覺。
在周遭家居獨有的味道裡,這段時間裡又摻進些許別的,潮而腥,許是因季節而泛起,一年一度的,像是孕育中的黴。
陸月濃擦完手回客廳,瞥見桌上的玻璃瓶,眼神動了動。
裡面植著的三兩枝富貴竹斜在水裡,莖須殘了不少,一尾鮮紅懨在水底。
陸月濃暫止了回房的腳步,轉而到廚房拿了先前剩下一小截乾麵,揉碎了,投到玻璃瓶裡。
幾粒白色的碎面浮在水面上,金魚離開竹根,離弦之箭般竄上來,一口啄走一粒,像是害怕有人觸碰,飛快逃回水底,又過一會兒,想是覺得風平浪靜了,再次迅速地鑽上來,吃剩下的。
循環往復好幾次,直到水面一乾二淨,平靜如初,金魚守在水底,徹底不動彈了。
陸月濃倒也沒指望這魚能給自己什麼回饋,吐泡泡亦或是打個轉,都是不必要的諂媚,他總是不可能餓著它們的。
負責完魚的吃食,陸月濃卻沒興趣弄自己的,拎著包回自己的房間。
陸春城在某些方面,的確是個上心的“好父親”,他曾“關照”李萍芳,無論如何不能餓了他兒子,李萍芳不想挨無端的拳腳,口頭上便無一不是地答應。
但陸春城幾乎來無影去無蹤,比國家領導還難以會見。以過往經驗來看,陸春城一月未必能回來一次,也便疏於審查,所以李萍芳學會了偷工減料,向來只在上學的日子,準備一頓早餐給陸月濃,好像人一天只吃這麼一頓就可長久地活下去。所幸陸月濃胃口不好,不吃也無妨,又或許是因為別的,總之從來不說什麼。
陸月濃倚在老式的籐椅上看書,卻不知為何看不進去,腦海裡浮現出回家時所遇的那出鬧劇,便不由記起陸春城,又連鎖反應般地勾起一連串往事來。
陸春城是陸月濃的父親,于名義上是,於血緣上,自然也是。在這座欣欣向榮的城市裡,大多數人都拼搏,賺或多或少的錢財,攢或厚或薄的家私,但陸春城截然不同,他一家皆是本地人,無論如何家底不錯,父母雖早逝,但好歹留下兩座公寓房,和一筆不多不少的存款。其弟樸實,將兩處房產與他平分,還看在他素來面臨生計問題的份上,多給了他萬把塊。
陸春城是個遊手好閒之人,又飲酒吸煙,嗜賭暴戾,可以說是正業之外,樣樣精通。在分得遺產後不久,他不知鬼遊到什麼犄角旮旯,遇到了李萍芳,被她姣好的面容所迷倒,於是,這萬把塊在被他揮霍在賭桌上之前,被拿來“娶”了李萍芳。
陸春城起先並不把李萍芳當作“賣的”,他似乎是真動了心,畢竟一見鍾情與見色起意,從某種程度上無甚分別。浪子回頭,整頓屋宅,打算與媳婦好好過日子,這合該是大家都喜聞樂見的。沒隔多久,二人便有了孩子。
孩子出生那天,適逢中秋,圓月高懸,如同有一盞盛放月澤的琉璃罐打碎了,月色濃稠,流溢在疏薄的雲端。陸春城熬幹了肚子裡讀到高中的那點墨水,給兒子取了“月濃”之名。
日子本是個美好開端,壞就壞在,誰也不知道,李萍芳真不是“賣的”,至少,不是主動出來賣的。孩子沒出月,就在繈褓裡斷了氣,醫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是胎裡弱。
陸春城猶疑,好吃好喝供奉著,怎會胎裡弱呢?但他沉溺於喪子之痛,沒多想,花了十幾塊,將孩子好生葬了。
也就在孩子落葬那天,李萍芳趁著事雜人多,跑了。
李萍芳後來是如何被抓回來的,不得而知,但沒多久,就有了第二胎。一晃九個月過去,孩子提前落地,依舊是個男孩,陸春城不知在想什麼,明明是烏雲密佈的暴雨天,卻仍沿用了“月濃”這個名字。
當年早產,陸月濃才是真真正正的胎裡弱,但陸春城發了狠,將孩子與李萍芳隔開。整個哺乳期,陸月濃一滴母乳未沾,全靠米糊將養,便愈發羸弱。
陸月濃孩童時,藥與飯不知哪個吃得更多些,但磕磕絆絆也算活了過來。李萍芳自是由著他自生自滅,許是殘存的一丁點血脈之情產生了奇效,她沒將他掐死,說來竟算一樁功德。
在陸月濃生病頻繁的那段年歲裡,模糊的記憶只留住些吊瓶與藥罐的殘影,以及李萍芳青紫相接的臉。李萍芳不知逃了多少次,短則半天,長則一個禮拜,但終究還是被捉回來。
陸月濃記事起幾乎不曾見到父親,也不知道父親在哪裡,也不會有人去告訴他,他父親是個窩囊廢,在賭場酒樓醉生夢死。
更常見的還是母親,陸月濃便親昵些,更何況孩子親近母親本就天性使然。李萍芳的態度卻像是北極的溫度,永不見溫暖,陸月濃起先不懂,因為還小,總覺得母親是認為自己體弱多病,所以不喜歡自己,但只要乖一點,安靜地吃藥,把身體養好就可以。
他用小學裡剛剛學到的知識,數每天吃的藥,算吃到哪天可以好,然後日復一日地盼,終於熬到某一次出院的那天。陸月濃想,他好了,母親就會開心了,因而笑著向她伸出稚嫩的手。
年幼的孩童在母親面前攤開了手,為的再單純不過一次牽手,再過分不過一顆甜糖,卻不知,女人眼角牽起糾結而輕蔑的笑容,嘴唇微動,脫出一個“滾”字。
那天傍晚,李萍芳再次出走了。陸月濃搬了張凳子,坐在底樓門口等,除卻上學,他就抱著書在這等,一連等了一個禮拜。
沒等來母親,也不見一個月沒碰面的父親。
終於有一天,路過的小孩子笑嘻嘻說:“你媽不要你了。”
那時沒有摩天大樓,居民也不是關門過自己的。社區裡幾戶人家,常來常往,把各自境況都摸得透徹,因而街裡街坊八卦的速度非同尋常。
陸月濃家裡這般,自然常登阿姨媽媽們的口,是茶餘飯後再合適不過的消遣。而她們家中的小孩子,雖不諳世事,可聽多了,也能學到一點。
路過的小孩子不止一個,每一個幾乎都這麼說。有些事情,日復一日地聽,年復一年地看,哪怕陸月濃還是個孩童,哪怕那些話多麼添油加醋,也足夠拼湊出一些事了。
“你媽不要你了。”
如果是別的小孩子,被開這種玩笑,大概會據理力爭,亦或是大哭一場。陸月濃卻沒說什麼,他就這麼平靜地看著其中一個孩子。
孩子起初抖擻志氣:“你看我做什麼!我說的是真的!”
陸月濃坐著,還是那副表情,一言不發。
孩子有點發毛:“那個,你別看我了,有什麼好看的!”
陸月濃仍舊一動不動,嘴角卻泛起一個詭異的弧度。
那孩子終於害怕極了,倒退幾步,撒腿跑了。
陸月濃這才垂下眼眸,收回笑容,沒什麼表情地回去了。
那天夜裡,窗簾沒合上,星光像剪碎的銀箔,撒在房間裡,陸月濃一個人直直躺在父母的大床上,就與星光睡在一起。
前面笨重的老式電視機播著電視節目,偶爾還會刺啦刺啦的,不曉得是信號不好,還是電路出了問題。
好在陸月濃也不大看,開著它,更多只是為了讓房間裡熱鬧一點。三百六十五天,在大多數時日裡,他已習慣如此。
可這一天卻有了微妙的不同。陸月濃以為自己可以像往常一樣很快睡去,卻越發清醒。
男男女女的聲音充溢在房間裡,耳邊卻由輕轉重地回蕩起那句“你媽不要你了”。
一個孩子不哭不鬧的時候,不是因為堅信不疑,更不是因為滿不在乎。陸月濃逃避似的閉起眼,看到的只有瓶瓶罐罐,尖銳的針頭,帶血的地板。
沒有陸春城,沒有李萍芳。
電視裡響起音樂的旋律,忽然有人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
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聲音柔和極了,與腦海中的畫面大相徑庭。
窗外,亮的不止是遙遠的繁星,還有窗子邊上的路燈,有蟲兒在下麵撲朔著翅膀,聚成一團。
螢屏裡的歌,悠悠回蕩,是唱給千家萬戶聽的,但夜已深了,萬家燈火都已熄滅。
他想,不睡的大概只有自己,老師說過,晚睡是不好的。
但是這樣的話,是不是就可以當作,這首歌只為自己一人而唱了。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
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