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領路人
夏日炎炎,要是能有冷飲豈不是美滋滋?
謝依雲撑著傘,望著遠方大太陽下的場景,不由冒出了這個念頭,乾脆從宿舍冰箱裡摸出罐冷飲,揣在手上,朝遠方熱火朝天的施工現場看了眼,慢吞吞的走了過去。
宿舍樓下的地坑坑窪窪的,狗刨式的東一塊西一塊,說是灾難現場都不爲過。
但唯獨有個例外,謝依雲走的那條路被細心的填好了坑,平整成正常的泥土地,在周邊坑坑窪窪的襯托下,楞是顯得莫名的高大上。
謝依雲沿著這條小道走到了杜宇飛身後。
杜宇飛跟裝了雷達般,刨得飛快的手一頓,在洋洋灑灑的漫天塵埃中,轉頭看謝依雲。
他臉上粘著些灰塵,整個人都髒兮兮的,唯有那雙眼睛依舊亮晶晶的,像是有誰在他眼裡點起了一盞燈,自此永不熄滅。
「雲雲,你過來幹什麽?」他急忙催促謝依雲:「這裡到處都是灰,你快回去。」
他伸出手,還沒碰到謝依雲,一眼瞥見了自己滿手灰,又收回了手,反應過來自己此刻的形象,亮晶晶的眼睛耷拉了下去,流淌出些小沮喪:「雲雲?」
他看上去似乎一點都不熱,穿了件短袖,在陽光下幹乾爽爽的模樣——除了那一臉灰,像是在溫度適宜的春天,而不是炙熱的夏天。
「沒事,就算滿臉灰還是很帥。」謝依雲故意道,果不其然的看到杜宇飛連忙伸手胡亂的揉著臉,最後終於成功的將臉上深一塊淺一塊的灰塵抹勻到了整張臉。
「還有嗎?」他低下頭問謝依雲。
「沒有了。」謝依雲盯著瞬間從小白臉變成小灰臉的杜宇飛,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肯定了他的勞動成果,又忙轉移話題:「這麽大太陽,你不熱嗎?」
她揣著懷裡的冷飲,才能在撑著傘的狀態下,勉强苟活,對方在大太陽下忙碌了一早上,連汗都沒出……她有理由懷疑對方可能跟她真不是同一個種族了。
「我不熱,」杜宇飛回答完她的問題,又聯想到她正常人的體質,忙哄著她:「是不是很熱?那你先回宿舍去吧,別站在外面等我了。」
「是種族不同的原因?」謝依雲若有所思,在今天之前她可能會爲此而大驚小怪,但在今天之後,她已經能坦然的面對擬獸的種種特殊之處了。
畢竟她可是眼睜睜看著對方試圖用工具來填坑,最後發現還不如他自己親自動手的效率更高。
雖然沒有冒出耳朵和尾巴,但是對方歡喜雀躍的回來奔跑在泥土和坑之間,真的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某種熱愛運動的動物。
杜宇飛耳朵微動,朝遠處看了眼,壓低了些聲音:「應該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具體情况,有些迷茫的應了聲,又悄無聲息的朝謝依雲攤開了手,充滿暗示的看著她。
謝依雲往後退了一步:「我拒絕,我明明是客觀的發問,一點都沒有歧視的意思!」
「擬獸只是人類在不同狀態下的另一種稱呼,就跟同性戀,异性戀一般,不該用種族來界定……」身後慢悠悠傳來帶著鄉音的普通話:「剛才的問話違反了《擬獸人權法規》,說歧視一點沒問題。」
校長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他背著手,在大太陽底下穿著一身跟昨日無异的衣服——長袖,還是兩件,絲毫沒有被炎熱的天氣所打敗,倒如同漫步在秋高氣爽的秋季,透著股乾爽。
唯一的正常人默默攥緊了手裡的冷飲,試圖挽留那股微弱的凉爽,不讓她産生置身火爐的錯覺,可惡,突然好羡慕啊。
校長環視了圈施工現場,點了點頭,和藹可親的誇杜宇飛:「沒有偷懶,很好。」他又抬頭看了眼大太陽,鼓勵他道:「爭取在太陽落山前把這裡的坑埋好,沒問題吧?」
「啊?可是……」杜宇飛偷瞄了眼一旁的謝依雲,想說些什麽。
校長一揮手,熟練的拎起了謝依雲:「對了,剛才你們在說什麽?我好像聽到什麽歧視性的話語了?」他低下頭看謝依雲:「是什麽來著?」
謝依雲還未察覺到其中隱含的威脅之意,在這個世界切真的生活了十八年的少年已經反應了過來:「保證把坑填好!」
謝依雲迷茫的看著突然充滿乾淨的杜宇飛,將狐疑的視綫投向笑呵呵的校長。
校長得到了保證,就乾脆利落的拎著她往後一轉,打算把人帶回去。
一轉……嗯?手下的力道不太對勁。
想著手裡的小傢伙是個引導者,生怕用太大的力氣弄傷了對方,校長在察覺到手下力道不對的第一時間就停下了動作,低頭看向她。
謝依雲無辜的抬頭跟他對視了一秒,校長沒發覺什麽异常,怕對方再給他鬧出什麽麼蛾子來,校長乾脆利落的拎著她跑路了。
只留下看著自己懷裡的飲料發呆的杜宇飛,在校長飛快消失的背影裡,反復看了幾遍,才露出個格外燦爛的笑容。
雲雲是特地來給我送飲料的呢。
雲雲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朋友!不,她是全宇宙最好的獨一無二的她!
突然動力十足的杜宇飛揣著飲料左右看了眼,沒找到能放飲料的地方,乾脆一隻手彆扭的拿著飲料,一隻手動力十足的刨起了土,將一個個淺坑填上——說來這坑真的很奇怪,刨坑刨的東一西一個就算了,旁邊還堆著土,怎麽看怎麽像是有預謀的……
「跟你聊點不適合他旁聽的話題。」校長摸出茶杯,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又摸出瓶冷飲,遞給謝依雲,才笑呵呵的道:「你們兩情况有點複雜,凑到一起就更麻煩了。」
「他不適合聽的話題……」謝依雲重複了一遍校長話裡的重點,挪著椅子飛快的往外退了幾步,跟對方保持著安全距離:「你的發言有點危險,我懷疑你想做一些違法亂紀的事情。」
「就算裝作聽不懂也沒用哦。」校長喝了口茶,不爲所動:「不過,我倒有點意外你們的關係……」他停頓了下:「既然這樣,我們還是先來說說杜宇飛吧。」
「他父親是犬系擬獸,母親是引導者,是一對十分典型的從引導關係轉變成夫妻關係的情侶,感情恩愛,生活穩定,杜宇飛的童年環境十分健康……」他停下來喝了口茶,才注視著不知不覺嚴肅起來的謝依雲道:「直到遇到你。」
謝依雲將那些多餘的情緒和反應從臉上褪去,她將椅子挪回到桌邊,捧著冷飲,默不作聲。
「他是跟你的同調度最高的同調對象。換句話說,如果你對所有擬獸都具有高同調度的話,那他就是會被你影響最大的那個人。」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校長語氣緩和了幾分:「當然也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年少慕艾,一見鍾情,你們年輕人不都喜歡這個嗎?」
謝依雲撩起眼看他,有些懷念謝楊玉女士,如果她在,一定會立刻攔在她面前,將一切不利於她的指證全部攔下,給她留下一片不受干擾的廣闊天空。
謝依雲情緒不高,也沒興致跟他細究:「您話說的太委婉了,就直說,是因爲我跟他的同調度太高,才導致他不自覺得臣服傾向和心理防綫崩潰。」
她瞥了眼笑呵呵的校長,不高興道:「又不是我想變成特殊的那一個的。我現在覺得您是在光明正大的歧視我。」這世界綫怎麽就沒有保護引導者的反歧視法呢?太不公平了。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校長喝了口水,慢悠悠道:「說不定到最後,你會覺得其實特殊一點也沒什麽不好呢?」
謝依雲沒接茬。就這法律法規完善的世界,她還能靠著這個金手指發家致富不成?
相反,正因爲這個金手指,她反而變成了高危對象。
校長看出她的不配合態度,慢悠悠繼續道:「不過杜宇飛的問題也不是不能解决。」
「只是在那之前,需要先確定我同調度的特殊性是吧?」謝依雲撩起眼看他:「這句話我都快倒背如流了,你們說了半天,倒是幫我確定啊。」
她捧著冷飲,一本正經的跟校長談條件:「不過要是我對擬獸的影響力沒有那麽大,你們不許再提我很特殊這種話。」
「我還以爲現在的孩子知道自己是特殊的那一個會很興奮呢。」校長笑呵呵的轉開了話題,壓根沒跟她談條件的意思:「如果真的跟我們最初判斷的不同,那起碼能說明那個小男孩真的是對你一見鍾情,我們也不用著急他目前的狀態了。」
他看了眼謝依雲無精打採的表情,樂呵呵的表情瞬間變成了嚴肅:「所以,趁著他不在,我們先來初步判斷下你的特殊性。」
聽起來今天不只是一場慣例的談話?還有實質性的行動?謝依雲抬起頭看他,倒是有些好奇他要怎麽樣來進行初步判斷——最直接也是最快捷的辦法,找一隻擬獸過來測試?
「戈言?」校長喊了聲戈言的名字。
「等會。」戈言的聲音從另一間房間內傳出。
謝依雲打起了精神,探頭探腦的看了眼,門虛掩著,看不到裡面的場景,但很快就被從裡面推開了。
戈言走了出來,手上拎著個眼熟的圓形艙體,透明的外殼,中間擺著粉紅色的小床,床上躺著一隻眼熟的倉鼠,正呼呼大睡,絲毫沒有想過自己即將遭遇什麽。
謝依雲左看右看,怎麽看怎麽覺得眼熟,忍不住轉頭問校長:「這是上次那隻……?」
校長點了點頭:「他從各方面來說都是最合適的人選,幾乎沒有殺傷力,又極爲膽小……」
謝依雲打斷了他,開始懷疑對方的專業程度:「我記得我已經當著王大夫的面成功安撫過它了,就算是對照組,也得是不同的兩組吧?」
「不著急嘛,小王那傢伙……」提起王餘,校長露出苦惱的表情道:「偷奸耍滑最拿手,萬一只是一個誤會或者巧合,那我們還省下後續那些複雜的流程了。」
「說到底,你們只是想重新確認一遍吧?」謝依雲戳穿了對方話語下的真實含義:「看來我的同調度真的很特殊,不然不至於你們又是觀察,又是調查,又在確認情况後連夜派戈老師來接我們,現在還得重新測試當初那一幕……」
這些事情對方做的十分隱晦,甚至隱晦到一切如同一個正常的流程一般,但再隱晦的調查和研究,也會在最後圖窮匕見——就好比此刻,重複性試驗,完美的表達了他們對謝依雲特情况的重視以及謹慎。
謝依雲回想了一遍,其實從戈言在醫院坦言相告的那一幕,她就該察覺出异常了,但對方表現得坦蕩又誠懇,將利弊處娓娓道來,對新世界綫幷不熟悉的謝依雲又被蒙回了,其實這在這個世界是正常的想法上。
但現在……
謝依雲盯著戈言手上的小型艙以及似乎察覺到什麽异常,從睡夢中驚醒的小倉鼠,對方拿小爪子揉了揉胖乎乎的臉,迷茫的眼神在四周轉了一圈,瞬間驚恐了起來,縮成一團圓球,開始瘋狂的伸爪子,試圖挖掘出一條逃生通道來——然而專爲擬獸製造的小型逮艙在製造出來的時候就考慮過鼠類擬獸的挖掘能力,不論是結構還是製造材料都確保了它的堅固程度。
小倉鼠在角落揮了半天爪子,小型艙依舊紋絲未動。
謝依雲盯著小倉鼠的小小的爪子,昨天校長說過的所有話在她腦海裡飛快閃現,最終停頓在關鍵描述上。
「你就像是一個奇迹,一盞黑夜裡的燈火,照亮擬獸和引導者的未來,你知曉你對我們,對人類,對整個世界有多麽重要了嗎?」
這幷不是一句符合社交禮儀的贊美之語,而是一句沒有誇大,符合實際的描述性話語?
「我的同調度到底有多……」她停頓了下,拿捏不定是用「特殊」還是用「重要」來形容。
校長放下手裡的茶杯,表情嚴肅的接過戈言手裡的小型艙,放到了桌面上,轉悠著圓形的艙體,將縮在角落的小倉鼠轉悠到了她面前,才接過她停頓的話茬:「這其實都不重要,你要相信我們國家對人權的保障,我們是一所國家出資建立的正規高級技術學院……」
小倉鼠不住刨動的爪子突然停了下來,他楞楞的盯著眼前人,小小聲的叫了一聲,透著股可憐無助弱小的意味。
「我覺得這還是挺重要的……」謝依雲伸出手,隔著透明艙體輕輕碰了碰小倉鼠趴在不知名材質上的小爪子。
校長沉吟了兩秒,再開口時,語氣變得嚴肅了起來:「511事件之後,許多擬獸失去了他們的引導者,其中一部分擬獸習慣了這種生活,一部分擬獸因爲缺乏引導者的引導,導致獸化狀態頻繁出現,還有一部分擬獸,在極端狀况下,已經處於長時間的完全獸化狀態。」
謝依雲皺起了眉:「長時間的完全獸化?」這個詞自帶緘默效果,將氣氛倏然沉重。
「擬獸歸根到底仍是人類,長時間處於完全獸化無异於選擇了死亡。」
校長停頓了下,看了眼皺著眉的謝依雲,她才18歲,從未接觸過這個世界,渾身上下透著年輕人的朝氣,未曾見過世間苦難,更未曾知曉陽光下的陰影,這幷沒有什麽不好,他們當年的奮鬥,不正是爲了這些年輕人能坦然的站在陽光下嗎?
只是這樣,他便不想將那些沉重的,與死亡相關的細節告知對方,那是屬他們的疼痛,與對方無關,又何必讓她徒添陰影?
「如果確定你對大部分,或者說某些擬獸具有安撫和高同調度的話,或許他們可以選擇除了死亡以外的另一條路。」
校長沒有繼續介紹那些人的情况,而是轉回到了謝依雲身上:「他們都是對國家和社會做出過貢獻的英雄,如果可以,我希望英雄,能得到他該有的待遇,而不僅僅是換來死亡後盛大的葬禮。」
「當然還有針對你同調度研究的測試,但這些不確定能不能得出進一步結論的研究,對我而言,遠不如你現在能做到的事更重要。」
校長看了眼伸著爪子去碰謝依雲按在艙體上的手的小倉鼠,語氣柔和了下來:「你別怕,接下來的路我跟你一起走,一直到抵達終點……」或者死亡。