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彌痕
陸月濃靜靜地講了很久,他原以為,有些事會囿於喉舌,難以言表,可許是這些天疲於奔波,說起陳年舊事時,總帶著置身事外的恍惚感,又或許是此情此景此人,讓他心生蠱惑,因而說出口時,要比想像中輕易許多。
江倚槐聽他一字一句地說親身經歷的事,卻覺得對方仿佛一個剝除在外的旁觀者。
雨越下越大,衣服已被吹得有了濕意。陸月濃講那些事緩緩說罷,沉默良久,複又抬頭去看那墓碑。
墓碑上不停有雨水沖刷,既新且亮。李萍芳在照片中笑著,陸月濃從前鮮少見她笑,但在這裡,她永遠地笑著了。
凝視片刻,陸月濃從西服的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出來。
裡面有一張紙,很薄,很小,甚至不能稱之為信紙,約是從何處臨時撕下來的。筆跡是原子筆,在醫院裡很容易借得。
目光所抵處,字跡清秀,雖微有顫抖,仍舊如嬌盈的燕,穿雨剪柳地落在一方紙上。
字僅一行,可視無礙:此後幸福。
上面沒有落款,也沒有道是贈予誰。
咫尺遠近,江倚槐自然也看到了這行字,也注意到此時陸月濃身形微顫。他一把握住了對方的手,滿是涼意,便握得更牢些,輕輕地問:“阿姨……是個相信來生的人嗎?”
手掌貼著手背,暖意很快就渡上來。陸月濃聽到江倚槐的聲音,沒來由地感到安穩,他平復心情,閉上了眼,如實說:“我不知道。”
陸月濃理當覺得,李萍芳只信自己,不然那麼多年,又怎會如此鐵石心腸,又那樣地為自己掙命,但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生命行至最後,她嘗盡苦頭,才陡然有了對來世的期許——她要祝自己往生幸福,山長水闊。
江倚槐將聲音放得更輕柔了些:“如果,她不信的話……”話語在此處一頓,沒再繼續,他想陸月濃會懂得。
半晌,陸月濃用了很小的氣力,把手松出來,獨自攥著那張信紙,眼眸已睜開了,他突然抬首,抿出一個笑容。
那是江倚槐從未見過的笑容。不是譏諷冷淡的,不是溫柔疏離的,亦不是歡欣喜悅的。如果硬要說,更像是雨後初霽,晴光乍泄。
江倚槐還未及看得真切,陸月濃便一把抱住了他,他一隻手還握著傘柄,只能在穩住身形後,抬起空餘的手,輕撫對方的肩背。
黑色的傘傾斜了一些,雨點落在灰白色的磚地上,濺起白光。風吹進來,裹著潤濕的寒意。江倚槐把陸月濃擁緊了一點,讓體溫能恰到好處地傳遞過去。
陸月濃順勢把額頭抵在江倚槐的肩上,維持著這個姿勢,一語不發地相擁著。
自重逢後,他們有過不止一次的沉默。深夜酒醉後的沉默,對峙時的沉默……還有這些天來,一人看著書,一人讀著劇本,那自然而然的沉默。
而現在,他們在擁抱裡沉默。
良久,一點點溫熱的濕意浸透了布料,傳到江倚槐的體膚。他的呼吸不自覺地緊繃了,幸而雨下得浩大,把一切聲息都掩蓋。
江倚槐無端地忽然想起,在《痕》中的一段對話。
師父佐了佐老花鏡,道:“太久了。這些痕跡,他們睜著那麼大的眼呐,還不承認,這是不可能從器身上抹掉的。”
馮融的眼神定在那些滿是裂痕的、“不值一文”的瓶子上:“有的並非這些物件上的痕跡,而是人心中的痕。”
師父沉沉一笑,深意道:“那你呢,這麼多年了,你心裡的那道痕,又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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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雨停了,寒冷的夜空裡,閃爍著幾點星。江倚槐搭了最近的航班返回平城,而陸月濃則延了一天假。
送江倚槐走時,陸月濃的氣色已好了許多,積年的疤痕或許在那一場大雨中被澆淡,他守在計程車的窗口,說:我很快回來。
一天一夜不合眼,江倚槐不可能沒有倦意,他帶著口罩在後座淺寐。前幾天收到陸月濃照片的時候,他覺得眼熟,本以為是陸月濃信手拍的景色,拿來與他分享,雖然陸月濃好像不是這種幹多餘事的人。但隔天拿起劇本時,一抹思緒掠進心頭,那種熟悉感再度襲來。
江倚槐曾在聽聞萍芳的故事後,與婁暢去看過那所宅院。他摸出手機,翻出相冊,找到幾月前的一張照片。
在差不多的地方,他也拍過一張。只不過那時晴光盛好,宅院內外亮亮堂堂的,襯著蛛網落葉,有種別樣的落寞孤寂。
陸月濃本該是在順城的,不知為何又去了平城,而李村的這所舊宅,又牽連了一樁令人唏噓的往事,難免不讓人多想。
江倚槐在李村拍戲時,與那邊民宿的老闆娘加過聯繫方式,他心念一動,便去問了問,得知了“萍芳的兒子回來了,回來給萍芳下葬”的消息。然後江倚槐二話不說地訂了機票飛順城,撈起大衣口罩就出了門。等他轉車至玉城收費站時,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和唐躒報備行程。
形同虛設的唐老師自然又火山爆發了,但江倚槐非常靈性地把他遮罩了,等到第二天去到機場,準備趕回平城的時候,唐躒已在微信上嚎了不知多少遍。
江倚槐理直氣慫,說“好好好下次不這麼幹了”,但唐躒不吃這套,江某人先斬後奏的案底比比皆是,實在缺乏信服力。
不過江倚槐也沒那個心思插科打諢了,他從計程車上到飛機上,再從到助理的車上到自己家的床上,睡了又睡,一直到第二天醒過來。
手機顯示早上十二點三十一分,有兩條新資訊。一條來自《痕》劇組群,艾特了所有人,通知明天開機。還有一條則是陸月濃發來的,說下午能到家。
於是江倚槐忍不住笑意地回了句:注意安全,做好吃的等你。那點睡到日上三竿的愧疚登時一掃而空,反而更來勁了。
起床洗漱完,江倚槐進到廚房,給自己做了頓不知是早點還是午飯的簡餐。
他想著還有雞蛋,等會再去冰箱裡拿個魚頭出來化著,晚飯做頓好的。心滿意足地盤算完,江倚槐習慣性想找陸月濃,說買番茄和嫩豆腐或者粉皮,記得要蔥。字打到一半,才想起陸月濃近日辛苦,而且此刻還在飛機上,便刪去了話,重新給回崗的小王發。
囑咐完,手機緊接著一震,不是小王的回復,而是快遞的電話。
江倚槐讓快遞員擱在門口,過了會,待人走了再出去拿。
快遞寄出人是鬱冬。貼的是手寫單,字跡親切,收件人還格外貼心地寫了“江先生”。他才想起,冬叔的確托王治宇來要過他的地址。
江倚槐拿了鑰匙拆快遞,郵件袋撕開後,露出一個淺藍色的信封,江倚槐一愣,有些熟悉。他將信封展開,取出一張信紙,上面有兩行字。
江倚槐認得,是他十年前的手筆。
“不管有沒有成功,把你要堅持的,再堅持下去,熱愛的,也熱愛下去。”
“希望你已經找到了陸月濃,如果沒有,也祝他平安快樂。”
黑色的墨水字後面,又用紅筆劃了一個土裡土氣的笑臉。
那是在畢業前夕的某個午後,日光明亮,有些炎熱,風扇呼呼地卷著,校外灑水車駛過,飄來愉悅的樂曲。鬱冬站在講臺上,給所有人發了一張紙,對大家說:寫兩句話,給十年後的你。
那會,所有人都寫得認真又篤定,就好像是對未來的宣誓,和對自己的許諾,還有好幾個女生寫著寫著,把自己寫哭了。
時隔多年,世事匆匆,江倚槐已不記得寫過這封信了,更不可能想到十年之後,郁冬真的陸陸續續地將這些信件寄給了他們。
十年時間,江倚槐堅持的,已有所成就,且仍在堅持,依舊熱愛,而有關於陸月濃——
江倚槐盯著有些泛黃的信紙,耳邊響起昨日的雨聲,而窗邊的陽光正暖融融地淌進來。他輕輕告訴自己:我找到了,也依舊希望他平安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