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倉鼠
宿舍氣氛在校長說完話後陷入了沉默,窗簾輕輕晃動,偶爾露出外面翠綠的一角,這裡看不到外面地上的坑坑窪窪,也看不到勤奮填坑的杜宇飛,就連炎炎夏日的炙熱陽光都仿佛被隔絕,安詳寂靜的如同另一個世界。
謝依雲沒急著開口,比起用言語來承諾些什麽,她更傾向於行動——當然有那麽一小部分的原因是,她不擅長面對這種場景,畢竟哪怕是在另一個世界綫,她也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更從未想過,自己重生回來幷不是來改變自己的人生,而是來改變世界。
這種跨度,如果不是從小就做好心理準備來拯救世界的英雄,那麽就只有年幼無知的中二病,才能坦然面對。
她幷不否認自己的惶恐,但作爲一個成熟的大人,起碼她能控制住那些複雜情緒,將一切扭轉到眼前的現實中——那隻興奮的試圖抓住她手指的小倉鼠。
謝依雲戳了戳不知道什麽材質製作的小型艙,將目光投向旁觀著這一切的戈言,戈言接收到她的視綫,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按住小型艙開啓的按鈕,提醒她:「對方的獸化狀態,在隱藏氣息和挖地洞躲藏這方面具有天然優勢。」
雖然王餘已經將謝依雲安撫住對方的場景複述了一遍,但爲了以防萬一,戈言已經做好了滿地找倉鼠的心理準備——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學校占地面積極爲廣闊,現在又坑坑窪窪的,簡直是一個跑路的天然場所。
謝依雲沒吭聲,拿眼神瞅他。
戈言給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按下開關,目光緊盯著拿爪子去够謝依雲的手,却因爲透明材質的存在,而無法實現的小倉鼠。
他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通往自由的通道已經開啓了,仍鉚足勁試圖突破透明材質達成跟謝依雲的觸碰。
謝依雲的手指沿著透明材質一路化到了開啓的小窗口處,小倉鼠飛快的跟著她的手指從角落跑到了門口,他迷茫的盯著沒有阻擋的門口,似乎沒反應過來爲什麽這裡沒有那層礙事的透明材料了。
但下一秒,他反應了過來,從小洞口飛奔而出——是真的一個飛躍,跳過窗口到謝依雲的手之間的距離,穩穩的落在了她手心。
戈言凑近了幾分,校長也凑近了幾分,近距離觀察著心滿意足的蹲在謝依雲手上使勁揉臉的小倉鼠。
對方不僅沒有急著逃跑,甚至還迫切的落到了謝依雲手上——這不符合擬獸在獸化情况下的表現。
許是突然凑近的那兩張大臉提醒了對方,他此刻的處境,小倉鼠朝他們發出威脅性的聲音,全身跟炸了毛般大了一圈,黑色的小眼珠緊盯著他們,似乎下一秒就會發起攻擊。
謝依雲用食指安撫性的順著他的背,他轉頭看了眼謝依雲,又轉頭看了眼再度靠近的巨人們,似乎在猶豫是享受她的安撫還是繼續威脅這些可惡的敵人。
猶豫讓他的動作陷入了停滯,黑色的小眼珠呆滯的盯著眼前,一時沒有了動作。
就如同王餘跟他們彙報的那樣,謝依雲的同調度哪怕沒有進行引導,也對完全獸化的擬獸具有極高的安撫作用——這在高同調度的引導者和擬獸之中幷不特殊,所以乍然看去,就如同當時目睹這個場景的安保一般,只會以爲是謝依雲跟對方的同調度比較高。
當然,如果他仔細瞭解下這個半夜逃出安撫區的擬獸的具體情况的話,這個判斷就截然不同了。
王大夫的情况又不盡相同,他對擬獸狀態的感知十分敏銳,遠超出正常引導者的程度,一度達到了用肉眼診斷擬獸狀態的準確率超過試題和機器輔助做出的判斷的奇迹水準——所以義務勞動選擇了來醫院當引導者心理診斷區的醫生,充分體現了他到底有多擅長偷奸耍滑。
哪怕是去擬獸安撫區呢,都可以說跟他的特殊能力相匹配。
小倉鼠終於做出了决定,從待萌的靜止狀態轉變成了凶狠的怒瞪,朝靠得過近的校長發出咬牙的聲音,聽起來怪瘮得慌。
校長往後退了一步,小倉鼠似乎是覺得自己的威脅得到了勝利的反饋,又裝模作樣的朝前邁了一步,繼續發出咬牙的聲音,來威脅他。
校長沒動,甚至還面帶微笑的注視著小倉鼠瘋狂咬牙的場景,宛若一種無聲的鼓勵。
小倉鼠咬了半天牙,沒得到對方恐懼的回應,氣呼呼的停了下來,轉頭看了眼兢兢業業順著它的毛的謝依雲,不知爲什麽謝依雲從對方黑色的小眼珠裡看出了某種下定决心的堅定。
「小心……」謝依雲話還沒說完,手上小小的一團突然蹬了下她的手心,一把躍起,朝著戈言撲去。
戈言正在一旁記錄這一切,怎麽都想不到禍從天降,一團毛茸茸的小團子朝他撲了過來。
他做出及時的應對,連退兩大步,眼看小小的身軀來勢已盡,就要往下掉,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又眼睜睜看著對方在空中左脚踩右脚,違背科學認知,憑空生出一股力,再度起飛,小炮彈似的撞到了他胸口。
一股大力襲來,撞得他往後連退了幾步,最後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戈言,咳嗽了幾聲,還未從突然的劇痛中回過神,只覺胸口一凉,泛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所幸校長終於趕到,一把拽……
沒拽住,對方用後爪踹了脚戈言,飛快的跑出了校長籠罩的陰影區。
「嘶」戈言倒吸了口冷氣,伸手摸了摸被踹的地方,沒摸到熟悉的布料,相反手下有些柔滑的觸感似乎在提醒他什麽,戈言那股不詳的預感愈發强烈,他低頭一看,胸口被踹的衣服處不知什麽時候被對方啃出了個小洞。
他後知後覺得再次倒吸了一口氣——就剛才那閃電般接觸的一刹那,對方就在衣服上啃出了個洞,要是再晚一秒,這個洞就未必隻停留在衣服上了——這簡直是死裡逃生。
戈言知道獸化的擬獸到底有多危險,這絕對不是鬧著玩的殺傷力。
爲什麽引導者被如此警惕?因爲他對擬獸的影響和控制力度,隨時能對社會安全造成動蕩。
但他這還不是被對方在謝依雲手下摸得軟綿綿的模樣放下了幾分警惕嗎?誰能想到他說翻臉就翻臉,還知道柿子挑軟的捏……
除了擬獸成年初期容易出現獸化狀態外,在度過成年期之後,他們大多能控制住自己的獸化程度——完全獸化對擬獸來說也幷不是一件十分輕鬆的事情,它對擬獸的身體素質和心理狀况都有所要求。
換句話說,如果你的精神狀態十分良好,很難完全獸化,相反,如果你的精神狀况十分不佳,那麽恭喜你,完全獸化對你來說幷不困難。
總之,這個情况避免了擬獸進入高危警戒對象的行列,勉强停留在普通警戒對象範疇內,在確定心理狀態良好的情况下,大部分擬獸都能够獲得平靜的生活。
戈言思緒無端發散了出去,從自己的安危迅速擴散到社會的穩定,擬獸和引導者的現狀上,在憂國憂民的思慮中,甚至一度忘記了目前的現狀——直到裸.露在外的那小塊皮膚被風吹過帶來的凉爽感,將他拽回了冷酷無情的現實。
戈言回過神,目光在屋內掃視了一圈,從皺著眉的校長,到蹲下身對著沙發底下輕聲呼喊的謝依雲,再到消失不見的小倉鼠,瞬間反應了過來,方才做好的心理準備讓他立刻理順了當前情况:「他跑了?」
他顧不上後怕,站起身,下意識的踱著步道:「那糟糕了,學校這麽大,找起來很麻煩……」
說到這裡,他想到了更關鍵的問題,扭頭問校長:「對了,學校外邊的驅散圈還沒失效吧?你沒忘記補充染籽吧?」
校長露出回憶的表情,被迅速反應過來的戈言怒吼了聲:「你不會又忘記了吧?」
他的情緒肉眼可見的焦躁了起來:「他要是跑到學校外的話……」他停下轉悠的脚步,認真的道:「校長,不如我們報警吧?」
謝依雲沒留神他們的對話,她的目光停留在黑漆漆的沙發縫隙中,雖然她沒看到小倉鼠的身影,但她的直覺告訴她,對方就躲在裡面。
於是她降低音量,小聲哄著對方出來:「小倉鼠?快出來。」
戈言在焦躁的情緒中抽空瞥了眼謝依雲,對對方的垂死掙扎微微搖頭,就算你試圖騙它出來,起碼也說點好聽的吧?
光這麽乾巴巴的一句話,就算是失去了理智的擬獸也不會就這樣被你騙到。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伸手在兜裡掏出翻蓋手機,飛快按下了110。
「喂,我這邊是華國特殊人才培養高級技術學校,這裡有擬獸……」他聽見了一邊發出了什麽聲音,讓他的話停頓了兩秒,往謝依雲那邊看了一眼。
謝依雲手上捧著個一臉無辜的小倉鼠,正在一本正經的教育他:「不能隨便攻擊別人,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更不能躲到這下面去,多髒啊,還有……」
謝依雲從校長手上接過一把瓜子,遞給小倉鼠。
「喂,先生?您那邊發生了什麽?您還好嗎?能開口說話嗎?」接電話的聯絡員在戈言的沉默中,語速飛快。
「啊……我沒事,我很好……」
戈言盯著抱著瓜子萌噠噠的小倉鼠,忍不住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口那個破洞,將對方搖搖欲墜的凶殘的形象穩固在腦海裡,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打錯電話了,不好意思啊。」
「先生,報假警是違法的哦。」
「我下次注意。」戈言挂掉了電話,盯著眼前宛若萌寵日常的場景,將那口老血生生咽回了喉嚨——沒事,我不氣,我脾氣好,不過是被誤會,乾著急……不行,我忍不下這口氣。
戈言溫柔可親的人設已然被他自己拋到了腦後,怒瞪著抱著瓜子啃的津津有味的小倉鼠,氣勢才剛開始積攢,就在下一秒化爲虛無——小倉鼠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抱著瓜子轉頭看他,一秒從萌寵轉變成了猛獸,朝他發出咬牙的威脅聲。
戈言端量了下他們之間的武力差距,悄無聲息的朝後退了一步。
小倉鼠心滿意足的轉回頭,繼續抱著瓜子啃個不停。
謝依雲順著他的毛,將揣在手上的小倉鼠移動到小型艙前,小倉鼠認出了這個禁錮他自由的東西,他警惕的回頭看謝依雲,黑漆漆的小眼睛裡滿是對「負心漢」的譴責。
謝依雲恍若未覺,伸手靠近了小型艙,小倉鼠揣著瓜子站起身,做出警惕的模樣。
「乖一點。」雖然知曉手上這傢伙到底有多凶猛,但謝依雲依舊十分鎮定,甚至還能提高音量訓斥對方:「乖一點的小倉鼠才有人喜歡。」
校長在她身後輕咳了一聲,提醒她注意措辭。
謝依雲跟小倉鼠大眼瞪小眼對視了幾秒,最終他先選擇了妥協,重新變回吃瓜子的模樣,蹲在謝依雲手心上,慢悠悠的啃著手上的瓜子,啃了她一手的瓜子殼……
謝依雲將他放回小型艙,按下開關按鈕,將小型艙的艙門關閉,自顧自蹲在小床上嗑瓜子的小倉鼠慢吞吞的背過身,拿屁股對著她。
「看來小王沒有誇大你的特殊性。」校長走上前,盯著背對他們氣鼓鼓的小倉鼠看了眼,沒忘記剛才謝依雲的不正常用詞:「擬獸完全獸化的時候,雖然看上去像是獸類……」
「他那模樣也不像是殘留理智的樣子。」謝依雲打斷了校長的話,虛心求教:「既然這樣,「看上去像」這個詞不太準確吧?」她頂著校長嚴肅的表情繼續往下道:「明明就是……」
「你接下來的話涉嫌歧視,我建議你最好不要說出口。」校長語氣加重了幾分:「我給你上的第一堂課,時刻謹記尊重擬獸的人權,即使擬獸對你的行爲和話語沒有任何意見。」
謝依雲用無辜的表情看他。
「這不光是爲了你好,更是爲了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社會衝突。」校長拎起小型艙遞給一旁的戈言:「這不僅僅是爲了避免歧視,更是爲了保護你們。」
戈言則拎著小型艙急匆匆的離開了宿舍。
謝依雲聽出了校長話語裡的潜臺詞——引導者和擬獸在社會中本就難以立足,弱化擬獸的危險性,誇大擬獸唯一的弱點-引導者的危害,將社會輿論和壓力轉移到擬獸的人身權利和引導者對擬獸的掌控上,這絕對比他們關注擬獸在完全獸化下能製造出多大的殺傷力好太多了。
既然這種行爲已經持續了許久,而社會對引導者和擬獸的輿論也確實從警惕偏向中立,那起碼說明這種行爲達到了它預期的效果。
光是想想做到這一點面對的種種困難,謝依雲已經想爲在艱難的社會環境中開闢出這條和平和平等之路的大佬們獻上膝蓋。
腦海中飄過這個想法,她聯想起了另一件事——她曾看過的那《引導手册》最後的署名似乎是錢元忠……
她仰頭看著面前貌不驚人的小老頭,校長叫什麽來著?好像叫……錢元忠?
校長幷沒有體會她此刻想法的心情,他更關注另一點:「既然確定了你的同調度對擬獸有安撫效果,那接下來的測試可以提上行程了。」
謝依雲回過神:「接下來的測試?」
「我給上面打個報告,儘量先針對性的挑選殺傷力不大,情况也不算嚴重的擬獸過來。」校長摸出茶杯,喝了一口:「以你的安全爲重。」
「情况不算太嚴重的意思,是指沒有陷入完全獸化的擬獸?」
校長點了點頭:「完全獸化的擬獸危險性較高,如果你不能安撫對方的話,接下來的情况會很危險。」
謝依雲回憶了下方才雖然被安撫了,但仍處於獸化狀態的小倉鼠,忍不住問道:「但我似乎幷不能改變他們完全獸化的狀態?」
「你還沒有開始學習引導者的課程,自然不能引導他們恢復正常。」校長平靜的解釋道:「引導過程對引導者和擬獸來說,是一件需要足够瞭解和信任才能進行的事情……」他看向謝依雲,語氣平靜:「你幷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
「我聽小戈說了你的决定,和同調度最高的擬獸建立單獨的聯繫,這很好。」他露出和藹的笑容:「而且就算你想,我們也不會讓你那樣做的,舊時代已經過去五十年了,這種引導者多方面的引導行爲已經被嚴令禁止了。」
「同調度的特殊性,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校長露出個微笑,不同於那天對謝依雲說,你是奇迹時飽含的期待,他此刻冷靜而又克制:「我相信你會創造奇迹。」
「哪怕不能,安撫躁動的靈魂也足以讓他們得到難得的寧靜。」他朝謝依雲眨了眨眼:「你可能不清楚那隻小倉鼠的情况,但他已經很久沒有表現得這麽人性化了。」
謝依雲的話語突然梗在了喉嚨口,她從校長的話語裡意識到了什麽:「他……」
「你別看他獸形小小的,他參軍快四十年了,從擬獸一軍團的建立,一直到最後被重新命名爲希望軍團,他可是一路看著咱們國家擬獸部隊的建立和發展……」說到這裡,校長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這些年的情况越來越差,一連換了好幾家軍區醫院……」
他停頓了下,再度露出笑,轉開了話題:「說起來,你能在S市醫院跟他相遇確實很有緣分,他在送去m市軍區醫院的路上,情况不太好,才被就近送到具有安撫擬獸治療區的S市醫院,原本打算第二天就走,結果……」
「或者這就是奇迹本身的含義吧。」校長笑呵呵的道。
如果不是那麽巧,特殊的病患在前一天突然情况惡化,只好暫時入住S市醫院,又恰巧被他逃脫了小型艙,還要更恰巧的碰到謝依雲,被安撫的現場還必須有能注意到擬獸狀態的王餘,或許這一切都會截然不同。
這一環扣一環中,但凡缺少任何一項,謝依雲的特殊性或許會很久之後才會被發現,又或許……永遠不會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