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入使用能幫助您收藏更多喜歡的好書,
希望大家都能多多登入,管理員在此感激不盡啦!
《長流》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無聲(下)

  陸月濃想著想著,忽然翻了個身,由仰躺變成了側臥。

  他一把抱住被子,把小小的腦袋藏進去。被子裡,安全而柔軟。

  “蟲兒飛,

  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幼小的身子輕微地顫抖起來。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一會兒,有輕微的嗚咽,透過厚厚的被子傳了出來,悶悶地,一聲又一聲,克制著,卻如何都繃不住。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再後來,許是哭不動了,嗚咽聲也低下來,漸漸消失不見。

  他鬆開了被子,口裡斷斷續續地呼著氣,靜悄悄地淌著淚。那一點變換著色彩的亮光,跳動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把淚光都照盡。淚水連綴不斷,枕頭被子都濡濕了。

  電視一直開到天亮。

  這一夜隨著黎明的到來,無聲無息地被揭過。自此後,年幼的陸月濃再不曾哭過。

  哪怕後來,李萍芳經歷了最漫長的出走,終於回來,前所未有地帶兒子去吃了橋頭最受歡迎的紅湯排骨面,又為他買了件嶄新好看的加棉服。

  又哪怕,李萍芳雖一如既往地冷面以對,卻再沒出走過。

  回憶至此,門外傳來窸窣聲響,陸月濃收回思緒,他怕自己是聽錯了,又想著或許是窗沒關好,風在室內衝撞。

  畢竟這個時候,家裡除了自己,再不會有別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他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沖天的酒氣,混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怪臭,鋪面而來。如果不是沒吃晚飯,陸月濃很可能會忍不住吐出來,但現在喉頭抽搐片刻,終究忍了下來。

  看都不用看,便知道是陸春城。李萍芳雖然不著家,但煙酒是不會沾的。

  陸月濃猶豫再三,還是伸手扶了這可有可無的爹一把,陸春城搖搖晃晃的,大概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好不容易倚住了門框,嘴裡又開始嘀嘀咕咕,舌頭喝大了,口齒不清地說什麼“再來”“你別賴”“等著”。

  陸月濃沒法關門,又不想陸春城跟自己進房間,只能站在原地,看他在這耍酒瘋。

  沒多久,叨痛快了,陸春城才抹了一把臉,睜大醉眼往四處看:“誒?這裡怎麼……嗯?”陸春城醉得這樣厲害,卻不想還能看得清人,“你怎麼在這裡?”

  陸月濃面無表情,心中冷哼:我不在這裡,難道要和你去麻將館和酒樓鬼混麼。

  陸春城沒等到回音,便再不等陸月濃說什麼,從門框處脫手,作勢要走過來。

  陸月濃雖打定了主意不挪步,但喝醉了酒的陸春城是顆定時炸彈,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爆炸。

  從小到大,陸月濃不是沒看過陸春城如何酒後撒瘋,他房間門上還有一道菜刀留下的豁口,用海報遮了,便是幼時,陸春城喝急了,要砍李萍芳,而李萍芳挾了陸月濃,一面威脅著,一面躲進房間裡落鎖,而陸春城怒急之下,險些將門鑿了。

  陸月濃向來足夠惜命,打不過絕不硬碰,因而當如此陰晴不定的陸春城站在門前,他心中說不怕是假的。

  正躊躇著要不要後退,眼前突然就閃過李萍芳鼻青臉腫的畫面,陸月濃一顆心倏然鐵了起來,身子微微繃緊,像是要迎接陸春城下一步的舉動。

  不料,陸春城非但沒有因陸月濃這個“路障”知難而退,更沒有持醉行兇,反倒在靠近的一瞬間往前一擁,擁住了陸月濃。

  陸春城抱住了他。

  陸月濃花了十幾秒,才意識到這件事情的發生。他記得非常清晰,陸春城從未抱過他,至少記事起,父子二人連碰面次數都寥寥,不是匆匆一面,就是打打殺殺,便別提擁抱了。

  但此時此刻,這個擁抱太詭異了。如果忽視掉難聞的氣息,也刻意忘卻陸春城是個怎樣的人,這胸膛實在是溫柔又寬廣,就好像年幼時,老師會教大家寫《我的爸爸》時所用的句子那樣——爸爸的懷抱溫暖得像陽光。

  那時他總是不解,陽光是天上的,又怎會光顧人間。但現在,在這不合時宜的情況下,居然為時過晚地有了注解。

  許是酒勁上來,陸春城抱得很用力,生怕鬆手似的。沒多久,還哄小孩一般,在陸月濃的背上輕輕拍了幾下。

  陸月濃被這樣的“溫柔”弄得有點發毛,本能地想抽身,卻聽陸春城用那把被煙酒蝕得幹啞的嗓音說:“兒子,快要考試了……”

  “加把勁,肯定考得好的。”說著,陸春城從兜裡摸索著,好幾下才摸出一個長方形的東西。

  陸春城將它遞過來的時候,自動鬆開了擁抱,陸月濃得以解脫,但渾身僵著,不肯伸手去碰陸春城給的東西。

  陸春城站在原地,維持著遞出的姿勢等了許久,難得沒有生氣,脾氣不知向未來透支了多少,在這個晚上好到了頂點。半晌,像是知道陸月濃不會伸手了,他才將溫熱的手裹上陸月濃的,把手中的東西安安穩穩地放在陸月濃的掌心裡:“來,拿著。要……要給我長臉。”

  陸月濃低頭一看,才發覺是一部新手機。

  “這兩天贏得多,哈哈,那幫小赤佬全輸給我。”陸春城笑著笑著,忽然打了個酒嗝,又續上一個哈欠,醉得泛紅的眼尾都泛起了丁點兒水光,陸月濃離得太近,聞到了那複雜的氣味,忍不住一陣皺眉。

  陸春城渾不在意,語無倫次地繼續說:“我想……不,我路過那個……什麼店,反正就給你買了個新手機……剛剛買的。”

  他又絮絮說了一堆胡話,陸月濃沒再聽進去,只見陸春城顛顛倒倒地往後抽身了。沒多久,衛生間裡傳來嘔吐的聲音,接連不斷。

  水聲響起又結束,李萍芳便在這時回來。

  李萍芳的眼光是尖利的,她看到陸月濃站在房間門口,第一眼便落在了手機上:“你拿了什麼?”

  “他喝醉了,”陸月濃頓了頓,沒什麼表情地說,“硬塞的。”

  陸春城一旦喝醉,便丟了腦子多了膽子,的確是沒什麼事不能幹。李萍芳默認了這一回答,說:“給了你就是你的,這幾年小心點,不許換了。”

  “嗯。”反正貴不貴的,也大都是自己掏錢。陸月濃並非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反而是懂事太早,對物價摸得門清。

  他知道這手機多貴,自然也明白李萍芳的心疼,也明白她心疼的並非陸春城的錢包,僅是痛惜錢的浪費。這些年,她仿佛剝除了人間的愛恨,輾轉於單位和住所,早出晚歸,成為一台瘋狂工作的機器,唯有金錢能喚起她的一點知覺。

  那會都是翻蓋機,貴的也要兩三千。其實陸月濃自己也不禁好奇,陸春城醉裡下了血本,不曉得清醒後會不會悔青腸子。

  “你這是什麼話?”陸春城卻在此時從衛生間出來,聽到這話,抬手就揪起了李萍芳的衣領,“他想花多少錢,我給,家裡的錢哪裡不是我拿的,你一分錢不出,說什麼屁話?”

  “你給?一個月500?你出門問問養得活誰?你還讓我好好養你兒子?”李萍芳被“錢”激怒了,她攥緊了衣領,護住自己的脖子,“酒桌上花錢,賭場裡撒錢,財神爺都沒你大方。”

  陸月濃知道,李萍芳說得沒錯。不過實際上,那僅有的500塊錢,也大部分落進李萍芳的口袋裡。

  長久以來,陸月濃被李萍芳放任著自生自滅,閒暇時靠著自己打工,和偶爾去叔叔家吃頓便飯才得以生活。而這些,他都不曾告訴陸春城。

  所以陸春城說的,其實也沒錯,因為這些年,李萍芳的確沒在陸月濃身上花她自己的一分錢。

  李萍芳如此反抗,陸春城顯然被惹惱了,瞪圓眼睛,嗓門頓時大了幾倍。口一開,就開始罵些粗鄙字句,他罵人的套路太貧乏了,顛來倒去便是用“賣”“婊”之類的字眼侮辱。

  李萍芳被罵了多年,已對陸春城這種家裡霸王、出門要臉的性子瞭若指掌,她既不懼臉面這些莫須有的東西,也不再對此付出任何情緒。

  但這次不知怎的,她強了起來,竟露出一個近乎鋒刃的眼神,咬著牙說:“你最好把我打死。”

  陸春城是最經不得威脅的性子。下一刻,李萍芳便被按在餐桌上,狠狠地打。一拳一拳,骨肉衝撞的聲音,又鈍又響。她仍是不屑一顧的模樣,流出血液的唇顫顫巍巍地重複這句話。

  桌上的瓶瓶罐罐,隨激烈的打鬥紛紛滾落,連同摞在上面的廣告紙一起,傾灑而下,什麼超市幾折禮券、人壽保險推廣,花花綠綠的,一張又一張,無規則地鋪在地板上。

  晃到最後,檯面上的玻璃瓶也掉了下來,砰地一聲,碎作無數玻璃渣子,水飛快地淌了一地,把那些廣告紙浸濕。富貴竹摔得枝葉紛亂,鮮紅的魚躺在地面,掙扎著,跳動著。

  陸月濃立在門邊上,給社區民警發去一則消息,回身鎖了屋子。他沒有攔陸春城,畢竟攔了無用,沒必要逼他打更狠。

  太多時候,陸月濃會覺得他的理智像是一種無聲的縱容,而李萍芳於自己而言,是無聲的加害者,亦是母親二字。

  陸月濃必須承認,他已然冷透的心裡,偶爾也會復蘇幾絲不甘,即使她從始至終都是那樣不幸,讓人沒道理責怪。怨懟容易發作,親緣的本能更易作祟,兩廂交纏,過於複雜。

  門關上了,聲音卻是不斷的。陸月濃閉上眼,方才父子間的溫馨,仿佛是十八年噩夢裡曇花一現的錯覺,從未真實地存在過。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