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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流》第46章
第四十四章 見信

  最後,陸月濃還是遂了李萍芳的遺願,攜著她的骨灰,去往玉城。

  陸秋月說她曾提過的地方,叫做李村,在玉城的邊緣。這名字太過明顯,一看便知,此地與李萍芳息息相關。

  從前,陸月濃憑著街坊的閒言碎語,僅猜到李萍芳是被拐賣來的,而後來李萍芳對他說,玉城是她的老家。陸月濃不是沒疑惑過,為什麼回了“老家”,卻不去見自己的親人。也許這一回,在人死蓋棺後,能找到答案了。

  青灰的天色下,長途車顛簸,陸月濃挨著窗,看匆匆掠過的行人車輛,看著看著,不知何時睡著了。

  夢裡,他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個週二。

  清晨,他從床上醒來,走到隔壁屋子,發覺最後一片玻璃也被打碎了。他頭有些疼,許是因為整整一夜,都夢到了江倚槐,江倚槐大聲地喊“你快把錢還給他們,這樣就沒事了”,接連不斷地喊,所以他才聽不見夢以外的聲音。

  貼著角落,陸月濃偷偷看下去,樓底沒人。那群要債的像是在打一場遊擊,勢必要他們把剩下的錢掏出來,再乾乾淨淨地搬走。

  欠債還錢,說來容易。許多年來,打工養自己都很艱難,私蓄根本不夠填零頭。而李萍芳視錢如命,恨不能只進不出,更何況,便是倒退一步,她也不可能為了陸春城掏錢。這事像鑽進了死胡同,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在屋裡走了幾下後,陸月濃發現,李萍芳不在家。前兩天嚴防死守的她,居然出去了,陸月濃有些意外,但不至於驚訝。這段時間,能讓他驚訝的事情太多了,這點小事已不值一提。

  走到廚房,熱水是昨日燒的,現今壺裡也沒多少水了,他倒空後,剛夠一杯,思量片刻,卻沒再給水壺接水,邊喝著,邊打開了電視。

  當地台播著早間新聞,是昨天江東路的事情,連帶著前些日子陸春城的事一起,翻來覆去地講。畢竟那麼點大的地方,能發生的大事不多,有一件便夠說好多天,記者這段時間,大抵是紮了堆往江東路跑,但能拍到的,左不過是危房破樓裡的平頭百姓,便算是惡人,也會在白日披著平凡普通的衣,隱沒在人堆,誰也辨認不出。

  江倚槐像是只對片場的鏡頭敏感,卻不明白,媒體的攝像頭也那麼重要。他如果堅持不走,昨天傍晚便會被聞風而來的記者拍到,那不管事出如何,新聞的噱頭肯定會變——初露頭角的演員參與“打架鬥毆”,怕是要在年少成名前,提前體驗一把身敗名裂。

  但這些,陸月濃不會訴之于口,江倚槐或許會在聽完後明白這個道理,但退讓又是另一回事,說不定還要天真地聲明“身正不怕影子斜”。江倚槐終究是個活在童話中的人,站在透明漂亮的糖罐子裡。所以,他得冷硬一點,不講道理一點,才行之有效。

  新聞又說,政府有望在奧運年到來前,著手對江東路進行整治,請廣大市民朋友拭目以待。

  門鈴在這時響了。

  陸月濃看向門口,有些奇怪,李萍芳理當帶走了餐桌上的鑰匙,會是誰在樓下按門鈴呢。

  中午,李萍芳推門進屋時,陸月濃正坐在桌前看書,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裡擺了兩封檔,來自不同的保險公司。

  李萍芳眼神閃過一絲慌亂,很快又平復,她說:“你拆了?”

  陸月濃沒什麼表情:“嗯,以為是我的。”畢竟,他從來不知道,李萍芳會為陸春城買人壽保險,而且竟買了兩份,受益人是她自己。

  李萍芳生硬地轉移話題,把陸月濃的手機遞出來:“你的手機號,我銷掉了,換了一個新的。”

  陸月濃知道李萍芳拿走了自己的手機,這一天他都沒找到。手機翻開時,運作如舊,但好的壞的,過去的記錄都已不見了。

  陸月濃曾在網上看到過這樣一件事,一個學生許久不過問家裡事,再回家時,竟發現家裡人瞞著自己搬了新家。他不記得在何處看到的了,只知道當時覺得這事戲劇性十足,不像是現實中會發生的。

  但當下一刻,李萍芳對他說“轉校手續明天辦完,後天我們就去玉城”的時候,那種屬於過去的難以想像,像被一陣冷冽的風刮過,一下子煙消雲散。

  空蕩蕩的房子如同一面遙遠的鏡子,照出他內心撕扯著的冷淡與無措,而後,鏡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龜裂,有光束透過裂縫,一道道刺著眼目,他閉塞視覺,耳邊破碎的聲音又隨之而來。

  再睜眼時,他已經在玉城的“新家”。

  在到站前五分鐘,陸月濃被提示音驚醒。下車後,他先回了一趟玉城的房子,這已經是“舊家”了。

  李萍芳生前留下的東西不多,唯這一處房產、一張存摺和病房床頭的那只鐲子。那只鐲子他也一同帶了來,還附有一封李萍芳留下的信,他一直沒拆。

  關於這只鐲子,陸月濃印象頗深。這是他幼時,李萍芳最後一次出走後帶回的,一向珍視,但不知在何時遺失了,直到陸月濃遇到了李老闆,才偶然複得。

  說起李老闆……和信,陸月濃忽然想起一事。他擱下手中東西,在屋子裡尋找片刻,在矮幾上找到了一封信。

  那會李老闆派小張來贈鐲時,也附了一封信,陸月濃後來忙於工作和醫院之事,竟忘到如今才記起,他皺了皺眉,感到失禮。

  信件和屋子裡裸露的傢俱一樣,面上積了一層灰,陸月濃輕輕拂了,展開信封。

  “陸教授展信好。寫這封信是為了說一些心裡話,我老李粗人一個,也不大給別人寫信,如果有說得不好的,在這裡打個預防針,請別見怪。”

  “我屢次和你提起,說和你有緣分,這不是假話。說來奇怪,我那天第一次和你見到時,就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開門見山地說,你很像我曾有一面之緣的一位貴人。”

  “我一定猜不到我是打北方來的,哈哈,現在我都會說玉城話了。我年輕時,家鄉經濟不好,我在家排老三,已經有兩位大哥了,所以十六歲就被打發了出來。我南下得早,家裡以前是做古董生意的,但**後也衰落得沒氣兒了,所以我啥都不會,打打零工,做做苦活,迷迷糊糊地,就流落到了玉城。”

  “那會兒流行穿皮鞋,我就在玉城擺攤,給人擦鞋。有一回出攤在餛飩鋪邊上,聽見有人說,何家村有人發跡了,旁邊的人問,怎麼發的?那人又說,家裡面有人去市場淘了一堆破爛,沒想到鑒出一個寶貝!一邊有人質疑,萬一是鑒錯了呢?但那人拍著胸脯說,是他們村赫赫有名的‘二郎神’看的,不可能有錯。剩下的人一聽,果然不說話了,過一會,都開始感歎撿漏的那家人好命。”

  “我不在意那些,好命的人天天有,就是輪不到我頭上,管它呢。可我注意到了這個‘二郎神’,打聽了幾句,隔天,我就踏上了去何家村的路,我想去找這位前輩拜師,當然,這位前輩後來真成了我師父。不過這都是後話了,咱不提。”

  “我不識路,當年來玉城都是隨便走的,雖然我在路上逮著人就問,走著走著,還是迷路了。我走了很久,可能一兩天,越走越荒僻,原來還擔心身上帶了一丁點兒錢會餓死,沒想到根本找不到店給我花錢,鄉路上什麼也沒有,人也沒有。”

  “走走停停,又過了半天,好不容易,我看見了一座村子,怕它消失一樣地沖過去,門口有個木牌,我用芝麻大點知識,認出那字是‘李村’,心想還挺有緣分的,我也姓李,說不定上輩子在這住過。”

  “我走了進去,想拿錢跟人換口飯吃,不過那時候我走了很久,已經髒亂得不像個人了,村裡的孩子見到我,一個個都跑開了。我往裡面走了幾步,路過一戶人家,門口坐了個小姑娘,看起來比我小一點。”

  “她應該是聽見了腳步聲,抬起頭來。她長得真漂亮,像一朵白山茶,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後來看到的電視明星都比不過她。”

  “她朝我看過來,我不太好意思,怕這鬼樣子嚇到她,可是沒想到,她問我:餓不餓?我當然是餓的,餓壞了,所以一聽就連忙點頭。她轉頭跑進去,又跑出來,給了我幾塊面衣。我接下來,吃得那叫一個狼吞虎嚥,估計動物的吃相都比我斯文。”

  “她跑開了,我以為她終於被嚇跑了,但沒過多久,她又回來了,這次她走得很慢,手裡端了一碗水。她對我說,慢點喝,別哭,還問我是不是迷路了。”

  “後來她給我指了路,說得很清楚,我沒多久就找到了何家村,拜了師。剛開始學藝,我總是忍著,不去找她,過了幾年,我終於體面點了,才回到李家村,想去看看她,村民卻告訴我,她不見了。”

  “往後幾年,我只要想起,就去李村看看。後來終於明白她不會再回來了,也就死了心,不去了。”

  “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沒有她,我當時就會死在路上,越想,就越感激,也越難過,但這個想法就和為什麼我不能早點去找她一樣,沒有意義了。這些年,她一直在我心裡,算是一個補不回來的遺憾。”

  “我寫這封信,大概也只是壓得太久了,想這個人說一說這段往事,希望你看了不會覺得打擾。陸教授雖然不可能是女孩子,但你的眼睛真的很像我那位恩人,一眼看到,我就記得了。”

  ……

  可以看得出,李老闆是用了心寫的,鋼筆字一字一頓,連修改的痕跡都很少見。大抵,就像他對那位恩人一樣用心。一字一句都是釀了多年的心事,熟稔又珍重。

  玉城,李村。這個鮮為人知的小地方,竟短短幾天內,在他的生活中出現了兩次。陸月濃輕歎一聲,把信紙重新疊好,塞進信封裡。

  他不是沒想過一些可能,比如這位恩人就是李萍芳。因為他的眼睛的確像極了李萍芳的,琥珀色的,笑起來時,溫柔似三月江南水,波光瀲灩。

  但某種潛意識卻排斥著,讓他不敢想。

  ————

  翌日,陸月濃坐長途車去了李村。在這裡,具體的喪死事宜,還由村裡的官掌管。他找到這裡的村委辦公處,詢問這裡是否有過李萍芳這個人。

  這名字雖不算稀見,但於這村裡的老人而言,實在是熟悉的。

  老村長眉頭一皺,眯著眼打量著彬彬有禮的年輕人,沒由來地感到熟悉。半晌,他沒有登錄電腦搜索戶籍,而是開了老煙嗓,道:“是有的。你是……?”

  陸月濃心中的石頭落進深潭,仿佛聽見叮咚聲響,他取出那只鐲子,說:“我是她的兒子。”

  李建國一家曾有一隻鐲子,取人圓事和之意,代代相傳。村裡人在李夫人手上瞧見過,但後來便不見了。之後許多年,亦未見他二姨戴著,沒想到竟在李萍芳手裡。村長便是由這個確認了身份,領陸月濃來到李建國一家的舊宅。

  舊宅位於李村的北邊,房子已空置了,門邊懸著落灰的蜘蛛網,淒清十分。

  村長說,老李夫婦去後,僅剩下了他二姨一家。他的二姨也在前兩年沒了,她的丈夫在她生前便因受不了流言,帶著女兒去了別的城市,再也沒回來過。

  有些故事,不在於“故”,而在於“事”,因為哪怕隔了一個年代,物是人非,但只要站在這裡,那些發生過的一切,就好像重新活了起來,歷歷在目。哪怕他不曾切身體會過。

  陸月濃試著想像,李萍芳穿著白裙子,坐在門檻上的樣子,春時剪椿,秋時剝菱。夏天會放下手裡的書,跑到母親的懷裡,說去屋頂看星星,而冬天……冬天就紉一塊帕子,等待著俊俏的心上人和美滿的未來,外頭落著雨,而室內燈火融融。

  陸月濃在內室走了一遭,便站在前堂的視窗沉思,許久,才發現,雨果然開始下了。細細的雨絲,斜打在積灰的玻璃上,不久,匯成了雨珠,不停滾落。

  他垂下的眼睫微動,不知何種緣由,拍了一張照片,發給了江倚槐。

  照片裡,是幽深昏暗的堂屋,透過灰撲撲的玻璃,青石板的路有些濕了,一檻檻地延伸出去。

  發完,陸月濃隨手點進了朋友圈。玉城和順城離得不遠,故而看到陸秋月也發了張圖,說:陰了這麼久,雨終於下來了。

  在村長的安排下,李萍芳最終在幾天後於李家村落葬,同她的鐲子一起。

  這村子裡的人,走出去,走回來,又或是一輩子留守於此,大都聽過有關於萍芳的故事,有些人聞風而往,想看看熱鬧,也有上了年紀的人,抱著小孫兒來,獻上花一束。

  陸月濃蹲在墓碑前,把那些花理好,靜靜地在墓碑前的地方駐足,自這一列望去,能看到五個墓碑,由舊至新。在歷經生離死別後,他們最終歸於一處。

  陸月濃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麼都沒想。不論怎樣的感情,都太複雜了,難以思考;在死亡面前,又過於簡單,無足輕重。到最後,便成為了兩個字,放下。

  手機一震,陸月濃從過往中抽回思緒,發覺是江倚槐的信息。

  【小江】不好意思這兩天太忙了,現在才看見。

  【小江】你在哪?

  【邀月】在玉城。

  【小江】怎麼在玉城了?

  陸月濃打出第一個“我”字,感到面上一涼。雲色淹沒了天邊,雨又開始下了。

  雨下得很快,幾秒內就織成了雨幕。陸月濃沒帶傘,卻絲毫沒有淋到——有陰影覆上頭頂,是傘。

  轉過身,映入眼簾的,是江倚槐。是前一秒還在坑蒙拐騙地問陸月濃身處何處,之後便出現在這的江倚槐。他跨越了半個國度,不聲不響就匆匆飛來。

  陸月濃一怔,心跳得厲害,不知是意外更多,還是別的情感占滿了肺腑。在轟烈的雨聲中,他低下頭,顫抖著手發完了那句話。

  【邀月】我有一些事,想和你說。

  江倚槐感受到手中的振動,意外地看了眼手機裡的這行字,而後將其收到口袋裡,露出一個可稱溫柔的笑,說:“好,我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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